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标说,他曾经带过,一带就超标。按照防护条例的规定,超标就必须离开岗位。但他们能就此离开么?他们不能不干。鼓楼医院一年要接诊200多个急性心梗的病人,这个量大概是10年前的四五倍。“这么多病人你怎么办呢?你总不能看着病人不做呀!”
有一次北京有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机会难得,徐标本想全班人马关门上会。结果,想来想去,不行呀,真来了病人呢?最后还是留了一组人坚守他们的“24小时”承诺。
有人问过徐标,放射性的侵害你们不怕么?他说,“讲的难听一点,我们这些人活到50岁也好,60岁也好,只要活得精彩。职业病我们心里明白,白血病、癌症,我们也晓得,但是病人一来,想不了这么多,分秒必争。”心脏病急性发作,没有客气讲,哪有时间叫你去考虑什么防护?
医院的陈副院长讲了一句实话:“徐主任,你们现在年轻身体很强壮,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们会一大片趴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培养出一批人来。”
疲劳、辐射,接下来是又一个敏感话题——收入。
“我们的收入并不高。”徐标说,我答应大家上夜班要发加班费,话是这么说,但加班费从何而来?科里的年轻人一遇到手头紧就冲着我嚷嚷,哎,徐主任你欠我们多少钱了?”
“我们科里收入比较‘社会主义’。说句良心话,教授还可以出去会诊、讲课,总有一些额外收入,年轻人就只有靠工资了。他们一个月去掉日常消费还能有多少节余?现在一套房子几十万,怎么买得起?”他说,“我们和年轻人收入差距有一点,但并不大。”
“这就是团队的精神力量。其实真叫你离开一段时间,还不行。每一个人都怕失去这个环境。”宋杰袒露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人道地去做事情,心情很舒畅。人做事情不完全是为金钱。业务能力提高,得到领导的认可赏识,得到病人的赞扬,这些都是非常开心的事情。”
Δ心地
徐标孩童年代印象最深的是家里总有吃不完的鸡蛋、鸭蛋。推算不错的话,他的孩童时期应该是被称为“中国经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的时候。可以想见,那时的鸡蛋或鸭蛋绝对是有点分量的东西。乡民们对自己敬重的大夫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鸡蛋、鸭蛋了。从这些平淡的琐事上,徐标懂得了不容易。这里面既是父亲为乡民治病的不容易,也是乡民一片苦心的不容易。这些带着相互体谅和凄婉色彩的“不容易”,日久天长,一点一滴积攒在了他的心底。
后来,他在当地也做了医生。他忘不了一次抢救病人的事情。那是个农民,因为青霉素过敏喉头水肿,眼见上不来气了。当时他人小胆大,就拿最粗的静脉注射针头,从病人的喉头刺进去。接着就听到“呜”的哨音,一声长鸣之后这人救活了。徐标说,“这个农民真实在呀,过后他挑来了300多个鸭蛋给我。我说,乖乖,你们家有多少鸭蛋?他说,我把家里所有的鸭蛋全拿来了,一个不剩。”后来,300多个鸭蛋原封让农民挑回去了。但是不依不饶的老实人不能就此了事,他一定要徐标做他女儿的“干爹”。这个要求徐标不好再推却了,结果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给十来岁的女孩子就这么当了“爹”。这“爹”一直当到他离开家乡为止。
徐标走出了家乡,但是他不论走到哪里,孩童时的东西早就长在了心里。
鼓楼医院的同事们知道,徐标看病有个怪脾气,他专家门诊看15个病人,却开不出10张处方。
“我经常讲,任何治病首先要明确诊断。比如心绞痛到底是高危还是低危?心力衰竭处于什么程度?血脂高要不要吃药?……医生要给病人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也经常遇到病人提‘抗议’的:徐主任,你这个病人看了40多分钟了。我想,人家是从外地很远的地方来的,要赶火车,赶汽车,你至少把病给人家搞清楚。诊断都不清楚怎么下药?病情不清开处方,那不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吗。”
徐标说曾经接诊过这样一个病人,从病历看,花费一万多元药费,住院20天,硬是挂了80瓶水,一天4瓶,天天不少。结果到底是不是冠心病也没搞清楚,他为这样的医生脸红,“气得我不得了。水,我不反对挂,少挂一点,挂一种药也就可以了。或者至少你把人家的病搞搞清楚呀。”
徐标凡是看到类似的病历就两个字:“气愤”。他实在想不通,“有些病人就那么一点钱,你不把这点钱花在刀刃上。他心绞痛,你首先要解决心绞痛的问题;他血管狭窄,你要给他解决狭窄的问题。你挂那么多水有什么用呢?”
下面的事发生在三年前。徐标说,那是晚上,外地电话告急,一位老红军在手术台上,起搏器安装出了问题。放下求助电话,他踩上油门就走。当时心急,车开到收费站时不慎碰坏了人家的起落杆。徐标当时深感抱歉,却又耽搁不起时间,随即压了身份证就急速上路了。
老红军会诊完了,当地的医生说,你既然来了,还有个病人也给顺便看看。徐标自然答应了。第二个病人是个农民。他诊断这人是感染性心内膜炎,是霉菌性的,非常严重的一种病,死亡率很高。同时这个病人肝功能已经衰竭,全身的淤血点很多,从病历看他用过了许多抗生素,但于事无补,说得难听一点继续治疗下去意义不大了。这时候徐标心里很清楚,他们这样的家庭恐怕已经被这个病拖累得一贫如洗了,眼下实在没有必要再往这个病里扔钱了。虽说这样的结论很不尽情理,但是徐标不能昧着良心诓人一个短暂的宽慰。于是,他很委婉地对农民的妻子说,你们不要给他吃那些药了,药又不好吃,你不如多买些好吃的东西给他补补身体吧。
病人的妻子表情凄楚,这个女人明白了,于是含着泪却万分感激地点点头。接着,这个把眼泪强咽到肚子里的女人,佯装着笑脸将一摞被她已经攥得滚烫的钞票塞给了徐标,说,大夫您辛苦了,这是一点会诊费。
徐标说,他一看到那叠钱当时就脸红了。那样散乱的票子,什么都明白了。这位农民的妻子一定是问了前面的人给多少会诊费,然后也要比着给。但是,这两份钱是截然不同的两样。第一个病人是百元一张的,钱很整齐。第二个病人的钱有50元的、10元的,甚至几块钱的……
徐标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为病重的农民和他可怜的妻子,为他们摧不垮的朴素和善良,为自己的什么也不是……“我几乎没有停顿,很快地把第一个人的会诊费,再加上那一堆凑起来的零零碎碎的第二份会诊费,一起塞到农民妻子的手里……”徐标说这时候他不敢想,他们求医的路是怎么走下来的?昂贵的治疗费又是从哪里凑到的?
那个女人半天没说话,她的身子是慢慢地瘫软下去的,直到膝盖挨在了地上。然后徐标说,她像是做了很对不住家人的事,无力地摇着头说,我把牛给卖掉了,把房也给卖掉了……
徐标把跪在地上的农民妻子扶起来。他没有勇气看那张灰暗的、抽搐的、挂满泪水的脸。他扭头走出病房的时候,听到身后女人用家乡的土话喃喃地自语:谢谢菩萨,救命之恩,救命之恩……
第二天早上,徐标赶到碰坏杆子的地方。收费站的人说要赔4000多块钱。因为那根杆子是进口的。他只好告诉人家,自己身上只有几十块钱。他说,你们把账号给我,相信我,回去就汇钱。
收费站的人不信,说你不是医生么,不是去会诊的么,会诊还能没钱?徐标告诉他们自己去会诊了两个病人,但是第二个病人是个农民,他们太穷了,于是自己把钱都留给他们了。
“看来世界上有好人那。”徐标说,那个收费站的站长姓袁。年纪不小的袁站长想了一会儿,说,“你走吧,杆子不用你赔了。你为我们的乡亲做了件好事。我们感谢你。”我说那怎么行呀?搞坏了东西一定要赔的。袁站长很坚决地说,“怎么不行?做善事的人,行!”
那个收费站他倒是来来回回总经过,但后来徐标一直没有再见到过袁站长。徐标每次路经时总是托人转告一声“老站长好”。这么多年了,这么多的问候,不知道那位姓袁的老站长都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