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佋是漕运总督的独子,对于自己父亲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他也有一定的了解。如今听纳兰七色如是说,当下宁可信其有,一溜烟跑了。他回到总督府后,立刻差人去差看账簿,仔细搜查间,发现一本账簿被人以临摹本调了包,当下出了一头冷汗,心内惶惶。
再说纳兰七色与慕寒,自朱天佋走了之后,两人便没有再交谈,只向着城外走去。
沿途而去,一棵棵葱郁的树木舒展着。
郊外一片小树林里,连绵方圆十里,都是绯霞般妖艳的花树。参天的大树林立,褐色的树干上没有绿叶的踪迹,只有一条条高高垂挂而下的藤蔓。一朵朵绯红的花,在藤蔓上舒展着,缱绻着,绽放自己的美丽。远远看去,只能见绯红一片,美不胜收。
夏风徐徐而过,吹下一地落英。
花瓣漫天飘遥,淡雅香味四溢。
纳兰七色这时才开口笑道:“公子真会挑地方。”
慕寒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山林野地,让你见笑了。”
慕寒的住处没有修建围墙,只用了黄竹篱笆圈出一大片地来。篱笆内围,种着各色各样的鲜花。百花盛开,竞相斗艳。一座两层小木屋,立在花间。
一条青石小路,在花间蜿蜒到门口。
小木屋内摆设简单却不简陋。一张方桌,四面摆了四张木椅。右手边一道青花垂帘隔开了厨房。
让纳兰七色震惊的是,走进屋内,随处可见的字画。字画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画中人。一幅又一幅的字画展开垂挂着,从那精细的画工可见,每一幅都是慕寒亲自执笔。
画中的人儿或笑,或闹。或是花下弹着琵琶,或是湖间泛着小舟。
不变的是他的容颜。
风回雪。
慕寒的屋子里,每一幅画都画着风回雪。或者说,都是为了风回雪而画。
纳兰七色震惊的在画间走动,一幅一幅的观摩,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画卷遮挡着的书桌上,摆着一幅尚未完工的画,画的是望江楼里,风回雪软若无骨的依靠着桌子给慕寒斟酒的画面。
纳兰七色不喜用眼,因为她觉得眼睛是最会骗人的东西。然而,这些让人震惊,美丽至极的画面,却让她不得不看。若是错过,她定会后悔一生。
“这么多画,你画了多久?”纳兰七色震惊之余,看向慕寒问道。
慕寒在方桌边坐下,小丫头沏了茶放在桌上。他端着茶水,思索片刻,回答道:“从我十七岁开始,一直画着他。细细想来,大概快十年了吧。”
十年,说起来就两个字,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纳兰七色满脸唏嘘之色,走到桌边坐下。
“喝茶。”慕寒浅笑着,倒了一杯茶推到纳兰七色面前。
纳兰七色捧着茶杯,在掌心轻轻搓着,笑道:“风公子好幸运,得公子你十年为其作画。”
“慕寒手下,只画慕寒认为值得自己所画的人。我只画过你与他。”慕寒浅抿了一口茶,看向纳兰七色的眼神有些怪异,“人生在世,情人易得,知音难觅,只可惜他……”
纳兰七色凝眉,漫不经心的对着手中茶水吹气。
慕寒皱着眉,看着沉默的纳兰七色,凝眸问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会南疆术法?”
纳兰七色轻轻一笑,放下手中茶杯,说道:“若你愿说,我不问你也会说,若你不愿,我问又有何用?”
慕寒冷冷的自嘲一声,弯弯勾起的嘴角落了下去。许久沉默后,他才开口说道:“年轻时,我总是喜欢四处游历,天南海北,少有我没去过的地方。我与回雪初识,就是在南疆。”他似乎在遥想着,眼神有些飘渺起来,“那时候,我在客栈里弹琴。弹至一半,外间突然有人以琵琶与我合奏。琴音与琵琶声,混在一起显得那么和谐。而我少年气盛,蓄意变调,或快或慢,不论我怎么做,他都可以跟上。一曲至末,我生气的走出去,想要看看那人是谁。回雪就那么静静的站在客栈外,一身白色的衣裳,以金线在袍角绣着洛神赋,面容漂亮得令人发指。他手抱琵琶,逆着光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美得让我忘却了揍他一顿的想法。他问我:‘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漂亮得你转不开眼?’被他用言语调侃,我心内有气,于是回答道:‘我只是在看,人家穿白衣潇洒非凡,而你怎么会将白衣穿的如此别扭。’回雪尴尬的笑着问我那他该穿什么颜色,我回答他,蓝色。此后,回雪的衣裳全都换做了蓝色。或深或浅的颜色,都是一个样式。我在南疆待了十几日,每日都有回雪在身边给我介绍南疆的风土人情。之后我要离开,他不顾族人反对,毅然决然的随我离开。此后大江南北,有他在我身边。他很博学,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认识,沿途只要能看见的事物,他都能叫出名字,说出用途。他虽是男儿身,性子却温婉无比,心细如尘。我轻轻动动嘴唇,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他偶然间看到我画画,于是央求我为他画一幅。我向来认为没有人配走进我的画间,于是拒绝了。那时,他那受伤的眼神,直到现在还深深刻在我心里。连着一个多月,他没有再与我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跟在我的身边。我弹琴,他也不再与我合奏。那种感觉太别扭,我只能答应为他画上一幅。他听我说愿意为他作画,高兴的在百花丛间起舞。那时候的他太美,美得让我心颤,不敢相信。他拉过我的手掌,在我掌上起舞,发若流泉,衣如蝴蝶,让我不由自主的仰望。于是,我画了第一幅人物图。你看,就是那一张。”慕寒抬起手,指着垂挂着,被风吹起飘摇着的一幅画卷。
纳兰七色回头一看,只见那画的墨色已经有些老旧。画中内容,是风回雪掌上起舞。
“此后,我便再也停不下来,一幅一幅的画着他的容颜。他与我一起游遍大江南北,我去哪儿他去哪儿。他教我南疆术法,教我识药,教我品茶,只要我不会的,他都会教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着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怪。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我没有办法回应的感情,我只是将他视为知己而已。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在我身边。他那么好,我根本就离不开他,他不说我便当作不知道。我就是那么自私,自私的将他绑在我的身边。可是后来,他的身边突然多了个男人。那个男人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迷恋与贪婪,让我觉得非常碍眼。碍眼到,我恨不得挖了他的眼睛。我问回雪那是谁,回雪冷眸看了我一眼,回答道:‘寒,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风回雪,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捧在你面前,你看都不看一眼。你可以不要,只是你难道还不许别人要么?’我没有回答他。他生气的走了。我没有想到,那是他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慕寒说到这里,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眼中有着浓厚的痛色,面容有些发白,“他没日没夜的跑到了洛水城,他在那里弹着初见时与我合奏的曲子,遇到了你。那时候他一定是伤心到了极点,所以没有一丝反抗的任你杀了。不然,以他的术法造诣,你根本奈何不了他。他是在用死,来惩罚我的不珍惜。我输了,我输得彻底,输了他。等我追到他时,他躺在雪地里,流干了血。他的脸,比白雪还白,白得刺眼。我被他这不计代价的惩罚击溃了。我用镇魂幡留下了他尚未散去的魂魄,将他的尸身带回南疆。那一次回去,我才知道他在南疆的身份。他居然是南疆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