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真再一次去学校也是在人山人海的时候,同样是被人挟持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涌的。
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建真老远就看到学校的门口彩旗飘飘。——今天是牵动昌平县千家万户的心的日子,是决定太多家人和孩子命运的时候,所以人群更加显得紧张。建真在看到黑压压的人头和学校外边一大溜望不到边的车辆时心就开始了剧烈的跳动,胸口突然的拥堵也让她呼吸困难,——她是有点怕的,她更是感觉到一股闷闷的燥热,这一切反应让她心里的急切变了味,她有点恐惧,刚才来路上的焦急在此刻就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她的心里说不出的矛盾。
……万一……建丽的成绩不好呢?那样的话她的希望不就破灭了吗?建真就像古代一个给大户人家做小妾的妇女,受尽欺凌和压迫,一生一世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眼巴巴地期盼儿子能够金榜题名来拯救她,可是这望眼欲穿的日子终于来了的时候,又怕了,……怕失望,怕绝望,不过也是怀着满满的希望。她的兢兢战战,她的恍恍惚惚,她的忐忑不安……
期盼着,矛盾着,希望着,失落着,建真还是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把自行车放下去,然后往学校走去,就好像脚下是蒺藜一样,她小心的,惶恐的,想赶快走出去,又怕蒺藜扎了脚。
太阳白啦啦地照在光洁的灰白色水泥路上,是闷闷的燥热。往里面走的人脸上一律挂着焦急和迫切,往外边走的人却是各色表情,有欢喜的,有失落的,有手舞足蹈奔出来的,有一脸苦相捱出来的。建真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她心里明白那些欢喜的笑脸是希望得到落实的脸,她真心为他们高兴,但她的心里又有点失落,是……矛盾,因为高考录取的人数有限,她看到多一张高兴的脸时就表明剩下的名额又少了一个,同时就意味着建丽又危险了一步,而那些失落的就要哭出来的脸又让她的心紧紧揪起来,她的目光中满是同情和怜悯,她的心里也越发悲哀,她怕……万一她的结果和他们一样呢?
接近红榜的这段路说不出有多长,建真患得患失,离的越近人越多,进进出出的人把她推过来推过去,她浑然不觉似的,任凭别人怎么推搡。
建真的手紧紧地捏着胳膊上的包,就好像这只包能够给她支撑的力量似的,突然包里的手机响起来,她以为是建丽急于知道结果的,为自己这缓慢的犹疑感觉到惭愧,但看到是明业时心里又是失落。
——建丽在考完以后的第二天就回了家,她对高考的结果似乎心不在焉,就好像考试的不是她,建真有点埋怨她,但有什么办法?建丽到现在都没有问过建真一声关于考试结果的事情。
“哎,有事吗?”建真举着手机问。
“我的事还不是建丽考试的结果?怎么样,她考的怎么样?”明业急切地问。
建真知道这个结果也是明业非常关心的,早晨起床第一句话他就让她早点到学校看建丽的高考结果,这都迫不及待地问了。建真有点无奈:“我还没有走到跟前,不过就快走到了。”
“哎呀,你怎么搞的?”明业反倒而不满了,“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没有走到?你干什么去了,我不是让你早点到的么……算了算了,你赶快去吧。知道结果后打电话告诉我。”
“好,知道了。”
建真茫然地挂了电话后,心里对建丽的埋怨又重了一层,建丽确确实实对这个不够关心。叹一口气,边走边往前看,耳朵里听着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怎么样?”“考的不错啊”,“唉,差太远了”……
终于看到那被挂起的一溜红纸了,建真心里一窒,感觉到短暂的眩晕,脚底虚虚的悠一下升了上去,不过也立刻就回复了正常,脚步在这个时候变得急切,她的目光无法脱离那些红纸,渐渐看到了红纸上粗黑的毛笔字,于是更急了。
不管怎样,就算被推搡的跌跌撞撞,建真还是走到了标着建丽班次的那张红纸下,她仔细地在那张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逐个寻找:程程,张友明,李娟……她的心通通跳着,终于看到了“贾建丽”三个字,贾建丽……哦,建丽,建真又晕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正是她要找的,忙顺着名字横过去看最后的那个数字:409!很大的数字,两个数字中间的那个“0”那个圆圈分外大,就好像一张长大的嘴,含讥带讽的笑着,笑给所有人看。
建真的脑海出现空白,霎那间她没有搞清楚409的意思,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这“409”的含义,是说她的妹妹建丽高考的成绩是四百零九分。
四百零九分……
建真细细地思虑了一下才逐渐明白了意思,这个是建丽的高考成绩,是决定建丽命运的符号,根据这个建丽才可以做出选择。四百零九分的成绩是好是坏?脑子里又转了一下,建真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嘴唇也白了,不自觉地哆嗦了几下,就好像隆冬寒风里的寒冷那样不由自主的哆嗦,——建丽的成绩不好!
她想起了当年她的高考成绩,是五百七十分。
建丽的成绩离当年的她远的远了,四百零九分的分数说明了建丽和那些名牌大学无缘。这——怎么?汗水呼地一下子从建真身上冒出来,让她感觉到浑身黏糊糊的难受,背上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了身上……真难受,建真只得用力挺了挺脊背,把一只手伸到后腰部位把衣衫抓了一把,让衣衫和后背有短暂的分离。
离开那张红纸的旁边,建真看到又一拨人挤过去,又是叽叽喳喳,惊呼,叹息……
……就是这个结果了,没的改变。建真努力支撑着自己拿出手机打电话。——就在她刚刚出门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说看到结果了给他们回一个电话。至于建丽……建真知道她还在车上,建丽今天做班车来看她的成绩,还有考试以后的事情也是需要她处理的,所以她必须来。
爸爸下地干活儿了,接电话的是贾母,老人没有念过什么书,对建真报上的分数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痴痴地问:“四百零九分啊,四百多……不少啊,建丽能够上个什么学校呢?是不是也和你当年一样呢?哦,又要花好多钱了,这钱……”
她的口气里有欣慰有担忧,女儿给她考了好几百分,一定又是上一个好学校的,她就希望女儿有好成绩的,那是她做妈妈的骄傲和荣耀。不过,女儿上学要好多好多的钱,她知道家里没钱,所以又是忧虑。她的心情是复杂的,百感交集的。
建真被妈妈说的无形中又是悲哀,她不想说出建丽考的不好害怕妈妈的兴致被破坏,却也不能说出建丽考的好,这和事实不符,思忖良久说:“妈,建丽考的只是一般,也就是说只能上个一般的学校。”
“啥一般二般的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我小闺女也要上大学了,多好啊。我一辈子睁眼瞎,我的女儿可是都是有文化的女状元,我死了都高兴呢。多好……”贾母是兴奋的,只是她找不出更好的语言形容她的兴奋。
“妈,一般的就是……就不是好的学校,就是……就是……”建真无法解释的清,只得说,“我那时考的是五百七十分,比建丽多一百六十分呢,所以说建丽能够上的是差一点的学校。”
贾母一顿,口气中就是失望:“哦,她不如你啊,不如你……差一百好多呢,那……那她怎么办?”贾母突然又惊慌起来,“那怎么办?建丽是不是不能上学了呢?这不上学可怎么办呢?妈妈就希望你们两个都上大学给妈妈增光呢。”
“妈你别急,建丽能够上的,我是说她和我那时上的学校不能一样了,不是说她不能上学的。就是说……建丽将来从学校出来不是和我一样的,不是在银行上班。”眼前是乱嚷嚷的人群,是各色表情,建真心里急切也感觉难过,她不知道怎么给妈妈说得清楚。
“哦,这样啊,那不一样就不一样吧,能够上学就好,不进银行了咱进公社,就是……乡政府吧,去那儿工作也成,只要以后有工作就成。”贾母听到建真的话又感觉到安慰。
建真心里一阵悲哀,他不想扫了妈妈的兴,说道:“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哦,那就好。”贾母仿佛一切都明白了,如释重负地松口气。
建真也如释重负地松口气:“那就这样了,我先挂了,有时间了在打电话和妈妈唠。”
贾母顿时懊悔:“好好,我都忘了你还有正经事情呢,我忘了你还忙着呢。唉唉,老了就是糊涂。好好,我挂了,你快去忙。”
建真听到了妈妈把听筒搁下那“通”的一声响,随即手机里传出嘟嘟的忙音时,把手机拿下来。眼睛茫然地四处看看,她知道她该走了,这个地方对她而言待的多久也没有了意义。
一边走着又给明业打了电话告诉了他。想着给建丽打个电话呢,想想还是算了,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还是不用告诉她,她一会儿就来了,自然会知道,现在就让她蒙一会儿,这样也少一点儿失落吧。
脚步沉重着,建真低了头在挤过来挤过去的人流中磕磕碰碰往外边走。
突然建真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唤:“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