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对我来说,让人怀念的东西有很多。
春天的风铃花、夏天的凤凰树、秋天的星空、冬天的东北风。
或是带有火锅或葱饼味道的冬天的风。
当季节不断重复交替时,我只会更加想念妳。
想跟妳一起用心感受。
妳是夜空中最闪亮灿烂的星星、雨过天青后最美丽璀璨的彩虹。
我衷心祝福妳在大海里悠游,无风也无浪。
虽然我风雨的路正长。
一直有想去找妳的念头,想寻找生命中永恒不变的瞬间。
但想飞的冲动总是伴随着惧高的心理。
我似乎只能等待,像金线菊。
金线菊很耐寒,凋落速度十分缓慢,花期持久。
当妳偶尔心血来潮想垂怜时,它总是等在那里。
所以说金线菊是善于等待,也耐于等待。
我虽是善等待的金线菊,但我的季节或候鸟呢?
绣球我在2月底退伍,应该是风铃花开得满树鲜黄的时节。
我专程到东丰路上看风铃花,果然又是一片黄色花海。
虽然6号美女不在身边,这天无法算是春天的第一天,但只要我更努力,总有一天,春天一定会真正来临。
由于老家在南部,父母又只有我一个小孩,因此我选择在南科工作。
赖德仁退伍后决定报考母校的博士班,后来也顺利考上了。
苍蝇是台北人,但因为蚊子在高雄工作,他想离蚊子近一点,于是苍蝇也在南科工作,但跟我是不同公司。
‘没想到我们都在南科。’苍蝇说。
“但我的情操比较伟大。”我说,“我为了父母,你为了女人。”
当兵期间几乎是与世隔绝,也许一年半的日子不算长,但在计算机与网络快速发达的21世纪,一年半的变化,可能会让原本觉得骑马是最快交通工具的人,突然看到铁路和飞机。
我退伍之后,上网型态变了,整个网络世界产生巨大的变化。
在我念大学的时代,上网的意义几乎就等同于上BBS;如今上网的人大多数根本不上BBS,甚至不知道BBS是什么。
念研究所时期已流行MSN等实时通讯软件,只要开机登入就能互通;何况还有手机这种东西,人们的沟通更实时也更便利。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上BBS,眼巴巴的盼着熟悉ID出现?
当瓦斯炉电磁炉微波炉出现时,注定已无法回到砍柴烧水的时代。
然而6号美女说的没错,在故乡的海边碰到初恋情人,绝对跟在陌生城市的麦当劳门口碰到的感觉不一样。
大学时期我跟6号美女的联络管道主要是依赖BBS,在BBS上互丢水球,绝对比‘登登登’的MSN更有感觉。
因此虽然我和6号美女都装了MSN,但我们很少利用MSN通讯。
我顶多在工作疲累想喘口气时,静静看着窗口上的6号美女。
只可惜BBS似乎已走入历史,以往各大专院校和中学架设的BBS站,加起来有上千个。如今大部分是荒烟蔓草,很多站甚至干脆关了。
就以我和6号美女上的那个BBS站而言,在我当兵期间一度想关站,后来因为使用者奔走请求,才勉强不关。
而使用者也已经寥寥无几,同时在在线的人数,不会超过十个。
但这个BBS站对我和6号美女来说,就是故乡的海边。
我开始工作后,BBS就很少上了,如果心血来潮上了BBS,通常也只在在线待了几分钟后就走。6号美女似乎也是如此。
因此退伍之后我几乎没在BBS上遇见6号美女,反而经常遇见***beauty。
可能是我变成熟了,我会更有耐心听***beauty说话;***beauty似乎也成熟了,不再老是炫耀她的男朋友如何如何,她通常是抱怨她的工作太繁重或是主管太变态。
不过我和6号美女又多了一个沟通的管道,那就是E-mail。
虽然我们不常通E-mail,但这个管道也很便利,因为上网的人每天都会收信,甚至会收好几次信。
6号美女的E-mail账号很好记,前面的英文字是Canstop,意思是‘会停’,也就是蕙婷。
开始工作后的第一个假日,我寄给6号美女第一封E-mail。
那时风铃花的花期刚结束,东丰路的路面变成黄色花海。
我踩着满地黄花,将心情存盘,然后E-mail给Canstop。
刚进入公司时,有三个月的试用期,有个主管负责训练我。
但他实在太忙了,常常只丢给我一些书叫我自己看。
我下班后会拼命K那些书,希望能顺利通过试用期。
三个月过了,我通过试用期成为正式员工,薪水也调高了些。
我搬进公司的单身宿舍,说是宿舍其实不太正确,那只是以公司名义在外面租了栋楼,方便员工解决住宿问题。
由于房租还算便宜,因此没考虑房东是否有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儿,或是对面房间是否有喜欢洗澡不关窗的美女,我就决定搬进这里。
成为正式员工后两个月,我转入研发部门。
工作压力暴增,手机得24小时开机,因为生产线24小时不停歇。
万一生产线有突发状况,可能得随传随到,不管你是否已睡着。
我就曾在半夜一点被叫回公司,三点才离开。
回宿舍的途中,我仰望夜空,这里人烟稀少,通常可以看到星星。
6号美女,妳在台北应该很难得看到星星吧。
南科离台南很近,我成为正式员工时赖德仁也刚好考上博士班,所以我放假时通常往台南跑,跟赖德仁和小倩吃个饭或看场电影。
苍蝇放假时通常跑到高雄找蚊子,不过偶尔蚊子也会来台南。
如果蚊子来台南,我们五个人会一起吃个饭。
至于慧孝,研究所毕业后就在台中工作,碰面的机会少多了。
赖德仁和小倩是一对、苍蝇和蚊子也是一对,我们五个人在一起时,赖德仁通常牵着小倩的手,苍蝇则搂着蚊子的腰。
牵手的话我会给予衷心的祝福,但搂腰的话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因此有次我跟苍蝇和蚊子说:
“你们还是手牵着手好了,不要互搂着腰。”
‘为什么?’苍蝇问。
“两人手牵着手,两只手臂形成V字,也像打了个勾。所以是对的,会天长地久。如果两人互相搂着对方的腰,两只手臂便形成X字,也像打了个叉。那就是错的,早晚会分手。”
‘我不认为是蓝色。’苍蝇说,‘你是听哪个白痴说的?’
苍蝇还是没变,讲话喜欢转来转去。
要先把不认为是蓝色转成不以为蓝、再转成不以为然。
“这是蚊子的学姐说的。”我说。
‘唉呀!’苍蝇惨叫一声,是蚊子下的毒手。
蚊子也还是没变,讲话坦率,打人时也是直接命中要害。
这也是我思念6号美女的方式。
我会把6号美女说过的话当作真理来遵循,即使可能只是她随口说说或是玩笑话。
感情有时像一抹微云,轻飘飘的,不必包含什么深奥的哲理。
我很喜欢6号美女,希望她能自在幸福,所以我希望自己成为大海。
或许有人觉得只要自己够喜欢对方,那就已经足够,对方一定会在自己的满满的爱中得到幸福。
但这也只是另一抹轻飘飘的微云而已。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6号美女的工作性质,也不在意她的工作性质,我只知道她应该很忙,有时也不像一般朝九晚五的族群有固定作息。
偶尔跟她通电话时,也只是简短问候而已。
我有时会有一种感觉,彷佛我跟6号美女中间隔了一条河,而她正站在遥远的对岸,看着更遥远的地方。
大约是9月底,台南还是夏天,而台北听说已入秋的时节,6号美女说她要来台南取几个景。
“取景?”我很纳闷。
‘因为我现在兼了个广告片制片的身份。’
“制片?”我更纳闷了。
‘名称很好听。’她说,‘但其实只是打杂而已。’
“妳好伟大。”
‘胡说。’她笑了。
6号美女说大约晚上九点可以收工,我们便约九点在饭店大厅碰面。
八点半左右我就在饭店大厅等,一直等到11点6号美女都没出现。
中途6号美女打电话给我说会晚点回来,我只说没关系。
那天不是假日,而且隔天也得上班,但我丝毫不心急。
上次见到她时是去年12月中,我退伍前两个多月,在台北101。
九个多月都过去了,我根本不在乎多等几个钟头。
6号美女她们一行人终于在11点20回到饭店。
我数了数,连6号美女在内共八个人,从台北开了两辆车下来。
这群人有男有女,带了一些像是摄影器材之类的东西。
可能是终于收工了,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还去逛了夜市才回来。
6号美女一看到我便笑了,右手摊开向我比了个‘五’的手势。
我点点头,也笑了笑。
而这五分钟的等待通常才是最漫长。
我开始深呼吸,试着让心跳正常,我已经是工程师了,不可以没出息。
但这里没有遮雨棚,我根本无法减缓心跳的速度。
五分钟后,6号美女坐电梯下楼,快步跑向我。
‘绣球。’
我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心跳又瞬间飙速。
即使已经是工程师,我依然是这么没有出息。
‘绣球。’
“是。”我终于可以发出声音,“6号美女。”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没关系。”
‘他们说要逛夜市,我不好意思先离开。真的很抱歉。’
“真的没关系。”
‘其实我可以先坐出租车回来的。’
“妳不是这种人。”我说,“他们一定知道妳在台南念过书,于是想请妳带他们逛,妳不去或是先回来的话,会坏了大家的兴致。”
6号美女微微一笑,没再说抱歉,只是静静注视着我。
“6号美女。”
‘是。绣球。’
“我们是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讨论妳是否该先回饭店吗?”
‘当然不是。’她笑了,‘我想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想去有麻辣鸭血也有你的地方。’
6号美女笑了起来,眼睛闪闪亮亮。
“妳不是才刚从夜市回来?”
‘刚刚只有麻辣鸭血,没有你。’
“可是……”
‘走吧。’她又笑了。
我原本想搭出租车,但6号美女却坚持要坐我的机车。
‘搭上初恋情人的车前往故乡的海边,绝对跟搭上麦当劳服务生的车的感觉不一样。’
“妳变了。”我笑了笑,“妳的比喻也变糟了。”
‘那我还是6号美女吗?’
“妳一直都是。”
‘那就好。’她笑了笑,轻拍我头上的安全帽,‘走吧。’
我骑机车到夜市时,大约是深夜12点。
这时间人少多了,6号美女应该会很开心。
记得上次看着6号美女吃麻辣鸭血时,是大四上的秋天。
而且是10月16号。那时她吃麻辣鸭血,我吃红蛋。
算了算应该是……啊?竟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我不禁低声惊呼。
‘不要算比较好。’她说。
“嗯?”
‘到了一定年纪若去计算到底是几年前的往事,是件残忍的事。’
“妳说的对。”
‘重点是我还是吃着麻辣鸭血,而你也还在身边。’她笑了。
“没错。”我也笑了。
离开夜市,我直接载她回饭店,已经一点半了。
6号美女说她们一早就要离开,我嘱咐她回房就要立刻睡觉。
‘可是我还想看星星呢。’她说。
“我刚刚注意过了,今晚没有星星。”
‘真可惜。’她叹了口气。
“6号美女。”
‘是。绣球。’
“妳忘了吗?”我说,“当星星沉默的时候,妳便闪烁。”
6号美女转头看着我,眼神闪烁发亮。
‘绣球。’
“是。6号美女。”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请不要抢我的台词。”
然后我们都笑了。
我送6号美女到电梯口,看着电梯门口打开。
“6号美女。”
‘是。绣球。’
“晚安。”
‘晚安。’
电梯门口再度关上。
6号美女走后半个月,台南才开始有秋天的味道。
每年的秋天总是特别难熬,因为我会更加思念6号美女。
还好台南的秋天很短,顶多只有一个半月。
在我生日那天,6号美女传了封手机简讯给我,祝我生日快乐。
时间刚好是凌晨12点过10秒。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所有的祝福都能准时或实时。
但只要没见上一面,即使是用光速传递的问候,也会有所缺憾。
再次见到6号美女,是东北风开始刮起的12月中。
那天夜里,她在手机里突然说想来台南,便搭上11点50的夜车。
我一夜没睡,凌晨三点便到了台南车站等她。
夜车抵达的时间不好掌握,有时会很快,所以我特地提早到。
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看到6号美女下车。
原本寒冷的身体,突然涌出一道暖流。
‘绣球。’
“是……”可能因为天冷或是紧张,我出现了抖音,“6号美女。”
‘台北好冷呢。’
“台南也是。”
‘谁说的?’她说,‘我怎么丝毫不觉得。’
“真的吗?”
‘因为已经看到你了呀。’她笑了起来。
‘咦?’她指着我手上戴的深绿色手套,‘这手套我好像看过。’
“这是妳送我的耶诞礼物。”我说,“在寒冷的冬夜骑机车,不戴着手套不行。”
‘那已经是……’
“不要算比较好。”我笑了,“到了一定年纪若去计算到底是几年前的往事,是件残忍的事。”
‘你说的对。’她也笑了。
其实是大三上的耶诞夜,她送我的耶诞礼物,再差几天就满六年。
‘抱歉。’她说。
“为什么说抱歉?”
‘在这么冷的夜里突然跑来,请你原谅我这个任性的女孩。’
“妳不是任性的女孩,妳是天使。”我说,“妳出现后,四周就不再寒冷,变得温暖了。只有天使才有这种能耐。”
6号美女又笑了起来,我眼前一片迷蒙,彷佛看见她的白色翅膀。
“6号美女。”
‘是。绣球。’
“我们是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讨论妳是否是任性的女孩吗?”
‘不。’她说,‘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听你叫我一声6号美女而已。’
“6号美女。”
‘谢谢。’她笑了。
我们在车站里待到五点,然后我骑车载她到胜利路的早餐店吃葱饼。
这家店对我们学校学生而言,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前跟孝和蚊子常在深夜来这里吃葱饼。’她说,‘真是怀念。’
“我也很怀念。”我说,“以前我和赖德仁常来吃,尤其是冬夜。”
‘除了葱饼,在寒冷的冬夜里,你还会怀念什么?’
“嗯……”我想了一下后,笑了笑,“冬天的风吧。”
‘我明白了。’她也笑了笑。
走出那家店,冬天天亮的晚,快六点了天还是黑的。
‘绣球。’
“是。6号美女。”
‘请你闭上眼睛。’
她说完后,双颊便圆鼓鼓的,眼里满是笑意。
“嗯。”我笑了笑,然后闭上双眼。
一阵带有葱饼味道的强风刮过我整个脸庞。
这种温暖的感觉好熟悉,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也许是葱的味道很强烈,呛得眼角有些湿润。
6号美女下午得上班,我待会也得上班,我便载她到车站搭7点的车。
‘绣球。’
“是。6号美女。”
‘今年的冬天应该不会冷了。’
“我也这么觉得。”
‘bye-bye。’
“bye-bye。”
然后6号美女上车,我骑45分钟的车从车站直接到公司。
虽然别人都说这年的冬天又长又冷,但我却觉得这个冬天很温暖。
冬天结束了,春天来了。
这年我没有到东丰路看风铃花,因为一开春订单莫名其妙变多了。
我变得更忙碌,压力也更大,几乎天天加班。
外头是春暖花开,我则是忙到天昏地暗。
凤凰花开得满树红的6月,工作压力才稍稍减轻。
这时竹科的总公司刚好有个缺,想从南科的分公司调个人手过去。
新竹离台北算近,只要1个钟头车程,如果在竹科上班,我见到6号美女的机会一定多得多。
因此我自告奋勇,自愿调到竹科的总公司。
‘你的伟大情操呢?’苍蝇说。
爸、妈,原谅孩儿不孝,6号美女真的比较重要。
调到竹科上班后,虽然工作量差不多,但心情好多了。
因为只要一想到离6号美女不远,我就会通体舒畅。
我在新竹租了间简单的房,骑机车到公司只要10分钟。
放假时偶尔会上台北,如果6号美女也有空的话。
我们通常是一起吃个饭,或找家咖啡店聊聊天,还去看了两场电影。
记得有次跟6号美女在咖啡店聊天时,她问我对台北的印象如何?
“台北是个好地方。”我说,“这个城市让我变得勇敢。”
‘勇敢?’
“我小时候很怕鬼,但来台北几次以后,就不怕了。”
‘为什么?’
“妳不觉得捷运列车进站或离站时的呜呜声,很像鬼哭吗?”我说,“我听了很多次,结果鬼也没出现,渐渐就不怕鬼了。”
‘你不仅眼睛有问题,’她笑了起来,‘连耳朵也有毛病。’
而第一次跟6号美女在台北看电影时,进了电影院刚坐定,她便说:
‘闭着眼睛想象一下这是成功厅。’
“我没办法想象。”我说,“因为在这里看电影要钱,而且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