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庄历史上出过不少人物,如明代官至二品的宋士儒,艺人唢呢周,清朝与康熙下过棋的吴羊倌,贞节烈妇宋青英,及后来的国民三十九师二旅旅长宋满仓,土匪杨大麻子,汉奸李光头等。父亲在县志上查到一些资料,但有一些只是村民代代口头相传,并无记载。这并不妨碍父亲创作,一个简单的线索,一个小小的缝隙也能使父亲飞进无尽的想象中,触摸几百年前的尘埃。像过去种串豆一样,放学父亲便往家赶,他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细长的个子稍有点佝,一脚没落地,另一脚已抬起,看上去不是走而是跳。串豆还在种,主要靠母亲,父亲所有精力都用在写《宋庄史》上。父亲眼睛如网的血丝不是趴在眼球上,而是像他这个人一样有一种飞翔的感觉。校长在厕所门口和父亲突遇,被父亲的红眼吓得错了下颏骨。往往鸡叫了,父亲还伏在桌上。母亲不得不强迫父亲睡觉。被辞退后,父亲只是冲校长跺跺脚,便跳回家。他对母亲说,这下好了,我有时间写了。直到第二天老条上门,母亲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母亲和父亲正在院里玩“狼吃羊”-----类似棋类的游戏。母亲想着法子让父亲省脑。父亲被辞退的消息并没使母亲显得多吃惊,倒是第一次登门的老条让母亲纳闷。老条背着手这儿瞅瞅那儿瞭瞭,不时嗅嗅,鼻子皱皱又抽抽,竟有心思玩这个,真是邪了,天天喝西北风吗?我以为过的是啥日子,这家当加起来不值两盒烟呢。宋老师,你咋不寻一块砖头撞一下呢?要是我——母亲怒声而起,夹了半句话的老条倒退着离开。
老条对那次被轰耿耿于怀,舌头一拐就扯出来,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住那么个破地方,她还老母鸡一样护着你?你说,你给她灌什么了?老条盯住父亲,审问犯人似的。父亲的目光慢慢摆开,落在某一处。父亲懒得搭理他,甩给他一个侧面。老条不会懂,就像父亲总是搞不清老条一样。
父亲的写作挺顺利,但写到老条,突然卡壳。老条是唯一被父亲列入《宋庄史》的活着的人,是生活在父亲身边并和父亲有某种关系的人,本是最易写的一个,恰恰写不下去。父亲不知怎么回事,为什么最易写的反倒写不下去?为什么大脑迟钝得石头一样?为什么老条跳蚤一样蹦来蹦去?老条无疑是个人物,放弃老条,实在不甘——等于写了一部残缺的《宋庄史》。有时,父亲也能写下一页半页,但干巴巴的。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父亲撕了无数稿纸。自觉走进死胡同的父亲向母亲道出苦恼,母亲说,画皮容易画魂难,你根本不了解他。父亲脑壁突然被一束亮光击穿。
在远离宋庄的某个地方,被逼急的父亲不再隐瞒:他跟老条出来真正目的是写老条。这么说,你是个卧底的?那几天,老条正看一部叫《卧底》的电视剧。未等父亲回答,马上又说,这么说,你连小青也骗了,她把你交给我,可是想给你找口饭吃。父亲冷笑,说母亲把他托给老条,是为成全他,母亲比他更看重那部书。老条说,这么说,你两口子合伙骗了我?父亲往后缩缩,像被那个字烫了,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老条浮现出古怪的笑,似乎窥见遥远的未来。很快,老条又滔滔不绝了,他不怕被父亲写,他倒要看看父亲把他写成什么样子。最好像我,不要写成刘老二宋大道,老条说。他说父亲只是跟在他身边,就算二十四小时瞪着他也白搭,写他必须成为一个骗子——学出来可以洗手,但不走这一遭,父亲甭想知道什么是骗。父亲未能打击老条,反被老条的三寸口条说服。自那以后,父亲硬着头皮跟老条学习了。
一个是野心勃勃训练骗子的骗子,一个是天资愚钝为了写骗子不得不成为骗子的疑似骗子,就这样奇怪的组合在一起。
老条的训练仍从基本功开始。老条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最后得落在嘴上。皮匠靠铲瓦匠靠刀木匠走线篾匠会削,锔碗的钻硬钉鞋的锤准耍猴玩的是锣做生意玩的是秤。骗子靠的就是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该说的时候不能装哑不该说的时候闭紧嘴巴,什么时候多说什么时候少说什么时候要硬气什么时候装窝囊废,什么笑着说什么恼着说,撞见警察怎么说碰见无赖怎么说,都有说头。要拿准火候,过了不行浅了不行。骗子没那么好干,该装爷爷的时候装了孙子,该装孙子的时候装了爷爷,都会搞砸。什么世道都有骗子,这是没办法的事,老条似乎有几分伤感,捏捏鼻子,说别觉得在骗,是逗嘴罢了。
那天夜里,父亲悄悄把老条那句话记录下来。
老条把父亲带到一个市场门口,丢给父亲一个塑料袋,让父亲一上午卖掉。父亲问,这是什么?老条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打开一看,吃了一惊,竟然是那些装在茶叶下面的树叶。原先好歹覆盖着茶叶,有漂亮的盒,现在只剩树叶,还装在一个破塑料袋里。父亲说,卖这个……怎么?老条说,怎么卖都行,只要卖出去。父亲愁云满目,这也太不靠谱了吧。老条说,靠谱还用得着你?老条转身,父亲害怕遗弃似的拽住老条,换个东西吧。老条叹口气,我告诉你,这不是普通树叶,这是云南长寿村长寿树的树叶,降血脂降血糖。父亲瞪大眼,这不是瞎编吗?老条生气地点着父亲额头,又掺油了不是?你卖土坷垃,谁买?
父亲蹲下来。塑料袋离他半尺远,他的身子往一边偏着,仿佛那东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瞅一眼再瞅一眼,目光小心翼翼地停在那儿,又一点点儿移高。拎着鱼的提着菜的,根本不往父亲这儿看。他们不知他是一个骗子,父亲想,那么,他们当中是否也有骗子?他们没记号,他也没记号,可他只要张嘴,他们八成会看出来。那就是普通的树叶么……老条的声音冒出来,父亲扭扭头,并未看到老条。但那声音越来越大,像纠结在一起的马蜂,似乎他不张嘴,就会被群蜂吃掉。父亲张开嘴,卖树叶了,云南的……长寿村的……树叶,降血脂降血糖,娃娃吃了脑瓜灵骗子吃了不骗人。父亲为自己的说辞吃惊,贼贼地看看四周,继续说下去,长寿村,长寿叶……
一个小女孩站在父亲对面,好奇地问,你是哑巴吗?
父亲反问,你说什么?
小女孩惊恐地叫声妈妈。
一位妇女慌慌地牵了女孩的手,女孩叫,他是个假哑巴!
妇女拽着小女孩迅速离开。
父亲捏捏两腮。那些话只在肚子里兴风作浪。
老条踱过来,父亲赶紧说,我在卖呢。
老条没好气,你卖脸还是卖屁股?
父亲说,我真的喊了。
老条说,喊个屌!回去挺能说,咋出来就哑了?
父亲说,差一点儿,只差那么一点点。
老条说,没人吃了你,张开你的破嘴。你又不是皇帝,还金口玉言了?
老条消逝后,父亲在心里数数,一、二、三……树叶!声音倒是很大,但跑偏了,像从后脑飞出的。喊毕马上纠正,不对不对,是长寿叶。对面卖鱼的朝父亲这边望望,父亲抱以半个笑脸——没等父亲笑出来,对方已经扭开。
长寿叶了,长寿叶了!父亲脸红心跳,声音低下去,然后又挑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终于有人问父亲。
不卖!父亲干脆地说。
不卖你吆喝什么?老头儿瞪父亲一眼。
父亲望着老头儿的背影,摸摸嘴巴。
父亲没刚才那么利落,每个字都扭扭捏捏的。
长……寿……叶了……
一个穿制服的踱过来,咦,这是什么?
父亲顿时紧张了,树……叶,不对,是长寿叶。
也许是父亲的表情引起制服的怀疑,长寿叶?骗人的吧?
父亲慌乱得结巴了,是骗……不,不,我不是骗子。
制服让父亲跟他走一趟。老条突然冒出来,啊呀,我等好多天了,怎么才出来?咦,怎么就这么一点儿?我不是让你多带些么?老条拎起塑料袋,这能喝几天,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别处卖掉了?老条机关枪一样,一阵扫射。
父亲镇静了一些,点点头。
老条不满道,这就不对了,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么?
制服问老条,这是什么东西?
老条说,长寿叶啊。
制服问,真有这种树叶?
老条说,长寿不长寿没法验证,但确实能降血压血脂,我原来高压一百八低压一百四,喝了半个月,高压一百五低压一百了。还有血脂,降得也挺快,我这人爱吃肉,还爱吃肥肉,一天不吃心里慌两天不吃舌头僵,可我不敢吃呀,我也是无意中听说这种叶子的,想没几个钱,试试吧。还真有效。我在这儿守好几天了,想多买点儿,哎?你知道哪儿有卖的吗?
制服摇头,我是第一次听说。老条还想说什么,制服不耐烦地走开。
老条指着自己的嘴巴说,听见没有?不单是用来吃饭的。不管见着什么人,都不要慌。公家人怎么啦?公家人眼窝更浅,他再听一会儿我非卖给他。老条说本来该饿父亲一顿,不过父亲总算开了金口,就吃个半饱吧。父亲吃了个烧饭,被老条带到另一个市场。
父亲的声调仍不自然,听着鬼头鬼脑的。他吆喝的声音并不高,可非常耗力气,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没人注视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尚能蜿蜒,一旦有人看他,他的目光顿时僵硬,虽然脸上堆起笑,但笑和脸不协调;对方如果盯住他,他的眼皮便垂下来,仿佛要抵挡什么。眼前空空荡荡时,父亲暗暗松口气,又吆喝起来。不像是卖什么,更像玩无奈且危险的游戏。
有一阵,父亲昏昏欲睡。脖子支撑不住并没有多少肉的脑袋,慢慢折弯,猛晃一下,马上拎起。过一会儿又垂下去。眼皮粘住时,后脑被击中。老条没说什么,狠狠瞪父亲一眼。父亲来回走几步,又坐下。
一个老女人踢踢袋子,这是什么?
父亲又露怯了,那三个字一个比一个矮。但他没有垂下目光,他被老女人的眉吸引住了,她的眉几乎是竖起来的。他看出她的眉是纹过的,嘴唇也描过,发黑。
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女人脾气很大。
父亲忙缩回无耻的目光。
老女人没有走开,又踢踢,什么玩艺?
父亲很小心地说,长寿叶。
骗人的吧?老女人的头微微仰起来。
父亲像被老女人镇住,是,骗人的。出口方觉得说错话,正欲纠正,已被老女人抢过去。
老女人嗬了一声,火气还蛮大。
父亲解释,我不是冲你发火……
老女人再次斩断父亲,少废话,多少钱?
父亲犹豫一下,不卖了。
老女人咦一声,你倒牛起来了,不卖你摆它干什么?
父亲说,骗人的。
老女人唾了一口,险些落父亲脸上,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可别惹我,以为我老了不是?
父亲说,我没说你老。
老女人加重声音,到底多少钱?
父亲嗫嚅着,就是一些树叶。
老女人拎了塑料袋,丢出一百块钱,够不够?
父亲忙说,够了,够了。
老女人甩给父亲一个傲然的背影。父亲像被拍了一砖头,彻底懵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抓起钱追上老女人。老女人瞪视着父亲,怎么,嫌钱少?父亲说,不是不是我不卖了。老女人怒冲冲的,不就嫌钱少么?刚才问你怎么说够了?别欺侮我老,我昨天才退休,还没糊涂。父亲说,大娘——老女人叫,你满脸马蹄印了,还叫我大娘?父亲赶紧改口,大姐,我是个骗子,我不能——老女人的脸忽然绽开,我没听谁说自个儿是骗子。我上过的当装半火车皮了,骗子从来不说自己是骗子。别挡我的道,我还有事。父亲急得要跳起来,我现在不是,很快就是了。老女人大怒,滚开,我要报警了!
父亲没再纠缠,老条拖开了他。父亲声音很粗,似在质问老条,她为什么不相信我?老条道,回去再说,晚上可以吃饱啦。父亲甩开老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条也生气了,猪脑子撞猪脑子,还能怎么回事?你个熊包狗屎稀松蛋,就这德性还写什么书,当擦屁股纸吧。老条嘴刁,父亲很快就蔫了。
晚上,老条犒赏父亲,多点了两个菜。父亲吃不进去,那个女人……唉……那个女人……唉。老条数落父亲,看你那点儿出息,一点儿成就就冲昏头了?严格地说,你是歪打正着,并不是靠你的嘴皮子骗了她,是撞运!讲给别人,谁信?所以,要了解骗子是怎么回事,就必须做一个骗子!老条边说边把父亲面前的盘子移过去。
父亲看看自己的手。依然是过去那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