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认识论中,虽然他怀疑人的认识能力,否认客观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反对在判别真理的问题上,人们有共同的标准,但是他在认识论中,能自觉地从哲学的角度,提出了人是否能认识客观世界?事物是否有它固有的本质?人们在认识中是否有共同的认识标准?并且反复地指出:人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穷尽真理,认识都不免带有局限性和片面性,任何事物都处在生死、成毁的变化之中,反对看问题的绝对性和形而上学的不变论等。从抽象思维能力发展的水平上来看,庄子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比同时代的哲学家要深刻和丰富得多,从这一方面看来,我们可以说:他的这些问题,加深了中国人民认识的深度,刺激了唯物主义思想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人民认识的发展。虽然庄子的认识论,从主要方面来说,是以不可知论和相对主义为基础的,但是其中却包含了上述一些辩证法思想。我们不能否定他的贡献,我们不能否定他在思维领域中,能层层深入提出引人深入思考问题和雄辩天才的能力。
§§§第三节追求精神逍遥之乐与现实人生的矛盾和儒、墨献身理想的区别
人生哲学,是对人生问题的总看法,即人生的价值、意义、目的和如何看待生死等问题的学问。庄子在这些问题上,都有他独特的见解。
在人生的价值问题上,人的一生日夜辛勤不断地工作,这是一种值得赞扬的活动呢?还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可悲的蠢举?庄子则认为是可悲的行为。他说:
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齐物论》
“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是说:一旦秉受了“气”而形成人体之后,就一直劳累,到死方休。
“与物相刃相靡”等三句,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人对物的占有和得失。
“相刃”是相互斗杀。“相靡”,靡与摩通,指相互摩擦与竞争。
“役役”指忙忙碌碌。
“苶然” (nié 捏),指疲倦,精神不振。“疲役”指疲于劳役。
庄子认为:人生自从生下来之后直到老死,总是处在人与人的争夺和人对物的占有和失去之中,像一匹奔驰不息的马,无法使自己停下来。一生忙忙碌碌的活动,看不到成功,累得筋疲力尽,还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之处,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行动啊!在《至乐》篇中又说“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昏昏,久忧不死,何苦也”? “昏昏”是指神志不清,就是说:一个人一生下来,同时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忧愁,没有丝毫的快乐!有的人虽然昏头昏脑地活了很长的寿命,但也是常处在忧愁的包围之中,还不如死去罢了!何苦像这样地活着呢?总之,庄子对于人的生存,是抱悲观态度的,认为人活在世上,除了遭受无穷的愁苦劳累之外,没有什么意义。他把人在改造客观物质世界与主观精神世界中,所遇到的各种矛盾和困难,都认为是对人的自然无为本性的摧残,是对“道”的损害,所以他采用逃避现实人生的各种活动,去寻求精神上的快乐。庄子书中的《至乐》篇,集中反映了这个学派的思想。他不知道人生的价值,正在于解决历史上的这些矛盾,克服这些天灾、人祸的困难,去获得改造主客观世界中的胜利。
庄子不仅用悲观的看法来对待人生,而且否认人生有什么真正的伟大价值。他说: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知北游》
“白驹之过隙”,“白驹”指骏马。“隙”指缝隙。白驹过隙是比喻人的一生所过的时间是很快很短的。
“注然勃然”,是指忽然之间如遇春雨一样,勃然兴起和出现。
“油然漻然”,“漻”(liáo僚)指水清而静,这里与寥相同,指静寂。全句是说:忽然之间又寂静下来,悄悄地消亡了。
“化”指人忽然之间生了出来,忽然之间又死了过去这种生与死的转化。
“生物哀之,人类悲之”是说:活着的人为初生之人高兴,为刚死的人而悲哀。
“解其天弢,堕其天帙”。“弢”(tāo滔)指弓衣。帙(zhì至)书包。弢与帙在这里指束缚、包裹着的含义。全句是说:人的死亡,只不过是解除了形体对他的天然束缚。
“纷乎宛乎”,“纷”指纷乱。“宛”指宛转。全句是形容生死变化的形状。
“魂魄将往,乃身从之”是说:人死之前,魂魄已先离去,然后身体随着僵化、腐朽而不存在。
“大归”指人死而回归于天地之“道”的循环反复的变化之中。
庄子在这里是说:人生天地之间,就像骏马在奔驰一样的快!忽然之间死去了,突然之间又生了出来。当其出生的时候,生气勃勃的,非常健壮;当其要死的时候,又静悄悄的,走向死亡。在这种生死短暂过程中,不仅出现了紧张的忙碌与痛苦的呻吟,而且还引起活着的人们无穷劳累和悲哀,其实这种死的悲哀与生的欢乐都是没有意义的。不知道死实际上是解除了人形体的束缚,而又“大归”于自然之道之中。所以人的一生,只不过像一匹匆匆忙忙而来、又匆匆忙忙而去的马一样!庄子就是用这种的观点来看待人生价值的。所以他还说:“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达生》)“却”是指使它停止下来,或拒绝出现。就是说:人生是一种人力不能使它停留下来,或阻止它出现的。庄子在这里,不是将人作为社会人的人生,而是作为一种生物式的生命延续活动,他否认了作为社会人生存的价值。
庄子认为人生之所以造成各种可悲的结果,是在于人的“有为”,在于人被“物”所役的结果,即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道德经》)违背了“道”以自然为最高本质的这一原则。为了摆脱这种可悲的结局,只有回到“齐万物”、“齐死生”的“道”中去,以追求精神上的快乐,摆脱现实人生的各种束缚,以追求个人精神上的自由和人生的逍遥为最终目的。他为了追求这一目的,写了《逍遥游》。在《逍遥游》和他的其他文章中,庄子探索了人怎样才能抛去人生的痛苦,不受“物役”,做物的奴隶和被其诱惑,以达到精神上无拘无束地逍遥这个问题。庄子认为:其根本的出发点,就是人应坚持做到“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天道》)这一最高原则。把人生中的得失、荣辱、贫贱、富贵等等,一切都置之度外。他说: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失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戳民也!
《天运》
“显”,指显达,有名望。
“亲权”,指热衷于权势和地位。
“柄”,即权位,职位。
“操之则栗”,“操”,掌握,“栗”,恐惧,是说自己掌握了大权,又怕被他人夺取,故常常为巩固自己的权力而忧虑。
“而一无所鉴”,是说一般的人,只知追逐名利,掌握了权又怕失去;失去了权而又悲哀,对于“大道”一无所知。
“戳民”,戳(lū路),杀,是说:由于不知天道,而只知追求有害身心的虚名浮利,丧心病狂地违反天性,无异于是自杀的人,便是“天之戳民”。
在庄子看来,热衷于追逐富的人,则不愿让出已得的禄位,热衷于名的人,则不考虑放弃一切可以获得名誉的机会,热衷于掌权的人,则排挤他人而不愿交权。他们一旦掌握着钱财与政权,又天天忧虑怕被他人代替。一旦失去财权、政权,又无限地悲伤和抱怨!这种为“物”所累的人,只知追逐财物、名利,而不知“天道”的人,便是失去人的本性,为“物”所累的自杀之人。庄子不愿做“天之戳民”,所以他提倡追求精神上的逍遥自由,为人生的目的。
庄子怎样追求逍遥自由呢?
在《逍遥游》一文中,庄子首先提出的是大鹏。大鹏鸟一旦乘风展翅,便可以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其次提出的是列子,因为列子可以乘风飞半月之久。在一般人看来,大鹏与列子,可以说是很逍遥了,但庄子认为,他们还未达到真正的逍遥境界。庄子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曰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逍遥游》
“翼”即羽翼。翼若垂天之云:是说:大鹏的羽翼一张开,就好像遮盖着天空的云一样宽。
“徙于南冥”,是说:大鹏一起飞,乘风直上九万里之后,再飞向南方。
“穷发之北”,“穷发”指不生长草木的不毛之地,全句是指,在草木不生之地的北面。
以上是庄子述说大鹏是怎样达到逍遥的。下面则是说列子。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逍遥游》
“列子御风”,“御”即乘。列子姓列名御寇,宋国人。
“泠然善之”。“泠”(líng铃)指轻快。“善”指美妙。
是说列子乘起风,自己感觉到非常清爽和愉快。
“旬有五日”是指经过了十又五天,即飞了十五天。
“彼于致福者”二句,是说在追求逍遥为幸福的人当中,列子不用步行,能飞上半月是相当不错了。
“有所待”指大鹏与列子还要依赖风的力量才能飞。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此“辩”与变化通。“正”指根本。全句是说:顺着天地自然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六气”说法很多,一般指阴、阳、风、雨、明、晦这六种天气。
“以游无穷者”。“无穷”指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全句是说:逍遥于无限的时空之中,使人精神进入绝对自由的境界。
“恶乎待哉!”是说到了那种绝对自由的境界,什么东西也不依赖。
“无己”要求忘掉自己,一切顺乎自然之道。
“无功”即不去追求功劳与成绩。
“无名”即不去追求声誉和名位。
在这两段引文中,一是用大鹏乘风而起,翼若垂天之云,直上九万里的高空,把云雾都压在脚下这种豪壮自由的气魄;一是写列子乘风而行,悠然快乐,免除了走路的劳累。一飞便是十五天那种愉快的旅行。在一般人看来,大鹏与列子的乘风飞行,应该说是一种逍遥而很自由的行动了,但庄子则以为,他们还不行。因为无论是大鹏也好,列子也好,他们之所以能飞,还要“有所待”,即有所依靠。他们必须要依赖风作为他们飞行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风,无论大鹏或列子,他们都不能飞行,所以他们还没有达到真正的自由和逍遥。要想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逍遥,只有做到“无待”,即不依赖任何条件都能飞行,这样才可能不受时间的限制与阴、阳、风、雨、明、晦等气候的影响,方能悠然自得,顺着“道”的自然本性,遨游于绝对自由的太空之中。
怎样才能达到“无待”呢?
庄子以为:要达到“无待”的最好办法,就是“能”摆脱精神上和物质上对自己的影响和束缚。只有除去自己的是非、毁誉、贵贱等的差别,甚至从物质上没有物我之间、人我之间的界限,这样就能达到“无己”了,做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境界。由于能做到“无己”,因此对于功绩 、毁誉,便可以用不着去计较。庄子所说的“无己”,实际上是人回到“道通为一”的人、道结合的境界之中。他所说的“圣人”、“神人”、“至人”是他理想中人格的三种不同称呼,其实都是一样的。这种人是忘掉了自己,忘掉了社会,忘掉了物我,以及人、我之间的差别,他有时对这种人,又称之为“真人”。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能做到绝对的自由和逍遥。他在《大宗师》一文中,对这种“真人”作了如下的描述。他说: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大宗师》
“不逆寡”,“寡”指失,“逆”指违反,是说,真人不用人力去避免失败。
“不雄成”,“雄”是用力取胜。全句是说“真人不用人力去取得某种成功。
“不谟士”,“谟”(mō摸)指谋略,“士”假借为争,是说:真人对任何事情都不去考虑与争夺。
“栗”,即害怕得发抖。
“濡”,(rū儒)指沾湿。
“登假于道者也若此”,是说能够认识“道”和掌握了“道”的人,便是这样的。
这一段文是庄子从“真人”因能以无为为本而表现出来的品德上而说的。他说:真人既不人为地去避免失败,也不人为地去获取成功,也不愿意为任何事情考虑。失败了,他不悔恨,成功了,他也不自认为有功。正由于他对待一切都是泰然处之,所以他能登上了很高的地方,也不会害怕得发抖;被水泡了,也并不感觉到很沾湿;掉进了火里,也不觉得太热;总之他可以忘掉一切,真正认识和掌握了“道 ”的人便是这样。庄子除从“真人”的品德修养上作了描绘外,还从“真人”的生活上作了如下补充。他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大宗师》
“觉”,指醒时。
“以踵”,中国的气功中有踵息法,要求:把气运到脚跟。这里的“真人之息以踵”是说,“真人”的呼吸不同平常人,他呼吸时,把气运到了脚跟,这是庄子运用当时养身之法,对他所说的“真人”的一种神化。
“屈服者”,指辩论中所屈服的人。
“嗌言若哇”,“嗌”(yì益)即咽。“嗌言”,指塞在喉头的话。“哇”(wā蛙)即呕吐。指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耆”(qí齐),指六十岁以上的人,这里与嗜通,指嗜欲。
“天机”,指天然的本能。
就是说“真人”的生活,是与众人不相同的。由于他以自然无为为本,所以他睡觉时,不会因为想到什么而做梦,他醒来时,也不会产生任何忧愁。他吃东西时并不感觉到特别的香甜。他的呼吸也与大家不一样,他呼吸时能把气运到脚跟,一般人的呼吸则只能把气运到喉内。庄子还说: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大宗师》
“说生”,“说”这里读“欲”,是说不因为生而高兴。
“恶死”,即对死特别不高兴。
“其出不,其入不距”。(xīn)同欣,欢喜。
“入”即死去,回到大道之中。“距”与拒通,指抗拒。全句是说:对生存也不感到喜欢,对死去也不抗拒,一切顺乎自然。
“翛然而往”,“翛(xiāo肖)然”,即自由自在的样子。全句是说:自由自在地去,自由自在的来,丝毫没有任何约束与勉强。
“所始”,即产生到世上来。“所终”即死去。
“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受”得着大道所赋予的生命。
“忘”指生命的消失。“复之”指复旧于大道之中。
全句是说:寻着大道所赋予的生命,也并不觉得高兴。失去了生命也只看做是复归于道之中。这几句意义基本相同。主要说明真人能跳出一般人“乐生而恶死”的这种观念。
“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指不要把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强加于自然的大道之上,甚至人的生命、形体都要一切听从自然界的变化。顺乎自然而行,无须计较人生的生死、祸福、 毁誉、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