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镜子化了一个多小时的妆,爱丽丝还不满意。
“我要好好地利用自己,”她对弗洛朗解释说,“有许多老坏蛋看见妆化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女人就会失去理智。我当了两年女侍应,不能什么都没学到啊……”
弗洛朗坐在厨房里,大口大口地喝咖啡。又过去了一刻钟。咖啡壶见底了,他觉得体内涌动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人发抖,甚至有些痉挛。他的脑海里冒出无数想法,零零碎碎,难以抓住。
看见太太描完最后一笔,满意地出来,他吁了一口气:“终于化完了!”
“你今天上午车开得不稳,”走了几分钟,爱丽丝轻声地批评道,“咖啡喝得太多了。”
车子来到雅克-卡蒂埃广场,爱丽丝打量着那家旧酒店的外墙。
尼尔逊酒店还是挺有气派的,她心想,“你在里面睡过?”走进大堂时,她无意地问。
弗洛朗突然转过身来:
“我?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在酒店里,他们直奔前台:
“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在吗?”弗洛朗阴沉着脸,问。
“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胖胖的职员有点结巴。
然后,他惊恐地转动着眼珠,好像有谁把手伸到他的后背,把一瓶蓖麻油倒在他的衬衣领子里:
“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您是说……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您是他的孩子?”
“什么?不是。”
“也不是亲戚?”
“老兄,我是百分之百的魁北克人,您看不出来吗?”
“啊,”对方说,“那就好。他两天前死了,今天上午下葬。女佣发现他淹死在浴缸里。心脏病发作。”
弗洛朗愣住了,盯着他的脸。
“您想坐一会儿吗?”职员问,显得有点惊慌,“我也是,他的死让我感到非常意外。”
爱丽丝把丈夫扶到一张椅子上。胖职员走过来,由于紧张,他掏出一把梳子,动作夸张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现在正在办后事,”他说,“在圣母院教堂,离这儿不远。这两天老板都忙糊涂了。埋葬一个外国人太复杂了!警察,大使馆,许多纸张要签……酒店还要继续营业……他是个好人,上星期,他还给了我12.25元小费。”
“去教堂,”弗洛朗攒足劲之后,说,“我们得去教堂。”
他快步走了出去,因为不好意思让人看见他流泪。他们穿过雅克-卡蒂埃广场。
“唉,”爱丽丝说,“别这么伤心了,毕竟是个陌生人!”
“多亏了他……如果我以后发财。”弗洛朗泪水汪汪地说。
“哼,”爱丽丝说,“别说得那么早,钱还没赚到手呢!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让人奇怪!”
他们经过圣保尔街,来到教堂边的圣絮尔皮斯路,从侧门走进教堂。
“对了,”爱丽丝说,“你不有个表兄在这里当副本堂神甫吗?”
弗洛朗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竖在主通道中间的一个追思台吸引住了。一个神甫站在祭坛前慢慢地挥动着双臂在说什么,一个弥撒辅理迅速登上台阶,好像那里是学校的操场而不是教堂。祭坛光线黯淡,阴暗的大殿里笼罩着忧伤而庄严的气氛,弥漫着乳香和尘土的味道。弗洛朗示意爱丽丝跟着他,来到棺材边的跪凳前跪下,他伤心地凝视着棺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爱丽丝耸耸肩,朝四周看来看去。除了那个神甫、一个管风琴演奏者和弥撒辅理,就没有别的人了。
“很奇怪,”弗洛朗低声说,“他的朋友加拉诺怎么没来……”
主祭神甫从祭坛的台阶上下来,手里拿着圣水刷,后面跟着那个辅理,往前走去。管风琴突然响起,教堂里乐声大作,大得有些吓人。
“难以置信。”爱丽丝嘀咕道,她看见丈夫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尽管竭力克制,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了出来。
忏悔亭之间突然出现了几个抬东西的人,也许是殡仪馆的职员。神甫脸无表情地又念了一些祷文,然后,棺材被抬了起来,通过一个侧门,前往耳堂。
爱丽丝和弗洛朗跟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一辆柩车停在马路边的台阶下,门已经打开。对面的人行道上,可以看见“思达屋”的一个女服务生正在擦饭店的玻璃门。爱丽丝站在平台上,弗洛朗则走下台阶,靠近柩车。搬运工像打保龄球似的,突然一使劲,把棺材推到了车上。谁也没有注意他。司机坐到方向盘前,发动了车子。弗洛朗俯身问道:
“你们这是……要下葬吗?”
“火葬,年轻人,火葬。完全是私人性质的仪式。”
车中的四个人动作划一地点燃一支香烟,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开始了在人间的最后一次旅行。
爱丽丝一直在台阶上方等着。
“那些人倒是一点也不多废话,”弗洛朗回到她身边时,她说,“你要去哪?这里已经没事了,可怜的老公。”
弗洛朗没有回答,走进了教堂。大殿里点起了灯,突然变得像车站。两个工人正在一个角落里一边弄电线,一边开玩笑。一个鬈发的老妇人在祭坛前小步走着,手里拿着一个羽毛掸子。爱丽丝跟着丈夫,不禁有点儿担心。
弗洛朗低着头,沉思着,沿着一条侧道往前走,在豪华的葬礼祭坛前停下了脚步,做工精致的铁栅栏里面,白色大理石的主教雕像平静地躺在他们面前。
“是伊尼亚斯·布尔热大主教,”爱丽丝轻声说,“对,就是那个著名的宗教裁判所所长。”
她端详着那个老主教严肃的脸,这个威严而固执的人,曾掌握着一个民族的命运。弗洛朗摸着鼻子,回忆起历史,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中,突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他扭过头。
“啊,是我的表兄,”他有点厌烦,“我最不想见他。”
奥塔维安·热诺姆神甫手里拿着日课经,正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走在教堂的通道上。他不习惯新事物,仍穿着教士袍,脸刮得干干净净,皮肤光滑而苍白,甚至有点发黄,大大的眼睛迷茫而无力,看起来像个患结核病的年轻人。他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突然看见了弗洛朗,不由停住脚步,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您好,表弟。您突然改变信仰了?”
他伸出一只手,软绵绵的,弗洛朗匆匆握了一下。神甫好像没有注意到爱丽丝的存在,指着祭坛说:
“我刚刚读完关于我们亲爱的大主教的一本传记。请相信,他不是一个随和的人,好像口味很刁,不能容忍人们在美食上偷工减料。据说,1866年到1874年间,他换了十二个厨娘。”
“你可认出我太太了?”弗洛朗用讽刺的语气打断他。
热诺姆神甫向爱丽丝转过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红耳赤地走上一步,笨拙地握着她的手:
“哦,真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忘了你结婚了……我还以为夫人是别的来访者呢……我真蠢……请原谅……很高兴见到您……我想,你们结婚不久吧……”
“三年了,”弗洛朗回答说,一点都不含糊,“你还来参加婚礼了。”
热诺姆神甫越来越尴尬,脸羞得通红: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昏了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去我房间,我请你们喝茶。中饭之前我们还可以聊一会儿。”
弗洛朗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下爱丽丝,爱丽丝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一提起他的房间,我就想看看了。她心想。
他们一边低声谈话,一边穿过中殿,走出矮门,来到光线黯淡的走廊里。旧木头的味道和蜡烛味混在一起,四周一片庄严的寂静,深色的木家具擦得锃亮锃亮的,反光交织在一起,让人杂念顿消,沉浸在某种怀旧的梦幻之中。
“我们好像来到了保尔·费瓦的小说里。”爱丽丝冲神甫一笑,说。
“确实是这样,”神甫兴奋得眼睛都发亮了,说,“或者是在我们亲爱的老欧仁·阿夏尔的某部小说里,在奥希兹男爵夫人的小说里。您知道奥希兹男爵夫人吗?她写过《红花侠》。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现在有时还会拿出来看一看。”
他们来到了教堂的主楼。热诺姆神甫稍稍撩起长袍,走上一座宽大的橡木楼梯。
“我的房间在三楼,走廊尽头。”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爱丽丝用眼角扫了一眼丈夫,他显然在努力摆脱上午的悲伤。
“你派到这个教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他没话找话。
“两年……不,三年……我记不清了。到了,请吧!”
爱丽丝没有失望,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间。
“请原谅,房间很拥挤,”神甫有点局促不安(他刚发现桌上有双袜子,散发出有点太个人化的味道),“我去给你们找两张椅子,我们可以聊一会儿。”
所谓的房间其实并不存在,墙全都被书架挡住了,仅有的一个窗也被挡去了一部分。地板上也全都是书,只留下一条走路的通道。随时都得缩着身体,免得把书碰得倒下来,甚至连天花板也被利用了起来:神甫在上面贴了一些著名作家的照片和画像。一条通道贯穿房间,蜿蜒到一张黑色的皮椅前,椅子上方,一盏漂亮的落地灯弯腰照着。椅子和一排书架之间,放在一张桌子、一个小电冰箱和一个放糕点的柳条筐。桌上有个很大的铜茶具,一条电线冒出来,又消失在两大卷福楼拜的《书信集》中。茶壶在“呼呼”地轻轻作响,壶口不时溢出几滴滚烫的开水,滴在一个皮面精装的《亚历山大四部曲》上,这本书好像颇经得起考验。至于那个柳条筐,是个很奇特的小家具,共三层,用鹿脚支着。神甫在上面放了许多小碟,碟里不可思议地装满各式糕点,上面覆盖着玻璃纸,里面有玛德莱娜小蛋糕、“猫舌头”、“夫人指”、千层酥,旁边还有水果蛋糕、长条形饼干、小花色蛋糕、松软蛋糕和樱桃酒水果蛋糕。
在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堆鼓起来的东西,那应该就是床了。每天晚上,神甫都得花很多功夫来整理,弄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形状,否则没法睡。
“别在意这些灰尘,”他艰难地拉出一张堆满《乔治·桑全集》的椅子,“女佣上个星期走了,说自己的年龄太大了,但我知道她离开的真正原因。她是想系着紫腰带指挥本堂神甫。”
说着,他一脚踩空,脚后跟踩在《讲法语的加拿大人和邦联制》上,把皮埃尔·艾略特·特鲁多先生这个伪美洲原住民又肥又红的脸都有点踩破了,但特鲁多是个出色的政客,继续在向读者微笑。
“谢谢,”爱丽丝坐了下来,“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来倒茶。茶杯在哪?”
神甫显得有点慌乱:
“啊,是的,茶杯……我忘了……这是因为……我一个人住。我去厨房里找找。”他的声音有点像处于变声期的年轻人。
“唉,”门关上时,爱丽丝说,“他真的整天读书,其他什么都不做?”
“是的,我父母很少提到他,他好像成了家族中的耻辱,你知道,一个不忏悔、常常忘了做弥撒的神甫。”
“他的本堂神甫好像也不太喜欢他。”
“还能怎么样?大主教把他安置到这里假装隐退。他被授予圣职之后,被人踢来踢去,每半年就换一个堂区。这个可怜的人,大家都瞧不起他。”
“轻点,”爱丽丝说,“他回来了。”
看到神甫那副紧张的样子,就能猜到他很少接待客人,他们的来访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
“这是两个杯子,倒上茶就可以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把嘴唇浸在茶里,好像很满意,然后递给每人一个杯子。弗洛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在想拉塔布拉瓦斯基的死和签买店合同的事。热诺姆神甫架着腿,用手捂着嘴,不时轻咳一声,然后做了个抱歉的动作。
“我想,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看书了,是吗?”爱丽丝笑着问,语气尽量轻松自然。
“我五岁时,奶妈就给我念书了。我可以一连听好几个小时。”
“您有奶妈?”
“我父母没时间照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