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对孪生姐妹都是开在上帝花园中的两生花。
我的妹妹文诉意,从小就不是个安静的孩子。我爸说,小时候我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而诉意的性子跟我正好相反。她外向活泼,是个惹事精,经常把奶奶气得半死。
孙浩宁可喜欢诉意了,才上幼儿园就嚷嚷着要娶诉意做老婆,结果有一次被诉意用苹果砸了脑袋。爸爸说他们就是对欢喜冤家,似乎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些事情就算我们再怎么未雨绸缪,都是无济于事的。
诉意的学习成绩很好,她和我一样学的是室内设计专业,可是天生叛逆的她说什么也不肯听爸爸的安排。她表面上应承着,填志愿的时候却偷偷报了外地的学校。即初中那次转校风波之后,我们这对从小形影不离的姐妹在上大学的那一年再次分隔两地。
我和诉意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谦虚地说,我们确实都是长得很好看的女孩。童珊说,追诉意的男孩子比追我的要多得多,可是她好哥们不少,男朋友倒是一个都没有。她和孙浩宁从小青梅竹马,想必对他也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哪知道孙浩宁初中一毕业就举家移民加拿大,等他回来时,物是人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半年前我和诉意出海去玩,在游轮上打闹的时候双双落下海。我们都只会几下狗刨,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水性几乎约等于零。诉意拼命把我往上推,后来我被救生员拉上了小艇,诉意却找不着了。茫茫大海,最终连尸体都没找到。
我爸说我醒来后跟发了疯似的到处找诉意,他们告诉我诉意已经死了,可我不信,非要闹着去海里找她。闹腾了半天,又昏睡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却忘记了和诉意有关的所有事情。医生说我因为太在乎诉意,接受不了她已经死去的事实,所以才会选择性将这段记忆从心底删去了。又或者说,根本就是我太懦弱,出了事只会逃避。
爸爸妈妈怕我受不了打击,一直想方设法瞒着我这件事。我的同学、朋友以及所有认识我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件事,可是没人告诉我,诉意的存在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在我记忆中抹去了。而我也总算明白为何我的生活圈子总是被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
一个月前有老同学邀请我去参加同学聚会,爸爸妈妈死活不让我去,后来我偷偷溜出去了,结果在约定的酒店门口被童珊拉了回来。
现在想起这件事,我也明白了他们一定是怕我从老同学口中听到什么。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阻止,这段我最不愿面对的往事终于还是被残酷地翻开了,迷雾散去,我心中的阴霾却一直没有消失。
原来这才是真相,什么私生女,什么婚外情,全是我的胡乱猜测。诉意她根本就是我的亲妹妹,同父同母的孪生亲妹妹。
上次文兮说我隔壁的房间是死人住过的,爸爸他们骗了我,那不是爷爷生前住的房间,而是诉意的。那跟我房间几乎一模一样的装修风格,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房间,亏我还是干这行的,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没注意呢。
阁楼的门被打开,我看见和诉意有关的所有东西全被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
她生前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杯子,还有照片,首饰……它们都静静地向我陈述着一切。
爸爸说,我妈每天都要打扫一遍,这里几乎纤尘不染,比我的房间还要干净。我蓦地明白每天晚上阁楼上的脚步声和抽泣声是怎么回事了。不是闹鬼,也不是遭小偷,而是妈妈在睹物思人。她不敢大声将心中的痛苦宣泄出来,只有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躲在这里偷偷哭泣。
我低下头,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
墙上的相框中放着我和诉意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扎着小辫子,一脸青涩对着镜头咧嘴笑,背景正是我家后院。
我翻开柜子里的相册,一页一页看过去,里面全是我和诉意,有哭的,有笑的,有打闹的……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头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那位方太太说得对,也许再也没有比我们更想象的双胞胎了。我很感谢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还有个孪生妹妹。
我蹲在墙角,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自始至终妈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旁边陪着我掉眼泪。我爸和童珊站在窗口,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正好投在我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熟悉的音乐声响了,我想起了那好像是我的手机铃声。
这段时间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差点忘了世上还有手机这个东西。出事后爸爸为了把童珊找来陪我,这才帮我开的机。
我浑身无力,根本不想站起来去接电话。可是它一直响,没完没了,最后爸爸帮我接了起来。
“嗯,这是倾心的手机……不好意思,倾心她现在不太舒服,不方便接电话……好,谢谢。”
我也没问电话是谁打来的,现在的我满脑子只有诉意,再也容不下任何事情了。童珊走过来递给我一包纸巾,她的脸色也很不好。
“你一直想知道真相,现在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该放下了。如果诉意还活着,她也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童珊轻轻抚拍我的背。
妈妈说:“珊珊说得对,都已经过去了。其实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们宁愿你永远想不起来这事。”
她们想扶我起来,可我真的使不出半点力气。双眼一对上墙上的照片,泪水就止不住往外冒,跟喷泉似的。
邱晗经常说我比较呆,过日子就跟过家家一样。如今我总算明白,生活的复杂,远远不是过家家所能比的。一旦长大,我们的世界就再也没有童话了。
“倾心。”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我低着头,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过了几秒钟一双黑色的皮鞋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有人摸了摸我的头。
“倾心你别这样,你醒一醒。”
“浩宁哥……”我突然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跑过去扑到孙浩宁怀里:“浩宁哥,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啊?你告诉我,他们都在骗我,这不是真的。”
“别哭了,这里很闷,我们下去好吗?”孙浩宁不停地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样。
我不理他,一个劲地自言自语。
诉意死了,诉意已经死了……孙浩宁应该就是诉意喜欢的人吧?
我贪婪地抱着孙浩宁,企图从他身上找到诉意的气息,可是除了那股咸咸涩涩的味道,什么也没有。那是我的眼泪。我一直哭,把孙浩宁的衣服都哭花了。
雨点不知什么时候跑上楼来,在我身边喵喵喵一直叫。我不理它它就抓我的脚,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
有什么事情从我心底浮上来,晃了晃又沉下去。我仔细回想,眼前如同闪过一道火花。我二话不说拉着孙浩宁跑下楼去。
“倾心?”
“倾心你去哪里?”
“我们出去一下就回来。”我应付了一句,加快脚步。
刚出大门,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疾驶而来,在我们面前停住。我的心顿时一凉,时宇锋从车里下来,砰的把门带上了。他脸色很不好看,轻轻瞥了我们一眼,开口唤我:“倾心。”
我朝他点点头,伸手去拉孙浩宁:“我们走吧,陪我去个地方。”
“等等。”时宇锋拦住我,“我想跟你谈谈。”
“下次吧,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我没有给时宇锋再次开口的机会,直接上了孙浩宁的车。
车子很快发动了,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时宇锋站在原地,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是我却没来由地感觉他被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好寂寥好萧瑟。
“你……要不要先下车和他说清楚?”孙浩宁问我。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用了,我们走吧,去天桥附近那家宠物诊所。”
方医生放下手中的杯子,问我:“这么说来,我之前见到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孪生妹妹?”
我点点头。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对我说,他在半年前见过一个和我长得特别像的女孩子,抱着流浪狗来找他看诊。当时我并没在意,直到刚才看见雨点,那些话从我心底冒出来。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女孩就是诉意。
“那么,你妹妹现在……”
“她已经不在了。”
“呃……抱歉。”
“没关系。”我说,“我出了点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来找你,是想知道更多关于我妹妹的事。还有她带来的那只狗现在在哪里?我可不可以把它带走?”
我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方医生逗弄了一下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猫,对我笑:“其实我和她也没说上几句话,抱歉,不能帮你什么。她带来的那只狗被人领养走了,就是送她来的那个男人。”
“送她来的男人?”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孙浩宁。
在我的印象中,唯一能和诉意联系起来的男人就是孙浩宁了。可是我又想到,孙浩宁是在我出事以后才回国的,那时诉意已经不在了。
“上次我好像跟你说过,送她来的是个很帅的男人,他把你妹妹送到这里就走了。等到晚上我快下班的时候,他又回来这里,说要领养那只狗。”
“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孙浩宁轻轻推了推我:“倾心,你没事吧?”
“没事。”我回头,“我们回去吧。”
“方医生,谢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希望你早点想起来。”
回家的路上孙浩宁接到公司电话让他赶紧回去,我不好意思耽误他太久。
可是孙浩宁坚持送我走进家门才离开。
不管是不是因为诉意的关系,孙浩宁对我的确是好得没话说了,亲生哥哥也不过如此。在路上我就一直想,如果诉意还在,他能成为我的妹夫,那该多好。不过这也只能是想想,不会再有机会去实现了。
我进门的时候童珊还没走,她急冲冲上前拉了我,问我:“你跑哪去了,孙浩宁呢?”
“他有事先回公司了。”我冲她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孙浩宁这家伙居然让你一个人回来?天都黑了他去公司做什么!”童珊正要掏手机。
我拦住她:“别打了,他刚才送我回来才走的。珊珊,我真的没事,虽然还是很难过,不过我不会做傻事的,你放心。你们越是对我顾忌这顾忌那的,我越是会难受。”
童珊眯着眼打量我。爸爸妈妈也围上来,朝我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我没走火入魔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