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既以占卜维持生计,却宣扬吉凶祸福不由天定。在今天看来,占卜跟测字、算命一样,都是迷信职业。严君平虽然以占卜为生计,却宣扬“患生于我,不由于人;福生于我,不由于天”,甚至说“伺命在我,何求于天”严君平:《老子指归》卷十。。严君平的占卜方式,跟其他人更不相同。《汉书》说:“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班固:《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原来,他是借为人占卜这种“贱业”来引导人们向善。
第四,既以为人占卜维持生计,却只要挣够饭钱就关门义务讲学。社会上一般的迷信职业者,不仅骗人,而且贪婪。可是严君平每天只要挣够了饭钱,就关门闭户,在家里搞义务教育,给人讲授《老子》。这就是《汉书》所载:“裁(才)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同上。
第五,地位卑微却令人敬畏。按常理,像严君平这样的社会“下九流”,要想得到县令的接见都很难;然而,事情却打了个颠倒,很多官员,包括郡守、州牧在内,要想被严君平当做客人来礼遇,竟然非常不容易,要想让严君平给他们做幕僚,就更是非分之想了。《汉书》记载,益州牧(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四川省省长)李强“至蜀,致礼与(严君平)相见,卒不敢言以为从事”班固:《汉书·王贡两龚鲍传》。。
第六,著述不多却影响深远。按一般说法,严君平存世的著作,只有《老子指归》(或称《道德指归论》)一书。野史则说他还著有《周易骨髓》一书。应当说,即使他果真有两部书传世,也确实是不多的。但就是一部《老子指归》,却在中国《易》学以至于经学史上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老子指归》明代刻本刘凤的序文,称严君平此书“辩讨微邃,持论悠畅;几识溷变,藏往知来;与鬼神谋,阴阳为使……自为一家言”。民国初年,著名学者、四川大学教授刘咸炘,在其《蜀学论》一文中说,自古以来对《易经》的研究“蜀为特盛”,而其研究成果,则“大义精于君平,而诸儒多沿施孟”。当代学者认为,“严君平可说是蜀学的开山祖师”冯广宏:《蜀学开山之作》,载《蜀学》第四辑。。
如此众多的“怪异”现象集于严君平一身。了解严君平其人身上的这些“怪异”现象,对于我们了解师从严君平达六年之久,并以严君平为人生偶像的扬雄,在他以后一生行事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些“异端”的思想和“另类”的行为,肯定是很有必要、也很有帮助的。
严君平比扬雄年长三十余岁。当扬雄初次面对这位年近半百的先生时,心里免不了会有几分敬畏。但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君平先生其实比他的舅姥爷林闾先生还要慈祥,还要平易近人。尤其令扬雄欣喜的,是君平先生讲授的内容和讲授的方法。君平先生讲授的,都是扬雄非常感兴趣的东西,先生又总是能把那些深奥的道理讲得浅显易懂而且生动有趣;有些看似浅显的道理,在经先生分析之后,竟然是非常地奥妙神奇而引人入胜。
严君平讲授《周易》,完全突破了孔子“十翼”的范围,他告诉扬雄:用“十翼”解读《周易》,虽然有条分缕析、融会贯通的妙处,但是仍然难以揭示《周易》天地人三位一体、和谐共存的这一内涵和本质。他鼓励扬雄对《周易》的研究有新的突破。
严君平给扬雄讲授《老子》,基本内容是他所著的《老子指归》。该书共三十五篇,约十万字。严君平运用《周易》阴阳变化的原理解读《老子》的“道”和“德”,于“道”、“德”之外,创造出“神明”、“太和”两个新概念。
在严君平的解读中,道、德与神明、太和属于同一范畴;至于它们之间的关系,严君平借“一”这个道家的重要概念来予以说明。
至于“神明”、“太和”究竟是什么,严君平分别用“我”和“生”来说明。
在严君平看来,物质形态的“我”,不过是精神意义的“神”(神明)的表现形式;“生”则是“神”赋形于“我”的手段,亦就是“太和”。用现代科学术语来理解严君平的这一观点,所谓“神明”,就是支配万物得以生成的自然规律;所谓“太和”,就是表现万物形态的遗传基因。无“神”物不得生,无“和”物尽混同,故曰“神明为宗,太和为祖”。物有万般形态,皆由于“太和”。
扬雄后来所著的《太玄》、《法言》中,严君平的影响无处不在。
严君平给扬雄的巨大影响,除哲学观念之外,还有政治理念。“无为而治”是严君平政治理念的核心精神。
他提倡治国应当顺应自然规律,他说:
尊天敬地,不敢亡先;修身正法,克己任人;审实定名,顺物和神;参伍左右,前后相连;随时循理,曲因其当;万物并作,归之自然。此治国之无为也。严君平:《老子指归》卷九。
如果单就“治国之无为”这一点来说,应当是道家学派共同的政治理念,绝非严君平的创见。严君平的贡献在于,他大大发挥了道家的这一政治理念,具体阐释了“无为而治”的旨趣,提出了“君无为而臣有为”、国君“修身正法,克己任人”,尤其是治国应当“随时循理,曲因其当”等具体的执政原则。
扬雄受严君平“修身正法”、“随时循理”观念的影响最大最深。
扬雄晚年,亲眼目睹了自成帝以来朝廷的一系列腐败行为,而王莽长期以来的“伪装”,又给了他王莽其人“内圣外王”的假象,以致使他对王莽寄托了莫大的希望。他把有“龙”之名而无“龙”之实和有“龙”之实而无“龙”之名,都叫做“象龙”,并且说“象龙之致雨,难矣哉”,从而指出:政治的核心问题(“政核”)是要杜绝“真伪”莫辨的现象,因为“如真不真,伪不伪,则政不核”(《法言·先知》)。扬雄和严君平都认为,“立政”必须“立身”,即皇帝的个人修养对国家政治的好坏具有决定作用。“龙”就应当能“致雨”,“象龙”则名不正、言不顺,故难“致雨”。
从扬雄一生的哲学观念来看,受严君平“随时循理,曲因其当”思想的影响最深。这种影响,既反映在扬雄的《太玄》中,也反映在他的《法言》中,以至于使他后来敢于向封建社会制度的支柱——封建“治统”挑战,作出“仕莽”、“美新”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扬雄后来发展了严君平“随时循理”的思想,演变为一套“因循革化”的哲学理论。
他在《太玄·玄摛》中说:
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驯。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则;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时,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丧其纪。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动,成败之效也。
扬雄在这里所阐述的“因循”(因袭继承)与“革化”(改革变化)的关系和重要性,不仅代表了他的哲学思想体系,而且代表了他的历史发展观。这段话告诉人们几个基本道理:第一,对待“道”的态度。不能将“道”视为一成不变的死教条,应当有“因”有“革”,既要继承也要改革,即所谓“有批判地继承”。第二,了解“因”与“革”之间的关系。有“因”有“革”是为了“得天道”与“驯(顺)天道”,但“得天道”才是目的,“驯天道”只是手段,故“革”比“因”更为重要。第三,掌握“因”与“革”的原则。由于“因革”关乎国家治理的成败,因此“因”要合理,“革”要适时。
在《法言》一书中,扬雄把他“因循革化”的思想和理论阐述得更为具体。他说:“或问:道有因无因乎?曰:可则因,否则革。”(《问道》)扬雄主张:当“法度彰”、“礼乐著”时,治国者应当“因循”守道;而“法度废”、“礼乐亏”时,治国者就必须“革化”图新。即使“因循”,也不是墨守成规,而是“新则袭之,敝则益损之”(《问道》)。尽管扬雄对孔子和孔子的“圣人之法”推崇备至,但他仍然反对把“圣人之法”看做教条,反对固守或者机械地照搬“圣人之法”,他说:“如独守仲尼之道,是漆也。”又说:“以往圣人之法治将来,譬犹胶柱而调瑟。”并且强调“圣人之法,未尝不关盛衰”(《先知》)。
如果说扬雄所受的儒学教育,使他坚定了“以民为本”的政治立场;那么,师从林闾、严遵,则使他掌握了“因循革化”的政治手段。扬雄后来将严君平传授的扬雄故里的“子云亭”新道学用于对儒学的研究,从而创立了一种新儒学——“玄学”。其《太玄》、《法言》都是在这种“新儒学”思想指导下创造出来的。三、不务“正业”
二十来岁的扬雄,已经是一个满腹经纶、胸怀远大的青年了。
但是,这位杰出青年却让父母伤透了脑筋,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步入仕途的“敲门砖”——为获取“明经”声望的“训诂”和“章句”上下工夫。
汉代读书人步入仕途的途径主要有两条:一是“察举”,一是“征辟”。“察举”与现在推荐考大学相当,“征辟”与现在的人才招聘类似。
掌握“察举”大权的,主要是中央和地方的高级官员,如朝廷的“三公”(丞相、御史大夫、大司马大将军)和地方的“牧守”(州牧、郡守),他们都是“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被“察举”的,一般都是享有“明经”声誉的读书人。“明经”即通晓儒家经术。是否“明经”,主要看儒生所作“章句”文章是否符合朝廷经学博士的要求。被认为是“明经”的,还得由“三公”或“牧守”推荐,才有资格参加朝廷举行的“策试”。“策试”又分“射策”和“对策”两种内容和形式。“射策”是由主考官将几套不同的题分别写在几个简策上,由应试者随意抽取一套题作答,类似现代的“选答题”。“对策”是由主考官以皇帝的名义拟的题,要求应试者就某个方面的政事表达自己的见解,类似现代的“必答题”。
这就是《文心雕龙·议对》所说:“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二名虽殊,皆‘议’之别体也。”
考试录用的办法是:“对策”考试的第一名可以立即授官,“射策”考试获得甲等的那一批人可以等待朝廷授官。汉代的许多大官,都是经历过“察举”和“策试”被选拔为官的。如汉文帝时的晁错,汉武帝时的公孙弘、董仲舒,汉元帝时的韦贤、韦玄成父子,汉成帝时的何武等。由于“察举”这种选拔官吏的制度必须以“明经”为条件,所以被称为“明经取士”或者“明经射策取士”。
“征辟”是朝廷和高级官吏选拔任用属员的一种选才制度。由朝廷高级官吏把有声望、有才干的人推荐给朝廷,由朝廷直接聘任为吏(办事人员)的叫“征”;由地方高级官吏把有声望、有才能的人聘用为自己幕僚的叫“辟”。大致可以这样理解:“察举”类似于今天的“招干考试”,选拔的是干部(官员);“征辟”则类似今天的“招工考试”,选聘的是工人或办事员。至于被“征辟”以后的人,能不能做“官”,尤其是做大官,那就要看各人的练达和机遇了。如汉成帝时的谏大夫谷永,“少为长安小史”(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后来被元帝时的御史大夫繁延寿“举为太常丞”(仅由办事员提拔为科长)。繁延寿提拔谷永,是因为谷永“博学经书”之后,被繁延寿“闻其有茂才,除补属”,即听说谷永有了“明经”的声望之后才提拔他当干部的。可见“明经”对汉代知识分子有多重要。但是,事情亦不尽然。例如,王莽、董贤都不曾以“明经射策”入仕,都曾经跟扬雄一样被“征”为官卑职小的“黄门侍郎”(皇帝的侍从)。但是,王莽凭借外戚身份和取悦王凤、王商两位专擅朝政的叔父,只当了一年不到的黄门侍郎,就一路升迁,由射声校尉而当了大司马大将军,位极人臣,以至篡汉自立。董贤则凭借一副漂亮的脸孔,被喜欢男色的双性恋者汉哀帝宠幸,也是当了不到一年的黄门侍郎就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统帅全国兵马的大司马大将军。而扬雄就因为少了一张“明经射策”的“大学文凭”,尽管他后来名声很大,也只能在黄门侍郎这个位置上一呆就是三十年,可谓创造了中外仕宦史上的一大“奇迹”。
二十岁时的扬雄,硬是不作博取“明经”声誉的打算,偏偏“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班固:《汉书·扬雄传》。。这就如同当今的有些高中在校学生,眼看面临高考了,却就是不愿意学习高考的考试内容,偏偏对那些与高考无关的事情感兴趣一样。
此时的扬雄对辞赋着了迷。
扬雄最初酷爱的是蜀郡同乡司马相如的赋,尤其是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二赋。他简直被赋所描写的壮阔气势迷住了,尤其是赋中大量的对偶、排比句式将气势烘托得异常壮美,例如: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受司马相如赋的影响,扬雄模仿其语言和结构,先后创作了《县邸铭》、《玉佴颂》、《阶闼铭》和《成都城四隅铭》。其中酷似《子虚》、《上林》的,是《蜀都赋》,以至后来汉成帝见到后,也疑为司马相如所作。
青年扬雄对司马相如的推崇,远远不及他对屈原的推崇与爱戴。扬雄不仅爱屈原的文章,他更爱屈原伟大的人格。他为屈原的死深深惋惜,他模仿屈原的作品,创作了一系列“骚体”作品:如模仿《离骚》而反其意写作了《反离骚》,模仿《离骚》而发挥自己感情写作了《广骚》,又模仿《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等屈原作品而写作了长篇大赋《畔牢愁》。
扬雄笃信儒家“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又深受老子道家“清静无为”以保其身思想的影响,所以对屈原投江殉国的行为表示不理解,以致对屈原的死,发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沉)身哉”的慨叹班固:《汉书·扬雄传》。。但是,屈原的才和德在青年扬雄的心目中,始终是非常崇高的。他把写作好了的《吊屈原文》带到都江堰,将竹简一片一片地投入岷江,以此吊唁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在扬凯看来,儿子的这些行为简直是“不务正业”,照这样下去,自己想靠儿子重振家声的希望必然会落空。有一天,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道:“自你高祖爷爷扬季迁居郫县以来,我们扬家已经四代没有人做官了。高祖爷爷曾经是二千石的太守,他的后人竟然没有一个做官的,这样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吗?再说,我家五世单传你一个男丁,你的天分很高,又饱读经书,这光耀门庭的责任,不靠你靠谁啊?”听父亲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扬雄也非常认真地对父亲说道:“请爹爹容儿子禀告其详,说得不对,任凭爹爹责罚。你应当比孩儿更了解当年高祖爷爷辞官不做的原因吧。那你说,当今朝廷比孝武帝时候如何?你不是说过,高祖爷爷曾有过遗训:扬家子孙耕读传家,但不要做官吗?”见儿子搬出“祖训”,扬凯竟一时语塞,不能再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