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条在寻找父亲。
父亲是老条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最笨的一个。已不是笨,而是笨的爷爷、太爷爷。某个晚上,两人在摊上吃饭,老条给父亲一百块钱,小声告他把这张假币花出去。父亲扭捏半天,才用两个指头捏住。老条瞪他,怕烫着?父亲向老板娘走过去,害了胃病似的佝着腰。老板娘举钱验证,父亲突然夺过来,别看了,是假的。老板娘眉眼上翻,拿真的呀。父亲回头,老条不见了。父亲脸色突变,他……他跑了,我找他去。父亲被老板娘和一个服务员扭住,老条跳出来搭救父亲。钱是真的,老板娘重新验了。父亲目瞪口呆。他埋怨老条一句,老条则数落他半夜。世上哪有这样笨的骗子?还有一次,两口子——这是父亲的话,客观地讲,是一男一女——在地道桥下吵架,因为女的未经男的同意,拿家里的生活费买了件T恤。围观者无人吭声,只有父亲站出来劝说男人。男子激父亲,你买呀?父亲果真将T恤买下来。一个小套子,父亲愣是钻进去。这样的例子太多,老条教训得舌头起了茧子。
老条为什么要把父亲训练成骗子?起初是有一些缘由,但后来,老条的千方百计、老条的不厌其烦已经与父亲关系不大。父亲的失败归根结底是老条的失败,老条无法忍受。宋庄那么多人都被老条带出来,为什么带不出父亲?他不信这个邪。他必须带出父亲,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可是要被塑像的人。老条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狠人,为了带出父亲,老条发了狠,甚至将父亲卖掉。就是这样,父亲也无长进。
老条和父亲分手只是打算甩开父亲半年,可不到两个月,老条毛躁起来,说不准那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
老条回了趟宋庄,没有父亲的音讯。又到两人分手的地方,在那儿,他和父亲骗过一个女人。老条转了几天,宋庄传来消息,父亲回去了。老条直奔车站,兴奋从脸上眼里往外扑,好象去会多年未见的相好。
老条买了车票,看看表,还有时间,打算到对面洗个头。如果速度快,还能松松骨头。老条把按摩叫松骨。一家忙着,另一家也有生意,真是邪性了。老条折返,往另一个方向走。一个女人迎面走来,老条漫不经心地瞟一眼。她也正看他。老条迅速转头,是她,那个短而胖的女人。他不由加快步子,待意识到她跟上来,马上放慢。显然,她也认出了他。他没必要逃,干吗要逃?他是老条啊。钟馗还难免让鬼咬手呢,这算啥?他对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吃惊,怎么成了父亲?
老条没甩掉女人,她咬定他了。老条若无其事地走进候车室,拣个椅子坐了。女人走到对面,盯住他。老条冷冷地仰起头,看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女人几乎跌到他怀里,老条腹部被重重撞了一下。他哎哟一声。女人挪开身子,却揪住他的衣服。老条恼火道,干啥呀,你?女人骂,你个骗子,装什么装?老条喝道,放开!女人抓得更紧,他呢?他在什么地方?在这样一个场合和女人吵起来不明智,老条愠怒的表情霎时春暖花开,是她二姨吧?女人骂,鬼才和你有亲。老条疑惑道,你不是骆驼山的刘凤丽吗?去年还在你家吃过一顿饭……错了错了,我搞错了,瞧我这脑子。女人看透老条似的,少装神弄鬼。老条咦了声,你也搞错了吧?女人叫,他在哪儿?老条大度地笑笑,我都糊涂了,无缘无故让你揪住,你说的是什么呀?女人说,少装蒜!他在哪儿?老条说,莫名其妙,放开我,要不我报警了!女人说你还倒打一耙了,我陪你去!老条起来,女人半个身子在他身上拽着。开始检票了,老条突然放低声音,我带你找他,你放开。女人马上松开。
女人贴在老条身后,老条忽然对检票员说,她没票。检票员拦住女人,女人举起手,老条回视,暗暗吃惊,她不只有票,而且和他一趟车。老条叫苦,他注定要和她撞在一起。
她坐前排,老条坐后排。她不断回头,仿佛担心老条从窗户跳出去。末了,她还是换了座位,坐到老条身边。老条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面熟,你不是小丽他妈吗?女人说我再不会上你的当。老条问,你说的他是谁呀,我咋不明白?女人说,我要是有法术,先把你的舌头割去喂猫。同样是骗子,他可比你仁义多了,不过也不是好东西,我相信他,他倒骗了我。老条一句一句问下去,弄清父亲这两个月的行踪。我的天,老条险些叫出声。老条难以置信,父亲被女人关了两个多月才逃出来。他总算逃出来了,不然,真不如撞死算了。老条不再装糊涂,说女人关父亲这么久,犯的可不是一般的罪,父亲没追究,她倒满世界找父亲,和疯子没什么两样。女人剐他一眼,你们弄头假牛骗我,不赔我的钱只好拿人工顶。他是同意的,可他骗了我。老条问,你把他抓回去,再关二十天?女人似乎被问住,好半天才说,反正我得找到他,这个骗子!对了,还有你,一对骗子。老条说,不就一头牛吗?牛就是牛,怎么能有假的?莫非是披着牛皮的虎?女人说我买回三天它的牙就掉了,哪里是二岁口?我买的是黑白花,淋了一场雨,它花得没个牛相了。这倒罢了,我当皇帝一样伺候它,它竟跑掉了,这牛也是个骗子!老条没憋住,哧地出笑声,当即收住,说,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关人呀。我让你见到他,牢你是坐定了。女人豁出去似的,我不怕,我看看他咋有脸见我!老条想事情扭筋了呀,他继续问下去,把父亲的日常表情都搞清楚了。老条脸上隐现出怪笑,他已经预料到父亲的麻烦。
老条和女人在距宋庄不远的地方与父亲相遇。父亲正满世界寻找老条。
父亲仍旧挎着他的黑皮包,双臂大甩,脸色闪亮——鸡汤还在起效。老条和马芳结伴而来,可以想见父亲呆若木鸡的样子。一个是他要找的,一个是他要躲的。父亲身子斜侧着,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随时冲上去又随时要逃掉。
马芳戳在父亲面前,我不信你逃到天上去,干吗骗我?
父亲脖肌起伏着,我有正事。
马芳说,你是个骗子。
父亲说,我差得远呢。你要多少钱,今天一并算了吧。
老条说,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说。他把父亲扯一边,给父亲布置见面后的第一道题。老条走到一百步,父亲必须把女人搞定,要么打发她走,要么骗到偏远地方给她找个汉子。老条严肃地说,肉送到嘴边了,看你怎么吃!
老条走得缓慢,似乎一步一步数着。
父亲看看老条,又看看马芳,你赶紧走吧。
马芳说,咋?你们还能吃了我,我不走!
父亲跺脚,走呀!
马芳傲然地迎视着父亲,不!
父亲问,你还想要多少钱?
马芳说,我不要钱。
父亲愕然,那你来干什么?
马芳说,你说好再留二十天,让你骗了,我不甘心。不过……她扫一眼父亲的黑挎包,我也骗了你,你大概没想到吧?
父亲不解,你说的是啥?
马芳指指父亲的包,你解下瞅瞅就知道了。
父亲边解边说,我瞅过了呀。马芳的冷笑一圈一圈荡过来。父亲有些慌有些紧张,还未解开,便被马芳夺回去。马芳转身就跑,矮胖的身子跳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