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只用了短短九天时间,就以智拿下荆州,实现了雍、荆联合作战第一步战略。用张弘策的话说,那叫“两封空函定一州”。
荆州百姓一听说萧颖胄要与雍州人联合反叛昏君,个个欢喜。不到三日,萧颖胄竟募得钱二十万,米一千斛,盐五百斛。荆州为古城,城内寺庙香火很旺,几天之内,城内各大小寺庙捐献黄金上百万两,萧颖胄在荆州威望大增。
雍、荆联合,让人们看到萧衍的真正实力,也看到萧宝卷朝廷的末日,四方猛士纷纷归顺。除此前归附的江夏内史王茂从郢州而来,襄阳令柳庆尽诚协助,北伐沔北的曹景宗也率部南下投附,旧属郑绍叔由豫州同道西奔,六十岁的齐兴太守韦睿率两千人马前来投奔;西邻的梁、秦二州刺史柳惔,东面的华山太守康绚等也率众响应。
一个叫冯道根的布衣平民正在家中办理母亲丧事。听到萧衍起兵的消息,他对众亲戚说:“金革夺礼,古人不避。扬名后世,光宗耀祖,难道不是最大的孝行吗?”于是,率领一千乡人子弟奔赴襄阳,投奔萧衍。这些人后来都成为萧衍成就大业的鼎力大将。
宣布起义仅区区数日,人马便增至五万余人,萧衍当年曾嘱张弘策在沔水南岸秘密建造房屋千间,这时正好用以屯兵。早在一年前,中兵吕僧珍即领命秘密建造战船,船造好后,以茅草遮盖,无人发现。现在,这些大船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一个个都称之为奇。萧衍于是命吕僧珍赶紧训练水军,以便尽快适应长江水战。
雍、荆二军原定于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即挥师南下,然而就在义军准备发兵南下时,占据沔水北郡的北魏军队开始在雍州边境进行小规模骚扰,似要探听雍州虚实。雍州所属为汉水以南的部分地盘,而雍州以北,即沔水五郡,均在北魏的控制之下。雍州军大部挥师南下后,万一魏军发觉动态,乘虚而入,占领雍州,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萧衍一面作出大规模南下的姿态,一边侦探北魏的动向。直到次年,即永元三年(公元501)一月底,萧衍才发兵。
发兵前,萧衍派八弟萧伟,十一弟萧儋镇守雍州,萧衍对两弟说,此次南下,意在直取建康,改朝换代。雍州大营,就交给你们了,望你二位竭诚团结,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大部队在二月初由襄阳出发,萧衍仍不敢大举南下,而是先在离雍州不远处屯兵达四十余日,以观察北魏动向。也是天助义军,在此期间,除了小部分北魏军队在雍北边境稍有骚扰,被萧伟、萧儋击溃后,一直未有北魏的大部队行动。
当雍军大部于二月上旬开赴竟陵以南杨口(今湖北潜江北)时,萧衍突然作出决定,雍军原地驻扎,这一住又是月余。郢城近在咫尺,大部队却久驻不进,对此,大部分将士都不解其意。只有张弘策知道,萧衍这样做,一方面,也是为了防备荆州方面中途变卦。虽然荆州军在王天虎的人头胁迫下共举义旗,但雍、荆联合并非坚如磐石,如果雍军过早进入长江防线,荆州萧颖胄部自上而下反戈一击,雍军必然会陷入首尾夹击的危险之中。另一方面,防备北魏军队乘虚占据雍州。
事实证明萧衍的顾虑并非多余,二月下旬,在萧颖胄的掌控下,荆州方面迫不及待地另立中央,拥戴十三岁的萧宝融为和帝,组成“西部朝廷”。西部朝廷发布一系列任命诏书,却没有对萧衍的头衔有任何加封。
而北境,就在萧衍自襄阳发兵东下之际,北魏朝廷很快就得到襄阳城内部虚空的情报。北魏镇南将军元英立即上书北魏朝廷,主张乘机南下,占据襄阳,再顺江东下,进拔江陵。东豫州刺史田益宗则主张首先攻取司州,占据义阳(今河南信阳)。车骑大将军源怀则主张东西并举,趁着南齐的内乱,全面进攻。只是北魏宣武帝元恪刚刚登基称帝,再加上经过数年南北交战及迁都洛阳,北魏国力羸弱,民心不稳,这些上表或压而不发,或议而未决。这是北魏为萧衍的起兵东下间接地帮了一个大忙。
萧衍不急不躁,不管西部朝廷如何用心,讨萧宝卷檄文已经发布,雍、荆二州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了。而且,荆州兵的大部,毕竟都在萧衍的掌控之下,主动权在萧衍方面,而不在荆州。萧衍让王茂率领大部队缓慢南下,他自己却带着另一拨人马驻扎在沔水以南,以随时观望来自上游的荆州动向。
大部队缓慢南下,着急的不是萧衍,而是西部朝廷。萧颖胄还算聪明,知道他与萧衍已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久,西部朝廷重新下诏,任萧衍为“征东大将军”,并授予萧衍持有最高生杀大权的黄钺(斧),全权指挥雍、荆大军。同时又派冠军将军邓元起率领留守的部分荆州兵增援萧衍,又派湘州土霸杨公则带着本部人马顺江南下与萧衍会合。
得到全权指挥雍、荆大军的权力,萧衍立即派人送信西部朝廷,表示拥护和帝萧宝融,并亲临前线,指挥作战。
长史王茂心下不解,私下里找到军师张弘策说:“我等追随在萧将军身后,就是要推翻萧宝卷朝廷,一个朝廷还没推翻,又来了一个西部朝廷。南康王萧宝融是萧宝卷的亲弟,现在萧颖胄举着他的旗号,无非是效法当年的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点野心谁还看不出来?”
张弘策一笑,说:“一个南康王,不过是讨伐萧宝卷的权宜之计,萧宝融也不过是一个过渡性的人物,何必拘泥于此一个傀儡政府的名号?你且等着萧将军如何应对。”
萧衍命中兵参军张法安镇守竟陵城,命雍州长史王茂、竟陵太守曹景宗为先锋,雍、荆二路大军开始向郢城大规模进发。这已到了四月,距离发兵日已达三月余。
郢城位于长江南岸,为萧衍义军南下必经之城。尽管萧衍数次派人前往郢城,晓之以理,动之于情,希望郢城刺史张冲能归顺义军。但张冲不仅怒杀来使,且与隔江相望的鲁山城守将房僧寄签订共守同盟,誓死效忠朝廷,坚拒萧衍义军顺水南下。
长史王茂主张强攻,荆州军首领邓元起则提出,在全力攻打郢城的同时,可分兵两路,一路继续攻打郢城,一路强渡汉水,袭击西阳(今湖北黄冈东)和武昌(今湖北鄂城),占据这两座同样重要的城池,以胁迫张冲放弃郢城。
萧衍推出他的棋童陈庆之,说:“庆之,你也不小了,这些年跟随我转战南北,该有些长进了。你说说,这一仗该怎么打。”
陈庆之被主公推到桌面上,小小少年脸红了一阵,终于不慌不忙,指着沙盘纵横捭阖:“汉水宽不过一里,我军船行中流,敌军若夹岸射箭,其箭均可射中我船。强渡汉水是一着险棋。而郢城乃兵家必争之地,不到万不得已,南齐朝廷不会放弃。而且,城内兵力很强,又早有准备,强攻也不可取。”
陈庆之一番分析,同时否定了两员大将的作战方案。陈庆之说完,脸上现出少年郎的羞涩,只是不安地看着萧衍,不知道自己在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的造次是否有当。邓元起首先拍案叫绝,说此前自己的方案的确有失妥当,又说:“想不到庆之如此年少,竟能将战势分析得如此透彻,将来必是一元天才大将。主公何愁不能取得天下?”
萧衍满意地笑笑,说:“庆之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思,房僧寄重兵固守鲁山,与郢城隔江相望,互为犄角。我军若强攻郢城,房僧寄必然引军断我后路。那时我军必然腹背受敌,陷于被动。”
萧衍命王茂、萧颖达二人带领一支人马继续在郢城周围作不时攻击,同时,又在鲁山城下安营扎寨,作长久驻守的准备。又命令水军军主张惠绍、朱思远等率兵船游弋江中,以断绝郢、鲁二城的联络。
雍军大将王茂与荆军萧颖达奉命强渡长江,在距离郢城约十里地处安营扎寨,开始对郢城的长久围攻。偶尔,王茂会率领将士对郢城作一次攻打,稍有胜局,即刻回营。果如萧衍所料,郢城守军开始处于被动,再加上粮草供给日紧,城内居民怨言四起,刺史张冲开始感到极大压力。时至春夏之交,城内暴发瘟疫,城内居民死伤无数。而雍、荆大军粮草丰盈,士兵们每日在城下列阵操练,喊杀声传进城里,城内军民更是人人胆寒。
五月,郢州刺史张冲死于霍乱。消息传出,雍、荆义军似乎看到了希望,但郢城守军仍坚持不降,继续顽强抵抗萧衍义军。
五月下旬,远在建康的萧宝卷意识到郢城在战略上意义重大,立即派吴子阳、陈子牙率两万官兵由建康西上,直逼西阳、武昌,形成对萧衍义军的直接威胁。
义军自二月发兵,已三个月过去了,郢城仍久攻不下,西部朝廷不断来信,命萧衍放弃鲁山,急速南下,直捣建康。一些将士开始泄气,几乎每天都有士兵逃出兵营。
萧衍仍是不急不躁,该吃饭时吃饭,该下棋时下棋。傍晚,他会带着陈庆之,去附近的村庄闲逛。这一天,他在一条村路上迎面遇到一个穿着孝服的白发老者,双方凝神很久,终于相互认出。原来,又是一个当年竟陵王府时的好友,他的名字叫范缜。与陶弘景的面红齿白,悠游清闲相比,比萧衍年轻三岁的范缜却未老先衰。这是自然的,逍遥者适意,忧愤之人却总是难经岁月。
一年前范缜老母病逝,范缜辞官还家,此时正是他的丁忧之期。
“我听说你在宜都大毁寺庙,禁绝香火,老佛爷没怎么样你吗?”见到当年的老友,萧衍心情大为舒畅,禁不住哈哈大笑。
“早就听说叔达替天行道,在雍州起事,一直想去看望老兄,无奈母亡,不能远出,今在此与兄不期而遇,该不是佛的安排吧。”
“长才范镇字长才兄不信佛,可佛却安排我今天在这里见到你。”不久前陶弘景来访,在此处又巧遇范缜,这冥冥中的奇遇,让萧衍又增添了一份欢喜,一份信心。
“萧宝卷祸国殃民,我兄萧懿及另二弟均惨遭毒手,我不得已而举起义旗,长才兄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范缜说:“义军屯兵鲁山虽已久矣,但攻克鲁山为全局成败攸关之举,叔达兄切不可急于南下,以免被人断后路。”
“呵,现在偏偏有人一道道圣命,让我放弃鲁山,急速南下,去和萧宝卷决一死战。你说,我该怎么办?”
范缜说:“我记得叔达兄一篇关于围棋方面的文章中有云:‘痴无成术而好斗,非智者之所为’,叔达岂会是痴无成术而好斗者?鲁山为汉水之口,不仅通荆、雍二州,且能控引秦(今甘肃天水市)、梁(今陕西汉中)二州,可谓四通八达,而且粮运资储,十分便捷。驻守此地,雍、荆义军可全面控制长江、汉水以及湘水的所有水上运输,郢、鲁二城给养必不长久。现在,义军可兵分两路,一路驻守汉口新城,控制鲁山城,另一路渡过长江,进逼郢城。这样一来,既切断郢、鲁二城的联络,又可保证义军后方的粮草足、军队畅通无阻。义军兵多粮足,郢城、鲁山顿成孤城,到时,两城何愁不破?”
范缜是本地人,对本地的形势当然比别人更加熟悉,也更有发言权。范缜所说,正是萧衍所想,而范缜的分析,更增加了萧衍坚守鲁山,占领汉口的信心。萧衍指着长江以北的那一片开阔地带说:“长才兄请看,那一片开阔地带对于我义军的后方是何等重要,我岂可轻易放弃?我正是意识到鲁山的重要,所以才坚守在此,拿下鲁山,攻取武昌,到时请看吧,我萧衍将引长江之水,浇一炬之火,直取建康,将萧宝卷巢穴烧个老底朝天。”
说起当年的“竟陵八友”,二人免不了一番嘘唏。萧衍又问起沈约,范缜说:“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据说年初即去了天台桐柏山,在金庭观做了道士。活见鬼了,逃遁世俗尚可理解,装神弄鬼天理不容。”
“世道昏懵,装神弄鬼也不失为一种逃遁世俗的方式。”
“以我对休文的了解,休文又岂是一个甘心逃遁世俗之人?”
萧衍说:“要不了半年,他就会自己走出桐柏山的。”
范缜引路,萧衍来到范家,在范母灵位前恭敬跪拜。再看室内,仅有一床,一灶,一屋零乱书籍。萧衍感慨说:“长才兄为官多年,竟家徒四壁,如此官员,得之其一,朝廷之幸,得之其十,国运绵长。长才兄,你且安心在家为伯母守灵,等我攻克建康,生擒了萧宝卷,再来找你。还有休文、彦龙、任昉、丘迟等,我不会让大家闲得头皮发胀的。”
范缜握住萧衍的手说:“叔达雄才大略,范某盼你早成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