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滚开,该死的猫!”她乱舞着脚,大声叫道,“看我把它的脖子扭下来!”她一边关上厨房的门,一边嘟嘟囔囔地骂着,猫且战且退。
爱丽丝察看着屋子,里面乱得很,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盏大大的花瓶台灯亮着,灯罩上挂着一双尼龙袜。暖气片上,三个苹果核都被烤成苹果干了。还有,她刚才瞥见厨房里有一盒爆玉米花,漂浮在油腻腻的洗碗槽里。
老太太停住脚步,一个手指放在唇边,示意爱丽丝走过去。爱弥尔先生躺在一堆被褥中,微张着嘴。尿骚味直扑鼻子。爱丽丝又是恶心,又是同情,她看着孩子,慢慢地走过去。
“让他睡吧!”杜凯特太太拽住她的胳膊,轻声说,“否则,我又要半夜不能睡了。”她把爱丽丝拉到厨房里,轰走了猫,用一沓《电视周刊》掸了掸椅子,然后一屁股坐下来。
“您也坐,美人儿。您想跟他说话?他恐怕醒不过来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爱丽丝。
“您说什么?”
老太太惊讶地睁大眼睛:
“啊?您不会告诉我说您不知道……”
她久久地盯着爱丽丝,没有说话。
“他喝酒!”最后,她终于说了。
“什么?”
“他喝酒!”老太太重复道。
为了表达得更清楚一些,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好像那是一个酒瓶。
“是的,这完全是真的。”她叹了一口气,“上帝没长眼睛啊,让一个孩子这样长大:刚刚摆脱尿布,他就叼起了酒瓶……啊,多么悲惨的世界!”
她站起来,在爱丽丝不信任的目光下,打开电冰箱:
“喝酒吗?”
爱丽丝摇摇头。
“是啊,亲爱的夫人,仔细一想,这简直是在犯罪啊!让一个孩子染上这样的恶习。”
她打开一瓶酒,倒在椅子上,膝盖微微分开,喝了一大口。
“我什么都试了,没办法。”她缓过气来,说,“他喝酒。他以前喝,以后还会喝,就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不能跟一个当母亲的作对。”
“跟一个当母亲的作对?”爱丽丝惊讶地问。
“您能怎么样?”老太太大声说,“那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如果我是个喜欢嚼舌头的人,我可以告诉您许多事情!您想都想不到!晚上,她把啤酒灌到奶瓶里,想让他快点睡,自己可以出去干活。他睡了,是的!我向您保证,然后呢,煤气,拉肚子,腌鲱鱼,这些全得由我来收拾。大家告诉她,这对孩子的健康不好,可没用,就像对木头说话一样。”
她身体前倾,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这是因为,她自己也喝得不少……要是您在晚上看见过她就好了……不过,最糟糕的是(您都不敢相信):孩子每天可以喝两瓶啤酒。您见过这事吗?几个月来,我发现这小坏蛋在骗人!还有一天,邻居普帕夫人把他带到我面前,当时,他那副样子啊,唉!唉!”
她往后一仰,晃着双臂,好像十分沮丧:
“亲爱的夫人,您能怎么办?有些人,好像生来就是受苦的。这是命!”
由于“老奶奶”,本来客人就已经很多的比内里饭店更是顾客盈门。斯里普金绞尽脑汁,设法接待更多的顾客。大家决定推迟到半夜两点关门。还得再雇一个员工!居斯塔夫·布娄推荐了他的女朋友吉塞尔。吉塞尔在市区东南角的一个低级小饭店“巴士站咖啡店”干了四年,老板是个进军餐饮业的前装卸工,老是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她很大胆,敢把洗碗水加到蔬菜汤里去。一见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弗洛朗就想乐。
至于斯里普金嘛,他经不起任何有一点姿色的女人的引诱。吉塞尔肌肉发达的大腿和丰满挺拔的胸脯很快就让他忘了省钱,于是吉塞尔第二天就在柜台前上班了。
这是个性格很外向的小女人,口齿伶俐,尽管在蒙特利尔待了六年,仍成功地保留了加斯佩女人的美貌,很快就赢得了顾客们的喜欢。她微微露出的胸罩很养眼,甚至让沉默寡言的若塞·比翁迪也现出了笑容,他给了吉塞尔极大的特权,允许她经常从他的烟盒里拿烟抽,并经常久久地斜睨着她的大腿和胸前,然后跑到洗手间里,一个人短时间反省一下,出来时气喘吁吁,精神振奋。
不过,眼下,居斯塔夫·布娄才是那个勇敢的女人的宠儿。比科一喊要土豆或牛肉沫,两人就一同去地下的储藏室,好像连下去找东西的那一会儿都很享受。
吉塞尔的出现,加上爱丽丝也天天在店里,让贝特朗不高兴了。
“仁慈的上帝啊,”他低声叹道,“又来了一个!我就像来到了一个修道院。”
几天后,安热阿贝尔的到来,让他激动得不能自持。弗洛朗从供货商那里回来,还没进饭店,贝特朗就迎上去兴奋地说:
“老板,来了一个您的朋友。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而且很和蔼。那个可怜的人好像累极了,我让他在地下室里喝点东西,等您回来。我擅自端了一碗汤下去,还有一块苹果馅饼。”
“唉,”弗洛朗嘀咕道,“他肯定又被解雇了。”
安热阿贝尔睡在地板上,头枕在卷成一团的大衣上。下巴的胡子长长的,神色阴郁,眼皮松弛,好像是前一天晚上喝多了。看到弗洛朗过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支撑着,直起身子,伸出手:
“你好。你的饭店很漂亮。据说,生意不错?”
弗洛朗满意地笑了笑:“很不错。你呢?”
“我也不错。”
“还在加拿大铁路公司工作?”
对方点点头:
“我从温哥华来。昨晚在火车上庆祝,一路喝酒都由老板埋单,发票就在我口袋里。他派我往加拿大跑。我去空置的车站,然后草草地写个报告,晚上住酒店。很幸福的生活。”
“空置的车站?”弗洛朗惊讶地问,“车站为什么空置?”
“啊,那是因为一个法律的缘故,《国家交通设施紧急法》。铁路公司必须维护其车站及其他建筑,哪怕已经改变用途。所以,他们想把它们都租出去,以减少维护费用。我呢,我就去巡查还没有租出去的车站,然后写报告交上去。我还在试用期当中,但一个月后就可以单独旅行了。我盼望着。”
他激动了一会儿,但很快就不胜体力,脸皮抽搐起来。他捂着额头:
“哦……哦!酒劲发作了!”
弗洛朗笑了:
“我去给你找点阿司匹林,酒鬼!”
他上了楼。
“要我去药店买点药吗?”贝特朗充满同情地问。
睡了两个半小时之后,安热阿贝尔来到柜台前,脸色好多了。几杯热茶下去,他能站稳了,弗洛朗在柜台前忙碌的时候,他继续讲述他的新职业。改变用途的车站好处还真不小,就像制造瓷器战车一样,回报很可观。而且,还能让十多个职员舒舒服服地饱览加拿大各地的美景。
“我到过一个车站,你做梦都想不到,”安热阿贝尔接过一碗浓味牛肉,说,“在魁北克东部地区圣洛马尼村口一个非常小的车站,每月的租金是五十元,二楼有个漂亮的小房间,以前是站长及其家属住的。如果哪天我要找一个乡村疗养,我肯定去那里。”
他推开面前的碗,问弗洛朗,在他找到住处之前,能不能留宿他几天。
“我得找个好地方住,”他笑着说,“我现在可是替女王打工。”
弗洛朗不敢说不,不过,他得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因为他工作太忙。晚上回家时,他往往累得半死,好像全身都被挖空了。爱丽丝每周工作二十小时,但也不见得比他更轻松,因为家务活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天下来,两人都神色疲惫,头脑昏沉,往往说话都带刺。一段时间以来,床成了仅供睡觉休息的动产。爱丽丝伤心地发现,自己当母亲的愿望越来越远,好像遥遥无期了。
斯里普金则相反,显得越来越有魅力。不过,自从遇到格拉杜以后,他的晚上一半都献给王家山路科科俱乐部的维纳斯们了。晚上六点左右,人们就看见他站在收银台前,眼圈有点黑,但神清气爽,说话幽默,打量着来来往往的顾客,手指点着钞票,幸福得浑身颤抖。他甚至能忍受爱弥尔先生和他的猫了,尽管脸上的神情很清楚地告诉大家,小孩就像猫一样,而小孩和猫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弗洛朗只见他生气过一次,那是冲着格拉杜来的。
前一天,斯里普金和记者直到凌晨才分手。格拉杜嘀嘀咕咕地回家,少不了挨老婆一顿臭骂,而斯里普金则投入了一个拆迁商千金的怀抱。那个可爱的女孩,重七十五公斤,七到十岁期间学过电吉他。斯里普金经过不懈的努力,天天请她喝金酒,吃丰盛的中国菜,终于博得了她的芳心,但也不得不出入不那么干净的中国城,违反自己的自然崇拜原则。当所有的努力开始结果,最后要品尝果实的时候,这个英国人却脸色苍白,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不得不火速下床,弄得他的临时女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躲到浴室里,痛不欲生:刚才,他的男性雄风一泄千里。他用冷水敷了几次脸,好了一点,但痛苦持续了一个晚上。那个小妇人比他更没耐心,等了一个小时,就带着蔑视的嘲笑离开了他。
斯里普金担心极了,去了医院。整整等了三个小时,一个泌尿科医生给他作了检查,说他强壮得很,就像一只刚吃了鱼的年轻的猫。
第二天,格拉杜像往常一样到比内里饭店来找他。斯里普金不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但那件不幸的事让他耿耿于怀,他忍不住当着弗洛朗、格拉杜和小若塞·比翁迪的面,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他越讲记者越激动:歪着头,咬着嘴唇,眨着眼睛,呼吸沉重,突然,格拉杜发出一阵狂笑,四肢好像都要飞出去似的,大家不得不把他按着椅子上,给他捶肩,解开他衬衣的领口。一个顾客被鱼刺卡住了喉咙,难受极了,要水喝,但没人理他。
最后,记者双手发抖,身体剧烈颤抖,示意斯里普金他们把他围住,免得让那些喜欢偷窥的人看见。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红辣椒油,在一个容器里滴了三滴。斯里普金惊讶地看了他几秒钟,愤怒地大吼一声,而记者又狂笑起来,倒在椅子上。
“你这个混蛋,你得赔我。”斯里普金气得脸部肌肉抽搐着,咬牙切齿地说。
他从格拉杜手里夺过瓶子,砸到墙上,愤愤地走了出去。
一连两个星期,他没有理睬那个放荡的伙伴。格拉杜每天都来饭店,向弗洛朗投诉说,斯里普金动不动就发火:
“他太喜欢生气了!我在瓦尔卡蒂埃接受军事训练时,有人这样跟我开过两次玩笑,我都一笑了之。如果他想用赌气来让我后悔,那他就等着吧!”
客人们继续潮水般涌到比内里饭店里来。汤锅、煮蚕豆和浓味肉汤的锅刚刚装满马上又空了,烤馅饼“滋滋”作响,散发出风轮菜和月桂的香味,飞到一个个盘里碟里。弗洛朗整天忙着,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他满足于目前的成功,对饭店的壮大甚至有些担心。父母抱怨说很难再见到他,星期天晚上的家庭聚餐,以前是雷打不动的,现在也流产了。
星期六上午,母亲打电话给他,要他答应第二天晚上一定要回家吃饭,带上太太。
“你父亲还想瞒着我,可我看得很清楚 ,他心情不好,”她告诉儿子,“他把我们烦死了,天天找小报,想在上面找到关于你的所有消息。”
弗洛朗笑笑,有点后悔。他发誓第二天一定回家,甚至还答应了别的,就在这时,饭店的门被“哐当”一下被推开,把他吓得半死。
“您好,我亲爱的年轻朋友,”拉塔布拉瓦斯基带着保护者那样的微笑,走了进来:“生意好像很不错嘛?”
他上前用枯瘦的手抓住弗洛朗的前臂。这是一只十分丑陋的手,红色的汗毛浓浓的,一直长到手腕,就像是病态的苔藓,突出的肌腱、蓝色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皮肤松弛,没有血色,长得褐色的小斑点,血管胀鼓鼓的,分布得非常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