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下垂風怒號，淺水維舟舟不牢。水聲雨勢不相讓，雖免顛覆愁簸搖。蒙城到此百二十［1］，順流轉煩牽挽牢。孤艙兀坐五六日，飽食無事中心焦。有如老驥服鹽車［2］，太行欲上青天高。又如飛鳥投峻嶺，回翔不及乘急飆［3］。人生拂意類如此，逆來順受何容逃。氣機一轉瞬息變［4］，快意焉知非詰朝［5］。爲語篙師免輕動［6］，靜以待之勿嗷嘈［7］。老天不負苦心人，古來遇順皆鴻毛。
【校注】
［1］百二十：泛指距離之遠，非爲實數。如元好問《歧陽》：“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
［2］老驥服鹽車：喻賢才屈沉于天下。《戰國策·楚策四》：“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冪之。”
［3］急飆（biāo ）：旋風，暴風。
［4］氣機：謂天地有規律運行的自然機能。
［5］詰朝：詰旦，明朝。《左傳·成公二年》：“齊侯使請戰，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詰朝請見。’”
［6］篙師：撐船的熟手。
［7］嗷嘈（áo cáo）：喧雜。
舟抵懷遠［1］
女墻歴落望中收［2］，半飽風帆不繫舟。稽古塗山猶有樹［3］，山上白果樹相傳禹王手植。即今淮水尚奔流［4］。地鍾王氣誰歌鳳［5］，東門有喚鳳樓。天與閑身我亦鷗［6］。獨倚船唇恣臨眺［7］，每逢停泊爲句留［8］。
【校注】
［1］懷遠：縣名。屬安徽省。漢沛郡地。宋置懷遠軍。元改縣，明清沿置。
［2］女墻：城墻上呈凹凸形的小墻。泛指矮墻。
［3］“稽古”句：稽古，考察古事。塗山，古國名。相傳爲夏禹娶塗山女及會諸侯處。在今安徽懷遠縣東南、淮河東岸，又名當塗山。《左傳·哀公七年》：“禹合諸侯于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杜預注：“塗山在壽春東北。”《史記·夏本紀》：“予辛壬娶塗山，辛壬癸甲，生啟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司馬貞索隱：“皇甫謐云‘今九江當塗有禹廟’，則塗山在江南也。”
［4］淮水：水名。即淮河，我國大河之一。源出河南省桐柏山，東流經河南、安徽等省到江蘇省入洪澤湖。洪澤湖以下，主流出三河經高郵湖由江都縣三江營入長江。
［5］“地鍾”句：謂懷遠王氣正熾，沒有人再像楚狂接輿那樣避世隱居。歌鳳，《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6］“天與”句：自己閑散江湖，仿佛如天地間漂泊的沙鷗。杜甫《旅夜抒懷》：“漂漂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7］船唇：船的邊緣。
［8］句（gōu）留：同“勾留”，逗留，停留。
贈張枚臣二尹［1］懷遠鹽卡委員
訪友如訪花，往往出奇遇。空谷生芳蘭，平楚少嘉樹［2］。世人耳目多尋常，踏遍天涯無覓處。我來懷遠何所親，意中方謂秦無人。忽有一人偏雅馴［3］，相視莫逆如有神［4］。片言符合頻來往，斯文未必非吾黨［5］。家世詢知南國英，性情近挹西山爽［6］。若遇落落寡合輩［7］，納交草草嫌粗莽。妍皮癡骨曾無知人鑒［8］，更何足辨天下英豪與儈駔［9］。唯我與爾初見時，障翳全空何疏朗［10］。此中針芥信有緣［11］，沙摶星聚皆天然［12］。即今信宿便分襼［13］，再來把臂知何年。倘過石頭城畔路，行當訪君相留連。
【校注】
［1］張枚臣：生平無考。二尹：明清時對縣丞或府同知的別稱。
［2］平楚：楚，叢木，登高遠望，見樹梢齊平，故稱平楚。謝朓《郡內登望》：“寒城一野眺，平楚正愴然。”李商隱《訪隱》：“月從平楚轉，泉從上方來。”
［3］雅馴：典雅純正，文雅不俗。
［4］相視莫逆：謂彼此志同道合，交誼深厚。語出《莊子·大宗師》：“﹝子祀、子輿、子犂、子來﹞四人相視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爲友。”
［5］黨（dǎng） ：古代一種地方基層組織。五家爲鄰，五鄰爲裏，五百家爲黨。此引爲朋黨；同夥。
［6］西山爽：言人性格疏傲，不善奉迎。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簡傲》：“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挹（yì）：指吸取。
［7］寡合：謂與人不易投合。
［8］“妍皮”句：東晉時，南燕主北海王慕容超恐其諸父爲姚興所收錄，乃佯狂行乞。秦人鄙之，惟姚紹見而異之，勸姚興拘以官爵，姚興召見與語，超深自悔匿，興大爲鄙視，對紹說：“諺云‘妍皮不裹癡骨’，妄語耳。”由是慕容超來去無所拘束。後慕容德遣使迎超，超不告母妻歸，德甚加禮遇，始名之曰“超”，封北海王。見《晉書·慕容超載記》。
［9］儈：底本作“僧”，當爲“儈”與“僧”形近之誤。依抄本改。儈駔（zǎng）：亦作“駔會”。說合牲畜交易的人。後泛指經紀人、市儈。
［10］障翳：指物體表面蒙上的灰塵等物。泛指遮蔽視綫之物。
［11］針芥：喻極細微之處或極細小的事物。
［12］摶：底本作“搏”，當爲“摶”與“搏”形近之誤。依抄本改。摶（tuán ）：捏之成團，聚集。星聚：謂行星聚于某宿。猶會聚。
［13］“信宿”句：信宿，連宿兩夜。謂兩三日。分襼（yì），分別。襼，衣袖。《文選》潘岳《藉田賦》：“躡踵側肩，掎裳連襼。”
泊壽春書懷［1］
壽春終古屬名城，地扼咽喉苦戰爭。砥柱中流資重鎮［2］，鳴珂故里有將軍［3］。鎮帥郭善臣軍門臨淮人也。寒煙一抹依山起，落日千艘繞郭明。那有閑情搜勝迹，珍珠泉上滌塵襟。東門外有珍珠泉。
蹤迹頻年類轉蓬，仲升有筆悔從戎［4］。英雄未遇疑亡賴，君子無求信固窮［5］。寄遠書沈千里雁，渡江力借一帆風。姓名不必勞人識，到處優游勝寓公［6］。【校注】
［1］壽春，戰國時楚邑。楚考烈王遷都于此，命名爲郢。晉孝武時避諱改名壽陽。北魏仍名壽春。隋置壽州。後仍爲縣，即今安徽壽縣地。
［2］砥柱中流：即中流砥柱，喻堅強而能起支柱作用的人或集體。《晏子春秋·諫下二四》：“古冶子曰：‘吾嘗從君濟于河，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中流。’”砥柱，山名，在河南三門峽東，屹立于黃河激流中。宋朱熹《與陳侍郎書》：“而二公在朝，天下望之，屹立若中流之底柱，有所恃而不恐。”宋陳亮《與彭子壽祭酒書》：“班行之有門下，屹然如中流之砥柱。”
［3］鳴珂：顯貴者所乘的馬以玉爲飾，行則作響，因名。將軍：指郭善臣，其生平不詳。
［4］仲升：即班超，字仲升。曾投筆歎曰：“大丈夫無它志略，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城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此反用其意。
［5］固窮：《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語本此。
［6］寓公：泛指寄居他鄉官吏身份的人。宋范成大《次韻樂先生除夜三絕》之二：“天邊客裏五迎冬，爭信還鄉似寓公。”
喜汪子笙甫孫子若甫舟中過訪
曾經快聚酌新醅［1］，懷遠城邊再溯洄［2］。誰識春風先入坐，輕舟李郭已同來［3］。
汪倫情勝花潭水［4］，孫綽才高擲地金［5］。自愧勞人常草草［6］，未能風雨對床吟。
【校注】
［1］新醅：新釀的酒。
［2］溯洄：《詩·秦風·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指逆流而上追尋意中人。後以“溯洄”爲追念思慕之典。
［3］李郭：喻名流共濟。參見卷三《同李錦堂軍門由固安渡渾河》注［3］。
［4］“汪倫”句：桃花潭，水潭名。在安徽涇縣西南，唐李白曾游于此，受到汪熱情款待，遂贈詩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5］擲地金：語出擲地金聲，晉孫綽作《天台山賦》成，對友人范榮期說：“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范起初不信，打開來一讀，果然讚不絕口。事見《世說新語·文學》、《晉書·孫綽傳》。金石，鐘罄之類的樂器。後以“擲地金聲”形容辭章優美。
［6］勞人：憂傷、勞苦之人。此爲自指。
靈巖寺［1］離五穀縣三十里
金石有奇好，不憚披尋苦。維舟陟層岡［2］，殘碑蝕風雨。文字尚可識，寺名靈巖古。創自嘉靖初，前明煥祠宇［3］。時代閱滄桑，無人議修補。空餘基址在，荊棘滿廊廡。此地少耆儒，數典應亡祖［4］。祈福亦何愚，行樂且歌舞。今昔判興衰，千金幻一羽［5］。四顧心茫茫，俯仰有餘憮［7］。
【校注】
［1］靈巖寺：又名崇報寺。在江蘇靈巖山上，是中國佛教淨土宗著名道場之一。《大清一統志》：“靈巖寺，在吳縣靈巖山。一名秀峰寺。……《吴郡志》：‘秀峰寺，吴館娃宫也，後爲韓蘄王功徳寺，改名崇報禪院。’《新志》：‘明洪武中賜今名。’”
［2］維舟：古代諸侯所乘之船。維連四船，使不動搖，故稱。此指系船停泊。陟（zhì） ：由低處向高處走。
［3］“創自”二句：言靈巖寺創建于明代嘉靖年間。嘉靖：明世宗年號（1522—1566）。前明，清代人對明代的稱呼。
［4］數典亡祖：比喻對祖國歷史的無知。春秋時晉大夫籍談出使周朝，周景王問晉之典章情況，籍談答非所問，周王因此責備籍談：“昔而高祖孫伯黶司晉之典籍，以爲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晉，于是乎有董史，女司典之後也，何故忘之？”籍談不能對。賓出，王曰：“籍父其無後乎？數典而忘其祖。”（《左傳·昭公十五年》）
［5］“今昔”二句：言世事變化的無常，昔日重若千金的事物現在變得像一根羽毛那樣的微不足道。
［6］餘憮（wǔ）：悵然失意。
雙溝［1］
指顧雙溝鎮，飄然正泛槎［2］。地窪流水闊，帆飽受風斜。民庶常成市［3］，官聞好放衙［4］。泗州州判駐此。此間遍蘆葦，樵采足生涯［5］。
【校注】
［1］雙溝：鎮名。今江蘇泗洪縣境內。
［2］泛槎：乘船。
［3］民庶：人民眾多。庶，眾多。
［4］官聞：官吏有名望，顯達。放衙：屬吏早晚參謁主司聽候差遣謂之衙參。退衙謂之“放衙”。
［5］生涯：猶生計，生活。語本《莊子·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晚眺
殘陽欲下暮天青，樹石成林入杳冥［1］。水氣微腥漁艇過［2］，炊煙雜起佑舟停。順流那復須雙槳，濁酒何當罄一瓶［3］。屈指郵程近洪澤［4］，好從湖上溯仙靈［5］。
【校注】
［1］杳冥：指天空，高遠之處。
［2］魚艇：指輕便漁船。
［3］罄（qìng ）：器中空。引申爲盡、竭。
［4］郵程：驛道，驛路。洪澤：湖泊名，在江蘇省。《江南通志》：“洪澤湖，在州東北闊百二十里。會諸湖水而通于淮，即今州城之所陷也。《縣志》云：‘舊名破釜澗，隋煬帝幸江都時嘗游此。’”
［5］溯（sù）：逆水而上。引申爲追溯，推求。
宿盱眙［1］
絡繹帆檣聚曲汀［2］，晚來風定一登臨。邑無城郭憑山險［3］，泉有玻璃藉地靈。宋米顛句云鑿破玻璃引碧泉即此地也。萬傾洪流歸大澤，千家燈火亂寒星。誰從淮泗思明德［4］，排決當年禹迹經［5］。
【校注】
［1］盱眙（xūyí）：縣名，屬江蘇省。北臨洪澤湖，鄰接安徽省。春秋時吳國善道地。秦置縣。唐時曾稱西楚州、建中縣，宋元明仍爲盱眙縣。
［2］絡繹：連續不斷，往來不絕。汀（tīng ），水之平。引申爲水邊平地，小洲。
［3］邑（yì）：人民聚居之處。大曰都，小曰邑。泛指村落、城鎮。
［4］淮泗：淮河泗水流域地區。參見本卷《柬金景亭提軍》注［3］。
［5］“排決”句：禹，古代部落聯盟的領袖。原爲夏後氏部落領袖，奉舜命治理洪水，領導人民疏通江河，興修溝渠，發展農業。據傳治水十三年中，三過家門不入。
次日阻風雨仍宿盱眙十二月二十四日
雨過山如沐，風高岸欲浮。水塘餘亂石，近岸爲亂石塘。身世感扁舟［1］。久客防濡滯［2］，何必作臥游。鷗程難核計［3］，到此轉淹留。
【校注】
［1］扁舟：小船。意謂自身如扁舟一葉，在茫茫的塵海中，隨波翻逐，無所維繫。
［2］濡滯：停留；遲延；遲滯。
［3］鷗程：即行程。中國古代詩人總是喜將自己的命運與鷗相連。如杜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黃庭堅：“此心吾與白鷗盟。”
曉渡洪澤至老爺山，大霧，頃刻晴霽，紀之以詩［1］
三更風信西南來，船身動搖波瀠洄。舟人候風睡未熟，舉篙驚喜帆檣開。薄冷成霜墜涼露，疾聲捲浪轟輕雷。東方既白數十里，一棹湖心何快哉。誰識天公故戲劇，曉霧四塞如飛埃。咫尺迷漫不相見［2］，天與人違殊詼諧。附近有岸亦可泊，行期暗數中心摧。仕宦江湖正得意，阻風游賞山之隈［3］。富商居奇不計日，停留那復生遲徊。士各有志異趨向，我心麻亂叢蒿萊。訪舊行將赴滬上［4］，春明不日游金臺［5］。迂途跋涉近萬里，抑塞磊落誰憐才［6］。試將衷曲訴風伯［7］，有酒直須酹一杯［8］。順心等送滕王閣［9］，快意疑經灩澦堆［10］。私禱未終煙色霽，應知默挽天心回。湖雲一憩萬千傾［11］，居中御駛今方纔。
【校注】
［1］洪澤：湖泊名，在江蘇省。《江南通志》：“洪澤湖，在州東北闊百二十里。會諸湖水而通于淮，即今州城之所陷也。《縣志》云：‘舊名破釜澗，隋煬帝幸江都時嘗游此。’”老爺山：山名，在洪澤湖邊。
［2］咫尺：周制八寸爲咫，十寸爲尺。謂接近或剛滿一尺。形容距離近。
［3］隈（wēi）：山水彎曲隱蔽處。
［4］滬上：上海的别稱。
［5］金臺：即黃金臺，又稱金臺、燕臺。故址在今河北省易縣東南北易水南。《大清一統志·易州》：“黄金臺，在州東南。《圖經》：‘黄金臺，在易水東南，燕昭王置千金臺上，以延天下士。’”
［6］抑塞：壓抑，阻塞，引申爲抑鬱、鬱悶。
［7］風伯：神話中的風神。
［8］酹：以酒澆地，表示祭奠。古代宴會往往行此儀式。
［9］滕王閣：唐高祖子元嬰爲洪州刺史時所建。後元嬰封滕王，故名。故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贛江濱。其後閻伯嶼爲洪州牧，宴群僚于閣上，王勃省父過此，即席作《滕王閣序》。閣歷經修建，後焚毀。
［10］灩澦堆：長江瞿塘峽口的險灘。在重慶市奉節縣東。
［11］憩（qì） ：休息，歇息，意謂湖雲煙消四散，猶如人之棲止一般。
同黃曜庭阮殿漠游普律寺至禹王宮［1］
把臂間尋物外游，偶于城市得林邱。風光似此休輕放，名勝當前不厭搜。經聽高僧參半偈［2］，祀崇明德重千秋。瓦盆滿砌餘殘菊，好景還須次第收［3］。禹王宮有菊故云。
【校注】
［1］禹王宮，在安徽省懷遠縣城東南塗山頂。始建年代無考，唐朝時已有。大禹會諸侯于塗山，即此。後人爲紀念大禹治水功績，在此立廟祀之。
［2］偈（jì）：梵語“偈佗”（Gatha）的簡稱，即佛經中的唱頌詞。通常以四句爲一偈。
［3］次第：頃刻，轉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