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风赋》收于《文选》，为宋玉作。关于本篇的真伪，前人虽有怀疑，但其证据都不充分。而本篇之用韵又合于先秦古韵（参明陈第《屈宋古音义》），更可明其作者不会是汉以后人。故齐梁时期的萧统、刘勰均将其归于宋玉名下，这是可信的。由内容看，当是宋玉任文学侍臣时的作品，其写成应在《九辩》之前，为宋玉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赋的体制完备的标志性作品之一。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1］，宋玉、景差侍［2］。有风飒然而至［3］，王乃披襟而当之［4］，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5］”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6］，庶人安得而共之［7］？”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8］，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宋玉对曰：“臣闻于师，枳句来巢［9］，空穴来风［10］。其所托者然［11］，则风气殊焉［12］。”
［1］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名横，楚怀王之子，周赧王十七年至五十二年（前298-前263）在位。兰台宫：朝廷收藏典籍、收罗文士之所，也为楚王冶游之处，在郢都以东，汉北云梦之西。
［2］景差：楚大夫，《汉书·古今人表》做“景瑳”。“差”为“瑳”之省借。侍：站立左右侍候，这里指随从。
［3］飒（sà）：风声。
［4］披襟：敞开衣襟。当之：迎着风。当，对着，面对。
［5］寡人：古代君王对自己的谦称，意为“寡德之人”。庶人：众人，指人民。共：指共同享有。邪：同“耶”，疑问语气词。
［6］独：唯独，只是。
［7］安：疑问代词，怎么。得：得以，能够。
［8］溥（pǔ）：通“普”，普遍。畅：畅通。
［9］枳（zhǐ）：一种落叶小乔木，也称枸橘，枝条弯曲，有刺。句（gōu）：弯曲。来：招致。巢：用作动词，筑巢。
［10］空穴来风：有洞穴的地方就有风进来。空穴，连绵词，即孔穴。
［11］其：指“鸟巢”和“风”。托：依靠，凭借。然：如此，这样。
［12］殊：别，异，不同。
王曰：“夫风始安生哉［1］？”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2］。侵淫溪谷［3］，盛怒于土囊之口［4］。缘泰山之阿［5］，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6］，激飏熛怒［7］。耾耾雷声［8］，回穴错迕［9］。蹶石伐木［10］，梢杀林莽［11］。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12］，冲孔动楗［13］，眴焕粲烂［14］，离散转移［15］。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16］。乘凌高城，入于深宫［17］。邸华叶而振气［18］，徘徊于桂椒之间［19］，翱翔于激水之上［20］，将击芙蓉之精［21］。猎蕙草［22］，离秦衡［23］。概新夷［24］，被荑杨［25］。回穴冲陵［26］，萧条众芳［27］。然后倘佯中庭［28］，北上玉堂［29］。跻于罗帷［30］，经于洞房［31］。乃得为大王之风也。故其风中人状［32］，直憯凄惏栗［33］，清凉增欷［34］。清清泠泠［35］，愈病析酲［36］。发明耳目［37］，宁体便人［38］。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1］夫（fú）：句首发语词，无实义。始：开始，最初。安：怎样。
［2］青（pín）之末：即青的叶尖。，蕨类植物，多年生浅水草本。亦称“四叶菜”，“田字草”。
［3］侵淫：渐渐进入。 溪谷：山谷。
［4］盛怒：暴怒，形容风势猛烈。囊：洞穴。
［5］缘：沿着。五臣本“缘”下有“于”字。泰山：大山。泰：通“太”。阿（ē）：山曲。
［6］飘忽：往来不定的样子，此处形容风很大。淜（píng）滂（ pāng）：大风吹打物体发出的声音。
［7］激飏（yáng）：鼓动疾飞。熛（biāo）怒：形容风势猛如烈火。熛，火势飞扬。
［8］耾耾（hóng）：风声。雷声：言风声如雷。
［9］回穴：风向不定，疾速回荡。错迕（wǔ）：盘旋错杂貌。
［10］蹶（jué）石：摇动山石，飞沙走石。蹶，撼动。伐木：摧断树木。
［11］梢杀林莽：摧毁树林和野草。梢杀，指毁伤草木；莽，草丛。
［12］被丽、披离：皆连绵词，四散的样子。
［13］冲孔：冲进孔穴。动楗（jiàn）：吹动门闩。楗，门闩。
［14］眴（xuàn）焕、粲烂：皆连绵词，色彩鲜明、光华灿烂的样子。
［15］离散转移：形容微风向四处飘散的样子。
［16］飘举：飘飞、飘动的意思。升降：偏义复词，“升”意。
［17］乘凌：上升。乘，升。高城：高大的城垣。深宫：深邃的宫苑。
［18］邸（dǐ）：通“抵”，触。华：同“花”。振：摇动、振荡。
［19］桂：桂树，一种香木。椒：花椒，也是一种香木。
［20］翱翔：形容风像鸟一样在空中翱翔回旋。激水：激荡的流水，犹言急水。
［21］芙蓉之精：芙蓉的花朵。精，通“菁”，即华（花）。
［22］猎：通“躐（liè）”，践踏，此处为吹掠之意。蕙：香草名，和兰草同类。
［23］离：经历。《史记·苏秦列传》张守节《正义》：“离，历也。”秦衡：本产于秦地（今天水一带）的一种杜衡。
［24］概：古代量谷物时刮平斗斛的器具，此处为吹平意。新夷：即辛夷，香木名。此处当动词用，是刮过、吹过的意思。新夷：即“辛夷”，又名“留夷”，是一种香草。
［25］被：覆盖，此处为掠过之意。荑（tí）杨：初生的杨树。
［26］回穴冲陵：回旋于洞穴之中，冲激于陵陆之上。冲，冲撞。陵，通“凌”，侵犯。
［27］萧条众芳：使各种香花香草凋零衰败。萧条在此处用为动词。
［28］倘（cháng）佯（ yáng）：犹“徘徊”。中庭：庭院之中。一说即位置居中的庭院。
［29］玉堂：玉饰的殿堂，亦为殿堂之美称。
［30］跻（jī）：上升，登上。罗帏：用丝罗织成的帷幔。
［31］洞房：指宫殿中深邃的内室。洞，深。
［32］中（zhòng）人状：指风吹到人身上的样子。中，吹中，吹到。状，状况，情形。
［33］直：特意，特别。憯（cǎn）凄：凄凉、悲痛的样子。惏（lín）栗（lì）：寒冷的样子。
［34］增：通“层”，重复，反复。欷（xī）：唏嘘。本是叹息或叹息声，这里是说在酷热的天气，遇到一阵清凉的风吹来，不禁爽快地舒了一口气。
［35］清清泠（líng）泠：清凉的样子。
［36］愈病：治好病。析酲（chéng）：解酒。酲，病酒，酒后困倦眩晕的状态。
［37］发明耳目：使耳目清明。发，开。明，使之明亮。
［38］宁体便人：使身体安宁舒适。
王曰：“善哉论事［1］！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2］？”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3］，堀堁扬尘［4］。勃郁烦冤［5］，冲孔袭门［6］。动沙堁，吹死灰［7］。骇溷浊，扬腐馀［8］。邪薄入瓮牖［9］，至于室庐［10］。故其风中人状，直憞溷郁邑［11］，殴温致湿［12］。中心惨怛［13］，生病造热［14］。中唇为胗［15］，得目为蔑［16］。啗嗽获［17］，死生不卒［18］。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影印胡克家本，1977年）
［1］论事：分析事理。
［2］岂：通“其”，表示期望。
［3］塕（wěng）然：风忽然而起的样子。穷巷：偏僻小巷。
［4］堀（kū）堁（ kè）：风吹起灰尘。堀，冲起；堁，尘埃。
［5］勃郁：抑郁不平。烦冤：烦躁愤懑。
［6］袭：入。
［7］沙堁：沙尘，沙土。死灰：冷却的灰烬。
［8］骇：惊起。此处为搅动之意。溷浊：指污秽肮脏之物。溷，同“混”。腐馀：腐烂的垃圾。
［9］邪薄：指风从旁侵入。邪，通“斜”；薄，迫近。瓮（wèng）牖（yǒu）：在土墙上挖一个圆孔镶入破瓮做成的窗户。瓮，一种圆底圆口的陶制容器；牖，窗户。
［10］室庐：指庶人所居住的简陋小屋。庐，草屋。
［11］憞（duì）：恶。溷：乱。郁邑：忧闷。
［12］殴温致湿：驱来温湿之气，使人得湿病。殴：同“驱”。
［13］中心：即心中。惨怛（dá）：悲惨忧伤。怛，痛苦。
［14］造热：得热病。
［15］中（zhòng）唇：吹到人的嘴唇上。胗（zhěn）：唇上生的疮。
［16］得目为蔑：吹进眼里就得眼病。蔑：通“”（miè），眼角红肿的病。
［17］啗（dàn）嗽获：中风后口动的样子。啗：吃。（zé）：嚼。嗽：吸吮。获：通“嚄”（huò），大叫。
［18］死生不卒：不死不活。此言中风后的状态。生，活下来，指病愈；卒：通“猝”，仓卒，比较快地。
评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到宋玉的《风》《钓》诸赋是“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不仅指出其赋学史意义，同时也就其体制结构作了精到地概括。“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遂成为汉赋以来赋体文学的基本特征。《风赋》的结构正体现了这一点：其开头由楚襄王在兰台之宫因遇好风而产生的感叹，引出宋玉关于雄风雌风之说，以下加以叙说，多加铺排描写。但同他的《高唐赋》《神女赋》及汉代的骋辞大赋比较起来，又稍接近于对问，“铺采擒文”的特征也不是十分突出。全篇除领起、转折、煞尾句外，皆为整齐的四言或三言句，骈骊排偶，畅朗整齐，而又善于刻画点染。作品通过对下层劳动人民的恶劣生活环境与宫廷景致的对比，巧妙地反映了广大人民的痛苦生活，讽示君王勿过于追求享乐而忘记人民之痛苦与国家之安危，较之汉代劝百讽一的骋辞大赋，其积极意义要明显得多。明代胡应麟云：“宋玉赋《高唐》《神女》《登徒》及《风》，皆妙绝今古。”（《诗薮·杂编》卷一）信不为过。
（赵逵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