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小言赋》录自《古文苑》卷二，宋玉作。其真伪问题已见上篇题解。由本篇内容看，当作于《大言赋》之后，二赋亦可如《高唐赋》与《神女赋》一样，看作姊妹篇。又，赋中说到”令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赋“，则诸人当时皆有赋作，各自成篇。《小言赋》亦当如此。今所存赋作当为宋玉摘其警策之句而成。
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1］，令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赋［2］，赋毕而宋玉受赏［3］。王曰：”此赋之迂诞则极巨伟矣［4］，抑未备也［5］。且一阴一阳，道之所贵［6］；小往大来［7］，剥复之类也［8］。是故卑高相配而天地位［9］，三光并照则小大备［10］。能高而不能下，非兼通也［11］；能粗而不能细，非妙工也［12］。然则上坐者未足明赏，贤人有能为小言赋者［13］，赐之云梦之田。“
景差曰：”载氛埃兮乘剽尘［14］，体轻蚊翼，形微蚤鳞［15］，聿遑浮踊［16］，凌云纵身［17］，经由针孔，出入罗巾［18］，飘妙翩绵［19］，乍见乍泯［20］。“唐勒曰：”析飞糠以为舆［21］，剖粃糟以为舟［22］。泛然投乎杯水中［23］，淡若巨海之洪流［24］。蝇蚋眦以顾盼［25］，附蠛蠓而遨游［26］。宁隐微以无准［27］，原存亡而不忧［28］。“又曰：”馆于蝇须，宴于毫端［29］，烹虱胫［30］，切虮肝［31］，会九族而同哜［32］，犹委余而不殚［33］。“宋玉曰：”无内之中，微物潜生［34］。比之无象［35］，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36］。超于太虚之域［37］，出于未兆之庭［38］。纤于毳末之微蔑［39］，陋于茸毛之方生［40］。视之则眇眇，望之则冥冥［41］，离朱为之叹闷［42］，神明不能察其情。二子之言，磊磊皆不小［43］，何如此之为精［44］？“王曰：”善！赐以云梦之田。“
（《古文苑》卷二，商务印书馆，1937年）
［1］楚襄王：即楚顷襄王，楚怀王之子，名熊横，周赧王十七年至五十二年（前298-前263）在位。阳云之台：即云梦泽中的高唐台，楚王游猎之地。《古文苑》章樵注：”言其高出云之阳也。“
［2］令：章樵注：”一作命。“造：章樵注：”一作进。“景差、唐勒：都是当时的辞赋家，与宋玉同时，而年岁较宋玉稍大。景差：楚大夫，《汉书·古今人表》做”景瑳“。”差“为”瑳“之省借。唐勒见前《远游》之作者简介。造：作。
［3］赋毕：指诵赋结束。受赏：指《大言赋》所云之”上坐“事。
［4］此赋：指《大言赋》。迂诞：迂阔荒诞。
［5］抑：然而，但是。备：完备。
［6］一阴一阳：《周易·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先秦老庄哲学的基本概念。老子认为”道“是万物的本源。道有”阴“和”阳“两个方面，阴阳结合，化生万物。此处道即规律、道理。
［7］此句是说：弱小离去，强大到来。《周易·泰卦》：”小往大来。“谓事物从弱小转化成强大。
［8］此句是说：”小往大来“就是《剥》、《复》所说盛衰消长的道理。《剥》《复》都是《周易》卦名，《剥》是剥落的意思，指阴柔在侵蚀阳刚。《复》是反复的意思，指阳刚之气返转回复日益盛大。”剥“”复“合用，意为盛衰、消长。《泰》和《剥》《复》，都是说明阴阳盛衰、相互转化这一道理。
［9］是故：因此。卑高相配而天地位：上下相配，天高地卑，万物贵贱的安排很明确。位：所处的地位。《周易·系辞》：”卑高已陈，贵贱位矣。“
［10］三光：指日、月、星辰。
［11］兼通：兼有贯通，各方面都通晓。
［12］妙工：技艺高超的工匠。”工“指工匠。
［13］小言：即”言小“、”语小“，夸说小的事物。
［14］载：乘坐。《说文·车部》：”载，乘也。“氛埃：尘埃。剽（biǎo）尘：飘扬的尘土。剽，通”飘“。
［15］蚤鳞：跳蚤的鳞爪。
［16］聿（yù）遑：《古文苑》章樵注：”迅疾也。“即轻疾的样子。浮踊：腾跃。
［17］凌云：直上云霄。
［18］两句说：经过针眼，穿过罗巾。罗：丝织品，轻柔而有疏孔。
［19］飘妙：即飘渺，隐隐约约、轻飘疾速。翩绵：疾飞貌。
［20］乍见乍泯：忽然出现，忽然又消失。乍，忽然。见，同”现“。泯（mǐn），灭，消失。
［21］此句是说：剖开飞扬的谷糠做车子。析：剖开。
［22］此句是说：剖开谷皮酒糟做船儿。秕（bǐ），瘪谷；糟，做酒剩下的渣。
［23］泛然：漂浮的样子。投：放。
［24］淡：水波动荡的样子。
［25］这句话是说：（它们）依托在蚊蚋的眼角，左顾右盼。蝇：当依九卷本《古文苑》作”凭“，依托，凭借。蚋（ruì）：昆虫名。蚊类，体形似蝇而小，黑色或褐色。眦（zì）：眼眶。
［26］蠛（miè）蠓（měng）：昆虫名，黑色，体小，是蠓的一种。
［27］宁：宁愿。隐微：隐约，隐藏。准：准则，目标。
［28］原：当依九卷本《古文苑》作”浑“，混同、齐一。
［29］馆：客舍，这里是寄居的意思。须：胡须。毫端：细毛尖端。
［30］胫（jìng）：小腿。
［31］虮（jǐ）：虱子的幼虫。
［32］九族：本指高、曾、祖、父、己、子、孙、曾、玄九代直系亲属，此处泛指所有的亲属。哜（jì）：品尝。
［33］犹：还。委余：剩余。殚（dān）：尽。
［34］无内：《古文苑》注引《楚辞》曰：”其小无内，其大无垠。“”无内“是指微小无内的物体。微物：微小的东西，指道家哲学中的”道“。
［35］之：指”微物“。象：形状。
［36］这两句是说，它模模糊糊没有影子，昏暗幽冥没有形体。蒙蒙：同”朦朦“，模糊不清的样子。灭：尽，无。景：同”影“。昧昧：昏暗貌。遗形：没有形状。遗：丧失。
［37］太虚：太，大。虚，空虚。这里指天空。
［38］出于未兆之庭：来自没有一点形迹的庭院，指来自万物还没有生成的世界。兆：征兆，迹象。
［39］毳（cuì）末：鸟兽细毛的尖端。毳：鸟兽的细毛。微蔑：微小。
［40］陋：狭小，纤细。茸毛：纤细柔软的兽毛。
［41］眇眇：微小的样子。冥冥：幽暗的样子。
［42］离朱：人名，即离娄，相传他的眼睛特别明亮，视力特别好。
［43］磊磊：乱石累积貌，此处为引申义，大而醒目的样子。
［44］何如此之为精：怎么比得上我所说的这样精细呢？为：语助词。
评
”大言“、”小言“就是”言大“、”言小“，也即《礼记·中庸》所说”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之意。赋作中诸人之”大言“、”小言“，各极尽夸饰之能事，凭空虚设出世间所无之物，使他人莫能及。推求这种笔法的兴起，当与战国时期盛行想象”至大“、”至小“的风气相关。《庄子·天下篇》便说”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其书中更有鲲鹏之大与蜗角之小的夸饰；《楚辞·远游》也说”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外“；《韩非子》亦有”与黄帝同年“和”棘刺母猴“的吹嘘；此外，《晏子春秋》中齐景公亦问晏子”天下有极大极细之物“，结合该书民间文学的性质，可知此种风气已在民间盛行。则《大言赋》与《小言赋》正是这种风气之产物。
与《大言赋》一样，《小言赋》也是吹牛皮的诙谐娱乐之作，不过改为比赛说”小“话了。从内容看，本篇更带有哲理思辨的特征，滑稽机智有馀，而其气势、景象则不如《大言赋》。譬如唐勒的诸比喻之间，多不相侔：既言”馆于蝇须，宴于毫端“，则以”虱胫、虮肝“为釜中之物，其大又万万倍于所居；景差的设喻也是格调不高，非神思之精妙。
《大言赋》《小言赋》风趣、夸张、怪诞的表现手法对于后来的文学颇有影响，西晋傅玄有《大言赋》，傅咸有《小语赋》，梁代萧统有《大言诗》《细言诗》等。明谢榛在推求此类作品之上源时总结说：”皆祖宋玉而无谓，盖以文为戏尔。“（《四溟诗话》）所论甚确。及至现在，民歌、相声当中还有言大、言小的作品，可见其流波之广远。
（马世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