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认为，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一切人在皇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也就是说，都是卑微的。（参见［德］黑格尔：《历史哲学》，209页。）其实，中国封建社会的人民没有平等，只有卑微。在太平天国上帝的大家庭中，"愚子"固然也是卑微的，但家长是仁慈的，能从上面赐予他们雨露阳光，赐予他们田产均耕、同衣共食、灾病相恤、人人饱暖的"大福"。这是家长恩施于下，对子女无微不至的关怀。太平天国所构想的这种大家庭，是封建社会中的农民所能产生的最美好的政治伦理思想。我们要重视这种大家庭的历史价值，但不能误以为它的成员具有平等的政治、社会地位。
三
在太平天国的宗教观念中，除了存在一个以上帝为家长、以天下人为兄弟姐妹的大家庭以外，还有一个以上帝、耶稣、洪秀全、洪天贵福"父子公孙"为中心的小家庭。在这个小家庭中，上帝仍是家长，耶稣是长子，洪秀全是次子，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还过继给伯父耶稣，是上帝的孙子，上帝、耶稣各有元配妻室，是洪秀全的天妈、天嫂。此外，杨秀清、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也一度是这个家庭的不明确的成员，后来只留下了杨秀清被确定为上帝的第三个儿子。
基督教认为上帝是个"灵"，是无形无体的。太平天国宗教有时似乎接受了这一理论，但实际上，洪秀全、杨秀清等的观念与此完全不同，上帝首先是有形有体的；洪秀全梦魂升天时所见到的就是一位有形体的上帝，他后来还降临于人体说话，如杨秀清搞的上帝附体传言。对这些与当时西方基督教不同的观念和做法，期望太平天国是一次基督教运动的某些西方人士曾试图加以解释，认为这是由于太平天国没有完备的《圣经》，是受到了"神人同形"观的影响。（密迪乐就是一位代表。他认为，太平天国宗教的神人同形观不足以使它不督教，西方的基督徒虽然在理论上认为上帝是"灵"，但也不能摆脱神人同形观的天主教的教堂画就把上帝画成一个老人。他还为天父附体传言这类事寻找解释，《圣经》中有不少关于上帝同人谈话的记载，上帝的灵有时会注入人体，使他们在圣灵说话，这时的人体就成为"圣灵之庙"。他说，《圣经》虽有这些记载，但《圣经》宣布，所有这些现象都已不会再有了。但太平天国的《圣经》译本不完备，所以他得上帝已不可能再通过人的嘴同人说话。见T.T.Meadows，TheChineseandTheirlions，418、436页。）其实，太平天国宗教中的许多特异观念，主要并不是由于对基督教经典的误解，而是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所作出的创造；其渊源和土壤则是中国民间的迷信。例如杨秀清搞天父下凡，不可能是从《圣经》中模仿的；出于当时拜上帝会内部问题的需要，杨秀清创造了天父下凡，而当时当地流行的降僮巫术，就为他进行这种创造提供了足够资料。至于太平天国以为上帝有一个有妻有子、儿孙满堂的家庭，那在《圣经》中更是全无记载，完全是洪秀全独出心裁的创造。
在神学理论上，上帝除了大家庭以外还有一个小家庭，是重叠而又矛盾的。既然上帝是一切人的父亲，洪秀全当然也是上帝的儿子，天下人应该都是洪秀全的兄弟姐妹；根据太平天国关于君长是上帝的长子、能子的观点，洪秀全就是这个大家庭的长子。此外，洪秀全还有一个凡间的小家庭，有自己的生身父母。每一个人都只能分为灵魂和肉体两部分，每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都有明确的来源，那么，从逻辑上说，除了上帝的大家庭和肉身的小家庭以外，就没有其他家庭存在的余地。但洪秀全认为还有一个以上帝-洪秀全-洪天贵福为中心的家庭，它不同于上帝的大家庭，也不同于凡间的小家庭。其所以不同于上帝的大家庭，是因为洪秀全不是上帝生灵魂这种意义上的上帝之子，他是上帝的元配老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但上帝和老妈生出的，似乎也不是洪秀全的肉体，因为他的肉体是他的君王父、君王母所生，这是确实的存在。这样，洪秀全就制造了难以圆满解释的矛盾：要建立他同上帝的特殊亲子关系，就必须超越上帝同其他子女之间的生育灵魂的关系；而要超越这种关系、扩大及于生育肉体，就会否定肉父母的存在。
洪秀全不理会这一矛盾，在上帝的大家庭之外，另建了一个小家庭。到太平天国后期，他试图解决这一矛盾，说他在"未有天地之先，既蒙天父上帝元配即是天妈肚肠生出"，后来上帝差他"作主凡间"，命他由"天上另一位亚妈肚肠而生以便入世"（ ①《钦定旧前遗诏圣书批解·圣人约翰天启之传》第十二章，见《太平天国史料》，86～87页。）。这是说，洪秀全降生过两次，一次在上帝还没有创造世界的时候，天父和元配夫人生了他；一次是嘉庆癸酉年（1814）十二月初十日他入"这位亚妈之胎"--这似乎指他的肉母，但又说她是天上的另一位亚妈。这样匪夷所思的解释，自然只能越说越糊涂。正是由于建立上帝小家庭在理论上与大家庭是不统一的，有矛盾的，所以，如下面将要提到的，在太平天国内部也有人对之表示过怀疑。
洪秀全为什么要离开"上帝大家庭"的理论轨道，另外提出一个小家庭呢？简单说来，这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是为了证明太平天国运动和他本人领导这次运动的神圣性。洪秀全在接受梁发的宣传之初，就已提出"天父上帝人人共"，提出人人是上帝子女，人人应当信拜上帝。他确信自己的灵魂曾经升天，是受上帝特派来宣传真道的使者。这样的宣传，对于促使一些拜偶像者转而信奉上帝、建立一个互助友爱的团体，也许是够用的，但要发动人民追随他起来革命造反打江山，在他看来就不能适应了。他需要进一步密切自己同主宰一切的上帝之间的关系。杨秀清、萧朝贵相继以天父天兄附体传言，也刺激他必须创造出他同上帝的密切关系。"真命天子"的故事是熟悉的，但如果笼统地称为"天子"，似乎不足以同"人人是上帝子女"的观念有突出的区别。所以，他需要建立与上帝的特殊亲子关系，把具有最大权威的上帝作为自己的亲父，为自己同时也为太平天国戴上神圣的光环。而要建立这样的亲子关系，天妈是不可缺少的。这样，上帝也就有了一个小家庭。
洪秀全构造上帝的小家庭不是一次完成的。大体上可以分前后期来考察它的形成、发展过程和其中的问题，这样可以比较具体地理解它的意义和洪秀全的思想。
四
"上帝小家庭"的提出，首先是在金田起义以前的戊申年即1848年冬天；到建都天京以后的太平天国癸好三年、甲寅四年，即1853、1854年，"小家庭"有了完备的形态，得到了较广泛的宣传。
在现存太平国文献中首先谈到这个小家庭的，是戊申年冬"诏明"的《太平天日》。这本书描述洪秀全丁酉年（1837）梦魂升天的情况，说天上有"天母"称洪秀全为"我子"，天母引洪秀全去见"爷爷"即父亲，上帝对洪秀全称耶稣为"尔兄"，耶稣称洪秀全为"胞弟"，耶稣有妻，洪秀全称为"长嫂当母"之"天嫂"，洪秀全在天上也有妻有子。天父、天母、天兄、天嫂、洪秀全、洪妻、洪子、洪的众小妹，组成了一个"琴箫鼓乐，快活无穷"的家庭，洪秀全接受"爷爷"的委派，下凡来诛灭妖魔，作万国之真主。
我们今天见到的《太平天日》是在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1862）印行的。我们不能十分肯定洪秀全在1848年时已构成了这样完整的家庭，但其基本内容，特别是称洪秀全为上帝次子、耶稣胞弟这一点，必在当时已经"诏明"。太平天国后期，外国传教士报道李秀成、洪仁玕都说过洪秀全在1848年曾又一次升天，这必然是指这一年冬天"诏明"《太平天日》之事。洪秀全称自己是上帝之次子、耶稣之胞弟，在起义过程中曾发挥鼓动人心的作用。抛别家园、扶老携幼前去金田汇集的起义弟兄，"人人相信洪秀全是上帝派来作他们的首领的"（ 《太平天国起义记》第十节。）。这一点，也得到了以天父身份发言的杨秀清的支持。起义时杨秀清以天父传言告诫太平军将士："天父生全为尔主，何干尽忠妄修前。"（《天命诏旨书》辛开三月十八日晚二更在紫荆山茶地，见《太平天国》，第1册，61页。）但从太平天国现存的文献来看，洪秀全的这种身份虽然早经确定，但公开地较广泛地宣传却是在建都天京以后。在建都以前的三篇著名檄文中，有两篇谈到洪秀全曾升天见上帝，上帝命他下凡为太平真主，但没有特别提出他是上帝的儿子、耶稣的胞弟；建都以后的一些文件却经常谈到这一点。《建天京于金陵论》中，黄再兴的论文说："今我主天王，天父皇上帝次子也。"以杨秀清名义写的《太平救世歌》说："盖天兄是天父之太子，天王是天父第二子也。"韦昌辉在同英使文翰的翻译官谈话时说："中国君主即天下之君主，他是上帝次子。"杨秀清在天父杖责洪秀全事件后对洪秀全说："二兄性格是天父生成，子肖父性。"又说："神爷教真子丝毫无隐。"这些文告、谈话都出现在建都天京以后半年多时间内。不仅如此，这一时期内的出版物《三字经》也首次公开描述了洪秀全在天上的家庭：
皇上帝 海底量 魔害人 不成样上帝怒 遣己子 命下凡 先读史丁酉岁 接上天 天情事 指明先…… 命同兄 是耶稣 逐妖魔…… 天母慈 最恩爱 ……
天嫂贤 最思量 …… 戊申岁子烦愁 皇上帝 乃出头 率耶稣同下凡 …… 帝立子 存永远。（《太平天国》，第1册，226～227页。）
这本儿童读物首次公开宣布了上帝在天上有这样一个家庭，洪秀全属于这个家庭。它基本上包含了太平天国己未九年（1859）以后出版的《太平天日》的内容。
戊申年冬"诏明"《太平天日》，大概只是口头的宣布，而建天京以后的宣传却是公开的、文字的和比较频繁的。它在太平天国内部造成较深的印象，并且在内部和外部都引起了不同的理解。曾同韦昌辉、石达开会晤谈话的英国翻译官密迪乐，试图对洪秀全之称为上帝次子作出他自己能够接受的解释。他说，尽管洪秀全被称为上帝次子，但他同天父仍然是属灵的关系，是在一切人的灵魂都是上帝所生而洪秀全是这一切人中的最伟大者的意义上才有这样的称谓的--其实这不符合洪秀全的原意。但他同时也认为，太平天国的宗教正在越来越夸大洪秀全最初就具有的神人同形倾向，把上帝的"父道"从精神性质的变为肉体的和有限的。他说：关于这方面，尚未有正式出版物，但他们在与外国人的正式交往中至少已表示出一种倾向，把天父描述为一个人体，有人的感情和形体，穿著如人，圣母玛利亚是他天上之妻，等同于中国众神中之天母，认为她不仅是耶稣之母，而且也是其他几个儿子之母。与此相应，他们还想从中国民间的众女神中给耶稣找一个妻子，认为耶稣有一个有子有女的家庭，其子女即上帝之孙。（T.T.Meadows，TheChineseandTheirRebellions，423、440页。）
密迪乐认为这一套都是杨秀清干的；杨秀清及其追随者是太平天国宗教中佛、道成分的代表者，正在同代表孔教成分的洪秀全作斗争，以使自己得以在这一新宗教中获得地位。（参见上书。）
密迪乐的观察是有错误的。他访问天京时曾得到了对天妈天嫂等有所描述的《三字经》，说1853年尚未有这方面的出版物，这是他的疏忽。他说这个上帝的小家庭是杨秀清搞出来的，也全无根据。从杨秀清死后洪秀全继续构造上帝小家庭的一些做法来看，洪秀全、杨秀清在这一问题上不可能有分歧，真正的构造者毋宁说是洪秀全。但密迪乐看到了太平天国上帝观念的变化，这是符合事实的。因为洪秀全早期所写的几篇著作虽然是神人同形的，但阐述上帝和世人的关系大体上还是精神的关系；上帝有一个家庭，洪秀全是这个家庭之子，是后来提出的，是洪秀全由于需要而引起的思想发展。但太平天国上帝观念的这种变化发展，在1853年建都天京以前宣传较少，所以不仅密迪乐不知道，甚至太平天国内部也有人感到茫然。
根据1853年12月访问了天京的一位法国神父报道，他同一名担任丞相秘书的广西老兄弟讨论了宗教问题。法国神父问他是否真的相信洪秀全是天父的儿子、耶稣的兄弟；这位广西老兄弟居然给予了否定的回答。他认为，上帝既然是纯灵，就不会同凡人一样有妻有子。他说，"天母"、"天嫂"是一些新兄弟在编书时为着同"天父"、"天兄"对称而加上去的，这使人认为天母是天父之妻，天嫂是天兄之妻；但在他看来，真正的意思只应该是在天国里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这位老兄弟还说，他相信洪秀全是上帝派来根绝地面上的偶像崇拜的，但有人以至若干首领给予这种关系以过度的性质，当然由此也就格外增加了对事业的信心。他承认他对这个问题还有疑问，并说洪秀全还没有为自己作出一个更清楚的解释。（参见法国传教士访问天京后的一封信，见P.ClarkeandJ.S.Gregoryeds.，West-ernReportsonTaiping，102～104页。）法国神父能说汉语，双方交谈的障碍较小，所报道的这位老兄弟的思想可能是大体真实的。他怀疑上帝会有这样的家庭，但承认这种说法能增加对事业的信心。至于他把出版物中出现的"天母"、"天嫂"说成是不明教义的新兄弟偶然加上去的，这当然不是事实，而只可能是他内心的期望。事实是，在此半年以后，太平天国更进一步地肯定了天母、天嫂和上帝小家庭的存在。
1854年6月，英国再次访问天京的爵士麦华陀（SirW.H. Medhurst）等人向太平天国询问说："你们给予耶稣以天兄称号，给予天王以次兄称号，这是否推论出来的；后者实际上是上帝之子，抑或仅是取譬如此。"太平天国以杨秀清的名义回答说：
天王是上帝第二子，是天父圣旨真命。兼天王亲自上过高天，一一奉聆天父明命，是天父二子，为天下万国真主，凿凿有据也。（《麦华陀等1854年6月访问天京文件辑录》，见《太平天国史译丛》，第1辑。）又说：我主天王是上帝亲子，天兄胞弟。（《麦华陀等1854年6月访问天京文件辑录》，见《太平天国史译丛》，第1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