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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狄青不遇

(元)脱脱 等

【导读】

本文选自《宋史》卷二九〇《狄青传》。

宋初诸帝吸取唐末、五代以来武人跋扈、内乱不休的教训,推行偃武修文、钳制武人的政策,加强中央集权,刻意崇尚文治。经过宋初几十年的经营,宋代出现了唐末以来少见的持久和平。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北宋的国力虽然远超北方的辽国,在对峙中却一直处于下风。此外,西北新兴起的西夏,也不断地蚕食北宋的边境。更令北宋朝廷难堪的是,西夏还自建帝号,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北宋发动讨伐西夏的战争,却损兵折将,败多胜少。至仁宗时期,范仲淹主持变法。朝廷励精图治,整军备武,准备收复失地。一些将领恰逢其会,在边疆建立了功勋。狄青就是此时成名的北宋名将。

狄青出身行伍,逐渐以军功晋升至高级将领。南方的侬智高反叛, 朝廷派遣的讨伐军进展不顺。狄青奉命出征,迅速平定叛乱。班师回朝后,狄青升任枢密使,掌管军事机要。但在北宋文治的政治传统中,狄青的仕途注定将十分坎坷。果不其然,狄青任枢密使后,与出身文官的同僚相处不洽。朝廷中的士人大多视狄青为异类,对其行事多有指责。况且,狄青出身行伍,因军功升任高官,受到士卒的崇拜,朝廷对此颇感不安。朝廷中有影响的士人相继弹劾狄青,士林领袖欧阳修也列名其中。士人弹劾狄青并非假以密谋。在皇帝尚犹豫不决之时,他们将自己的意见诉诸舆论。士人对狄青并无恶感,他们仅仅从制度设计考虑,认为让狄青掌管军机违背了宋初以来偃武修文的传统政策,有碍于王朝的和平。鉴于五代惨痛的历史,士人的意见引起了许多共鸣。最后,皇帝的决心发生动摇,狄青被派遣到京外任职。

狄青字汉臣,汾州西河人[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善骑射。初隶骑御马直, 选为散直。

宝元初,赵元昊反[宝元:宋仁宗年号,1038—1040年。赵元昊:西夏首领,先附宋,赐姓赵,1038年反],诏择卫士从边,以青为三班差使、殿侍、延州指使[三班差使、殿侍:皆宋时无品阶武官名。指使:宋时低级武官]。时偏将屡为贼败,士卒多畏怯,青行常为先锋。凡四年,前后大小二十五战,中流矢者八。破金汤城,略宥州,屠咩、岁香、毛奴、尚罗、庆七、家口等族, 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二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又城桥子谷[城桥子谷:在桥子谷这个地方建城],筑招安、丰林、新寨、大郎等堡,皆扼贼要害。尝战安远,被创甚,闻寇至,即挺起驰赴,众争前为用。临敌被发、带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

尹洙为经略判官,青以指使见,洙与谈兵,善之,荐于经略使韩琦、范仲淹曰:“此良将材也。”二人一见奇之,待遇甚厚。仲淹以《左氏春秋》授之曰:“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 青折节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由是益知名。以功累迁西上阁门副使,擢秦州刺史、泾原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又加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惠州团练使。

仁宗以青数有战功,欲召见问以方略,会贼寇渭州,命图形以进。元昊称臣,徙真定路副都总管,历侍卫步军殿前都虞候、眉州防御使,迁步军副都指挥使、保大安远二军节度观察留后,又迁马军副都指挥使。

青奋行伍,十余年而贵,是时面涅犹存[面涅:面上的疤痕。宋时为防士兵逃跑,在面上刺字]。帝尝敕青傅药除字,青指其面曰:“陛下以功擢臣,不问门地,臣所以有今日,由此涅尔,臣愿留以劝军中,不敢奉诏。”以彰化军节度使知延州,擢枢密副使。

皇祐中,广源州蛮侬智高反[侬智高:广源州少数民族首领。据广源州(属广南西路邕州, 今越南与广西交界地),1052年起兵反宋],陷邕州,又破沿江九州, 围广州,岭外骚动。杨畋等安抚经制蛮事,师久无功。又命孙沔、余靖为安抚使讨贼,仁宗犹以为忧。青上表请行,翌日入对,自言:“臣起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愿得蕃落骑数百[蕃落骑:宋时为抵御西夏招募的少数民族骑兵],益以禁兵,羁贼首致阙下。”帝壮其言,遂除宣徽南院使、宣抚荆湖南北路、经制广南盗贼事,置酒垂拱殿以遣之。时智高还据邕州,青合孙沔、余靖兵次宾州。

先是,蒋偕、张忠皆轻敌败死,军声大沮。青戒诸将毋妄与贼斗,听吾所为。广西钤辖陈曙乘青未至,辄以步卒八千犯贼,溃于昆仑关,殿直袁用等皆遁。青曰:“令之不齐,兵所以败。”晨会诸将堂上,揖曙起,并召用等三十人[揖曙起:将陈曙捆绑起来。用:袁用],按以败亡状,驱出军门斩之。沔、靖相顾愕眙,诸将股栗。

已而顿甲,令军中休十日。觇者还[觇者:指敌方的侦察兵],以为军未即进。青明日乃整军骑,一昼夜绝昆仑关,出归仁铺为阵。贼既失险,悉出逆战。前锋孙节搏贼死山下,贼气锐甚,沔等惧失色。青执白旗麾骑兵,纵左右翼,出贼不意,大败之,追奔五十里,斩首数千级,其党黄师宓、侬建中、智中及伪官属死者五十七人,生擒贼五百余人,智高夜纵火烧城遁去。迟明,青按兵入城,获金帛巨万、杂畜数千,招复老壮七千二百尝为贼所俘胁者,慰遣之。枭黄师宓等邕州城下,敛尸筑京观于城北隅。时贼尸有衣金龙衣者,众谓智高已死,欲以上闻。青曰: “安知非诈邪?宁失智高,不敢诬朝廷以贪功也。”初,青之至邕也,会瘴雾昏塞,或谓贼毒水上流,土饮者多死,青殊忧之。一夕,有泉涌寨下,汲之甘,众遂以济。

复为枢密副使,迁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还至京师,帝嘉其功,拜枢密使,赐第敦教坊,优进诸子官秩。初,青既行,帝每忧之曰:“青有威名,贼当畏其来。左右使令,非青亲信者不可;虽饮食卧起,皆宜防窃发。”乃驰使戒之。及闻青已破贼,顾宰相曰:“速议赏,缓则不足以劝矣[不足以劝:意谓起不到奖励的作用了]。”

始,交阯愿出兵助讨智高[交阯:即今越南],余靖言其可信,具万人粮于邕、钦待之。诏以缗钱三万赐交阯为兵费,许贼平厚赏之。青既至,檄余靖无通使假兵,即上奏曰:“李德政声言将步兵五万、骑一千赴援,非其情实。且假兵于外以除内寇,非我利也。以一智高而横蹂二广,力不能讨,乃假兵蛮夷,蛮夷贪得忘义,因而启乱,何以御之? 请罢交阯助兵。”从之。贼平, 人服其有远略。

青在枢密四年,每出,士卒辄指目以相矜夸。又言者以青家狗生角,且数有光怪,请出青于外以保全之,不报。嘉祐中,京师大水,青避水徙家相国寺,行止殿上,人情颇疑,乃罢青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陈州。明年二月,疽发髭[疽发髭:嘴上生毒疮], 卒。帝发哀,赠中书令,谥武襄。

青为人慎密寡言,其计事必审中机会而后发。行师先正部伍,明赏罚,与士同饥寒劳苦,虽敌猝犯之,无一士敢后先者,故其出常有功。尤喜推功与将佐。始,与孙沔破贼,谋一出青,贼既平,经制余事,悉以诿沔,退若不用意者。沔始叹其勇,既而服其为人,自以为不如也。尹洙以贬死,青悉力赒其家事[赒:周济,帮助]。子谘、咏,并为阁门使。咏数有战功。

熙宁元年,神宗考次近世将帅,以青起行伍而名动夷夏, 深沉有智略,能以畏慎保全终始,慨然思之,命取青画像入禁中,御制祭文,遣使赍中牢祠其家[赍中牢祠其家:带着中牢的礼仪祭祀其家]。

【延伸阅读】

北宋士大夫对狄青的观感

韩琦在北宋文臣中以知兵著称,他经略西北时,号称“军中有一韩,夏人闻之心胆寒”。可根据宋人笔记记载,韩琦对武人的观感也未能避免北宋文人的传统偏见。

狄青任定州路总管时,韩琦是他的上司。某日,狄青旧部焦用率军经过定州,狄青留其叙旧。焦用部众向韩琦告发焦用“请给不整”,韩琦下令处决焦用。狄青闻讯,赶来为焦用求情,称“焦用有军功,好儿”。韩琦对狄青的说法不屑一顾,回称:“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遂当面处死了焦用。

狄青初入枢密院,任枢密副使参与军机时,朝廷士大夫物议纷纷。反对者提出的理由包括:狄青是士兵出身,难以获得士大夫的尊重;任用狄青有失朝廷仪制,更违背宋初抑制武人的国策。狄青入枢密院后, 又统领宋军平定南方侬智高叛乱,以功擢升枢密使。此刻连最初极力举荐狄青专任平叛统帅的大臣,也认为皇帝的举措有失谨慎。

狄青任枢密使期间,一直谨慎言行,谦虚礼让,依旧无法消除文臣的疑心。北宋立国后,边疆战争多次失利,故而士兵和民众崇拜曾在边疆建功立业的狄青,这更令文臣感觉如芒刺在背。后来,宋仁宗患病,文臣讨论政局时,公认狄青是对北宋朝政的威胁。仁宗朝的名臣、元老政治家文彦博、欧阳修引用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旧事,说明受军队崇拜的将领参与军机对朝廷的危险。他们认为将领的叛乱并非操守节义有亏,而是缘于朝廷的制度欠缺。故而为着王朝的和平,在制度上就必须牺牲并无叛乱之心的狄青。在皇帝犹疑不定时,欧阳修向文臣、士人宣扬自己的意见,促使士林舆论对皇帝施加压力。在文臣和舆论的压力下,狄青最终无法在中枢立足,被迫出镇外州,不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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