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见诗歌部分。
洛神赋[1]
【导读】
《洛神赋》是曹植后期作品，叙写主人公对洛神的执著追求，得到了洛神的回应，却终因人神道殊，而含情痛别。洛神，相传为古帝伏羲氏之女宓妃溺死于洛水后所化。关于这篇赋作的主旨，有多种说法。据李善《文选》注引《记》，曹植曾求婚甄逸之女不遂，为曹丕所得，后甄氏被谗死。曹植此赋即为有感而作，初名《感甄赋》，魏明帝改题为《洛神赋》。一般认为这是小说家附会之谈，与史实、情理难合，不足信。后世有人认为它是“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何焯《义门读书记·文选》卷一），由此，作者则是借以抒发自己政治上的失意和苦闷。
作者自述写作此赋受到了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楚王和神女事的影响。其构思与表现手法对宋玉赋有所借鉴，但赋作主题完全不同。宋玉赋借襄王的梦中艳遇，讽喻君王不可贪恋美色；《洛神赋》则描写追求与幻灭的过程，充满着理想破灭的惆怅。
此赋想象丰富，辞采华茂，人物缠绵悱恻的情感和无奈、哀伤的内心世界被刻画、渲染得十分细腻而感人；对洛神容貌、服饰、体态之美的铺陈描摹，极尽华美之能事，而又不失清新飘逸，行文错综变化而又巧妙得宜，显得浩而不烦。洛神的如梦似幻、可望而不可即，给全篇带上了迷离怅恍之感，格调凄艳哀伤，余音袅袅不绝，让人回味无穷。
黄初三年[2]，余朝京师，还济洛川[3]。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4]，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辕，经通谷，陵景山[5]。日既西倾，车殆马烦[6]。尔乃税驾乎蘅皋[7]，秣驷乎芝田[8]。容与乎阳林[9]，流眄乎洛川[10]。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11]。俯则未察，仰以殊观[12]。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13]：“尔有觌于彼者乎[14]，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15]。荣曜秋菊，华茂春松[16]。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17]。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18]纤得衷，修短合度[19]。肩若削成，腰如约素[20]。延颈秀项[21]，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22]。云髻峨峨，修眉联娟[23]。丹唇外朗，皓齿内鲜[24]。明眸善睐，靥辅承权[25]。瑰姿艳逸，仪静体闲[26]。柔情绰态[27]，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28]。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29]。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30]，曳雾绡之轻裾[31]。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32]。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33]。左倚采旄，右荫桂旗[34]。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35]。”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36]。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37]。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38]。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39]。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40]。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41]。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42]。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43]。神光离合，乍阴乍阳[44]。竦轻躯以鹤立[45]，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46]。超长吟以永慕兮[47]，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48]。或戏清流，或翔神渚[49]。或采明珠，或拾翠羽[50]。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51]。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52]。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53]。体迅飞凫[54]，飘忽若神。陵波微步[55]，罗袜生尘。动无常则[56]，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57]，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58]。冯夷鸣鼓，女娲清歌[59]。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60]。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61]。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62]。于是越北沚[63]，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64]，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65]。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66]。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67]。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68]，献江南之明珰[69]。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70]。忽不悟其所舍[71]，怅神宵而蔽光[72]。
于是背下陵高[73]，足往神留。遗情想像[74]，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75]，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76]，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77]。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78]。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79]。
【注释】
[1]洛神：相传为伏羲氏之女宓（fú）妃，溺死于洛水而为洛水之神。
[2]黄初三年：公元222年。黄初，魏文帝曹丕的年号。
[3]京师：指洛阳。洛川：即洛水，源出陕西省。
[4]宋玉有《高唐赋》、《神女赋》，记有楚襄王对答巫山神女之事。
[5]京域：指洛阳。言：语助词。东藩：东部藩国。时曹植为-城王，-城位于洛阳东北，故云东藩。伊阙：山名，又称阙塞山、龙门山，在洛阳南。辕：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师县东南。通谷：山谷名，在洛阳南。陵：登上。景山：在今河南省偃师县。
[6]殆：危殆，危险。烦：疲乏。
[7]尔乃：于是就。税驾：即停车。税，舍，放置。皋：水边高地。
[8]秣：用作动词，喂马。芝田：种植芝草的田。
[9]容与：从容优游。阳林：地名。
[10]流眄（miǎn）：纵目四望。
[11]“于是”二句：谓眺望之时，忽然神思恍惚，思绪纷乱。骇，散。
[12]“俯则”二句：谓低头未看到什么，仰头却看见了异常的现象。
[13]援：扯，拉。
[14]觌（dí）：看见。
[15]“翩若惊鸿”二句：形容洛神轻盈、优美的体态。翩，轻快飞舞的样子。婉，曲折。
[16]荣：盛。曜（yào）：照耀，明亮。
[17]仿佛：若隐若现的样子。飘摇：飞扬摇曳。回：旋转。
[18]迫：靠近。灼：鲜明。此处形容花色彩明丽。渌（lù）：水清澈的样子。
[19]：此指人体态丰盈。纤：指身形苗条。衷：中，合适。
[20]削成：刻削而成。约：束。素：白而细致的丝织品。
[21]延、秀：皆形容长。
[22]“芳泽无加”二句：谓洛神不施脂粉。芳泽，芳香的油脂。铅华，香粉。古代烧铅为粉，故称粉为铅华。
[23]峨峨：高耸的样子。联娟：微曲的样子。
[24]朗：明亮。鲜：光洁美丽。
[25]靥：酒窝。辅：同“”，指面颊。权：即“颧”。
[26]瑰：奇妙。仪：仪态，举止。闲：娴雅。
[27]绰：舒缓柔美。
[28]旷世：犹言举世无双。骨象：骨骼相貌。应图：谓相当于画中人。
[29]璀粲：明净的样子。一说指衣动的声音。珥：本为一种珠玉做的耳饰，此处用作动词，戴。瑶碧、琚：皆为美玉。
[30]践：踏。此处指脚下穿着。远游：一种鞋的名称。文履：有装饰的鞋子。
[31]雾绡：轻细如云雾的丝。绡，生丝。
[32]芳蔼：香气。山隅：山脚。
[33]纵体：身体轻举的样子。遨、嬉：指游玩，嬉戏。
[34]采旄：彩色的旗。旄，旗杆上用牦牛尾做成的装饰品，代指旗。桂旗：用桂枝做旗杆的旗。
[35]攘：此指卷起衣袖。浒：水边的小块陆地。为洛神所居，故称“神浒”。湍濑：急流。玄芝：黑色芝草。
[36]怡：怡然，平静。
[37]素：同“愫”，真实的心情，诚意。要：同“邀”。
[38]信修：确实美好。羌：发语词。习礼而明诗：谓有文化修养。
[39]抗：举起。琼、珶：皆是美玉。和：应和。潜渊：深渊，指洛神所居之处。期：约会。
[40]眷眷：怀恋的样子。款实：诚实的心意。
[41]“感交甫”二句：李善注引《韩诗内传》说：郑交甫在汉水边遇二女子，赠给他玉佩。他放在怀里，走了十步后发现玉佩不见了，回头看二女也不见了。
[42]静志：镇静心绪。申：施展。礼防：礼仪的界限。自持：自我约束。
[43]徙倚：徘徊。
[44]离合：若隐若现。乍阴乍阳：时暗时明。
[45]竦：耸。
[46]椒：花椒，有浓香。涂：同“途”，道路。蘅：杜蘅。香草名。薄：草丛生之处。
[47]超：怅惘的样子。永慕：长久地思慕。
[48]杂遝：众多的样子。命俦啸侣：犹言呼朋引伴。俦，类。
[49]渚：水中小块陆地。
[50]翠羽：翠鸟的羽毛。
[51]南湘之二妃：据刘向《列女传》，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自投湘水，遂为湘水之神。汉滨：汉水之滨。游女：见前“感交甫”句注。
[52]匏瓜：星名，一名天鸡。因它不与其他星相接，故云“无匹”。牵牛：星名。它与织女星为夫妇，但被银河阻隔，每年七月七日才可相见一次，故云“独处”。
[53]袿（ɡuī）：妇女的上衣。猗靡：随风飘拂的样子。翳：遮蔽。延伫：引颈企立。形容盼望之切。
[54]凫：野鸭。
[55]陵波微步：在水波上细步行走。
[56]常则：既定的规则。
[57]转眄流精：谓顾盼之间流露出奕奕的神采。
[58]屏翳：传说中的风神。川后：传说中的水神，即河伯。
[59]冯（pínɡ）夷：河伯名。女娲：传说中的古帝名，相传她制作了笙簧。
[60]文鱼：传说中一种能飞的鱼。警乘：车乘的警卫。玉鸾：车铃，用玉做成鸾鸟形。
[61]俨：庄严矜重的样子。云车：传说神以云为车，故称。容裔：从容徐行的样子。
[62]鲸鲵（ní）：水栖哺乳动物，似鱼，雄的叫鲸，雌的叫鲵。踊：跳跃。毂（ɡǔ）：车轮中心的圆木，这里代指车。卫：卫护。
[63]沚：小洲。
[64]纡：回。素领：洁白的颈项。清扬：《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谓眉目之间清新美好。
[65]交接：交结往来。纲：纲要。
[66]“怨盛年”句：谓怨恨正当年盛之时，却不能与君相守。
[67]浪浪：此处形容流泪的样子。
[68]效爱：致以相爱之意。
[69]珰：耳上的装饰品。
[70]太阴：众神所居之处，因其非常幽暗，故称太阴。君王：洛神对作者的称呼。
[71]“忽不悟”句：谓忽然不知道她去向何处。不悟，犹言不见。
[72]宵：暗。一说同“消”，消失。蔽光：隐去光彩。
[73]背下陵高：离开低地而登高，谓上下求索。
[74]遗情：情思留恋。
[75]“冀灵体”句：谓希望洛神再次出现。
[76]长川：指洛水。
[77]耿耿：心神不安的样子。沾：沾湿。曙：天明。
[78]东路：东藩之路。
[79]：古代驾车之马，在中间的称服，在两边的称或骖。辔：马缰绳。抗策：举起马鞭。盘桓：徘徊。
【延伸阅读】
洛神赋图
《洛神赋图》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经典名作，原卷为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345？—406）所绘，现存的是宋代临摹之作，其中一幅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另一幅存于辽宁省博物馆。
这幅名画取材于曹植的《洛神赋》，分段描绘了赋作的内容。图画开首描绘曹植在洛水边与洛神相逢时的情景，曹植步履趋前，远望神女降临；洛神飘然而来，若隐若现，仙姿袅袅。后段画洛神驾云车离去，玉鸾、文鱼、鲸鲵等相伴左右，洛神回首张望，似有无限留恋。画作构图连贯，动态委婉从容，体现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情境。画面设色浓艳，画法古拙，画风仍存六朝余韵。
《洛神赋》（十三行）
《洛神赋》（十三行）是东晋王献之的小楷书法代表作，内容为曹植的《洛神赋》。原来的墨迹写在麻笺上，但到唐宋时代就已经残损并亡佚。流传下来的为宋代根据真迹上石的拓本，包括“碧玉版本”和“白玉版本”两种，其中“碧玉版本”较好。因石色如碧玉，世称“碧玉十三行”。它于明万历年间在杭州西湖葛岭的半闲堂旧址出土。现藏首都博物馆。
王献之所书《洛神赋》（十三行）体势秀逸，笔致遒劲洒脱，字形由横势变为纵势，已是成熟的楷书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