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里已到了六、七个人,二狗临时从安德门劳务市场招来的,二狗站在那里手一招,就涌上来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二狗的手指点到自己。二狗挑了模样精干的,说,就一天的活儿,每人二百块,我也拿你们一样的工钱,工钱高,但时间紧,咱得手脚快点才不耽误活儿。
二狗向林浩然汇报说,林总,是一家艺术拍卖公司的活儿,中午之前,搭好展板,挂好拍卖的字画,让买家看看卖品的实件。他们吃晚饭的时辰,我们收拾好展板,放好椅子,布置好拍卖会场。活儿轻松,可是得抢时间。
一屋子人见二狗喊林浩然“林总”,都仰头敬仰地看他。林浩然心里很受用,嘴上说,现在开始,这里没什么这总那总,都是一样干活,一样挣钱。咱们出发,坐8路车,过五站就到银都饭店。二狗说,林总你先换上工装再走,林浩然在公司常年挂着一套工装,每回干活都先换了行头。林浩然摆摆手,银都是五星饭店,门童肯定狗眼看人低,我们都穿了工装怕是门都不会让我们进。
8路车挤,林浩然一行人都是精壮汉子,全部挤上了车。公交车都是无人售票,驾驶员盯他们一眼,按了一下广播,请乘客们自觉买票,林浩然知道这是冲他们来的,掏出公交卡按人头一一刷了,一边朝里挤一边在心里操这势利眼的娘。林浩然的前面是一位青年妇女,脸色蜡黄,面对着林浩然,豆大的汗珠从眉梢往下落,林浩然双手死死握住吊环,不让身子挤着她,说,你是病了吗,女人痛苦地点点头,林浩然朝座位上的人们大声说,这位女士身体不舒服,谁给让给座。一排座位上的人都不出声,把脸朝向车窗外,像是窗外在演精彩的电影。林浩然生气了,就近冲座位上的一位年轻人瞪了一眼,你,请让个座。年轻人回了他一个白眼,林浩然艰难地转了半个身子,瞅准那小子的鞋尖,右脚猛一用力,年轻人立即惨叫一声弓起身子离了座位。林浩然毫不犹豫双手将女人拎起放到了座位上,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踩痛你了。年轻人也不是软茬,立起身,举拳直扑林浩然光脑门,只是挨得太近,那胳膊送不上力,林浩然右手接了,缓缓将那拳头送回去。做木工的裤裆里没力气不碍事,臂上没力气就吃不了这碗饭。年轻人一脸憋得通红,恨恨看他一眼,挤进人群里。女人落了座一迭声向林浩然致谢。林浩然心情一下子好了,说,不谢,要谢得谢那小伙子,咱南京人素质还是高。
拍卖会场设在银都的二楼大厅,只一会儿工夫,林浩然们就用木条与三合板搭起了挂书画的展墙,“弓”字型立在大厅。三合板洁净光亮,在木工出身的林浩然眼里像是十八岁姑娘的脸蛋。林浩然舍不得往板上落钉子,可一看到那些打开的书画作品,林浩然顾不得了,天哪,这都是些声名显赫的大师啊,有黄宾虹,有张大千,有林散之,林浩然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读小学时得过区里的书法比赛奖,这每一个作者在林浩然眼中都金光四射。林浩然对二狗说,这些可都是艺术瑰宝啊,二狗说什么宝,管它什么宝。林浩然觉得二狗跟自己不在一个平台,无法交流。林浩然心里说,乡下人没有文化真是悲哀,眼神丢过去很是同情二狗。林浩然毫不留情在三合板上用锤子砸下铁钉,如果说这三合板是十八岁的姑娘,那这些书画作品就是天宫里的仙女,民间姑娘哪怕能给这样的仙女当侍女也是值得骄傲的。挂书画的时候,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老在一边站着,碍手碍脚,二狗介绍说他是拍卖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是他把这活儿交给二狗的,二狗说,助理您忙您的去,别让钉子飞了蛾子戳着您。助理笑笑,站远了一点,不走。林浩然说,二狗,你手里这幅黄宾虹值几百万,这脚边上垒着的卷轴哪张也值个几十万,助理盯着它们心里才踏实。二狗从梯子上跳下来,认真打量了一遍那幅黄宾虹,说,就这张纸,几百万?不相信。助理点点头,底价就是二百万。二狗崇敬地又看了画一遍,手脚轻了不少。二狗对林浩然说,二百万哪,二百万给你,老婆就不会睡觉时把屁眼对着你,儿子就不会嫌你自行车送他上学丢脸,你可以开上小轿车了。要是二百万给我,我就可以在村里盖上十几幢楼房,再牛x的女子也会哭着喊着求着嫁给我了。说得林浩然和助理都笑了。
拐角处突然传来喧哗声,林浩然放下手上的活走过去,一下子静了,林浩然说怎么了怎么了,没把那字画弄破什么吧。一个姑娘盯着林浩然死死地看,说,你就是他们传说中的林总。林浩然说,没有传说,只有林总。姑娘穿着拍卖公司的统一服装,看样子也是跟助理一样在忠于职守,姑娘说,没有,弄破了也没多大事,你就是剪碎了它们我们也能修复成原样。一师傅说,那是,你们城里人能,女人那地方弄破了都能修补,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补。林浩然看那挂着的一张画,怪怪的,一个红彤彤的光头正张着嘴朝他尖叫,脸上一砣砣的横肉扭曲着耸立,让林浩然吃了一惊,一阵压抑的笑声在他身后像被拧开了龙头涌了出来,姑娘捂着嘴说,像,你俩真像,难怪你手下的师博们说画的就是林总。林浩然看那丑陋的脸一眼,不服气地说,我的眼睛比他大多了。一个师傅说,你要是张开嘴喊,眼睛也就那个大小。林浩然看一下下面小牌牌上的起拍价,说,就算画的是我吧,我还不如他,我要真是像他能卖个五十万的价,我干脆把自己卖了得了。
将地面打扫干净,一人发了一个盒饭,拍卖公司的助理和工作人员也是一样的饭菜,这让林浩然心里舒畅,平等。二狗他们也高兴,有大排有鸡蛋,不要掏自己的钱。助理扒拉着饭菜说,一会儿客人们就要进来看字画,手中有号码牌子的请进,没有的请他们先去登记处交五万领牌子。二狗说,一个牌子值五万,那肯定是金子做的。助理说,狗屁金子,就是写了数字的纸箱板,那五万是押金,到时候他乱举牌子,这五万就拿不走了。你们一会儿也得守着,瞅着客人,别让客人们动手触摸字画。几个人都看林浩然,没谈工钱呢。吃了人家的嘴软,林浩然说听助理的。
先是一个光头领着两个衣着鲜亮的人进来,助理小声说,这是我们老板,那俩人一个是厅长一个是主席。所有的光头都让林浩然有亲切感,林浩然觉得此人的光头比他光得彻底,油光铮亮,是剃头刀一刀一刀刮干净的,不像他,用电动剃须刀潦草转一遍了事。光头回头看了一眼助理和林浩然,助理立即哈下腰,林浩然发现这个光头的眼睛像鹰隼一样尖利,林浩然立即觉得自己的光头缩小了一圈。
随后进来的是两位长发老者,这年头,留长发扎辫子的青年人未必是艺术家,但是,留长发扎辫子的老头只要不是疯子肯定是艺术家。助理说,林总,这俩位是鉴定大师,他们认识我,你跟上,留心他们说些什么话。林浩然装作是赏字画,悄悄跟上,鉴定大师,就是说他们就是专门鉴定字画真假的人,林浩然觉得既神秘又好奇。俩老头的长发一个是垂直披肩,一个是卷曲起伏,相同的是白发多黑发少,林浩然想这样的人物肯定是不缺钱染发的,他们要的是银发的风度。俩老头距他几步之隔,一路看过去,很少说话,偶而彼此点点头,默契一笑。走过121号作品时,俩人驻了足,那是一幅书法,一老头凑上去眼睛贴着印鉴审视了一番,略微摇摇头,另一老头也凑上去,鼻尖贴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嗅了几下,朝前者点点头。林浩然想,莫非这老头的鼻子也能嗅出这书法的真伪,真是玄了,这真像那些凭嗅觉能分清陌生人和熟人气味的看门狗。这比喻当然不恰当,对俩位老人不够尊敬。林浩然等他俩走远了,也在121号作品上打量了一番,这是一位名家的书法,小牌牌上标的起拍价是五万,林浩然贴上去用鼻子嗅了半天,嗅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墨臭,嗅不出什么名堂。林浩然想,那俩老头一摇头一点头究竟什么意思呢,揣摩半天,理解成这样的对话:一老头说,这字有点不对头,我再仔细看看印章,哟,不是真的。另一老头说,让我来试试,我的鼻子判定这味道不正,对,是假货。林浩然觉得自己的推想肯定没错,高兴地摸了摸自己聪明的光脑袋。
林浩然真的没猜错,他一转身俩老头不见了,细一看,他俩已走到拐角处,那边有个卫生间。林浩然判断俩老头前列腺有问题,尿急了,蹑手蹑脚跟上去,俩人匆匆往里赶,林浩然留在外间洗手处装着洗手,一老头说,假,可字仿得还挺像,仿功不浅。另一老头说,印鉴露了马脚,那年月人家用的印泥是自造货。林浩然心里明白,俩人谈的是121号那幅字。
助理送俩长发老头出了大厅,回头问林浩然,他们在大厅都说了什么,林浩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在大厅他们什么都没说,可是又确实说了什么,倒是在卫生间真说了话,可助理不等他回答,说,他们能说什么?年年在我们老板这里拿红包,他们到场是给老板来捧场的。
林浩然没想到看见一个熟面孔,在8路公交车上遇见的女人。那女人显然已好了许多,脸色已转了红润,健步如飞,穿过三三二二的客人直奔书法区,不像是看作品,倒像是急着找什么人。可手里分明却拿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是红得耀眼的三个阿拉伯数字,“128”,林浩然看她的穿着,普普通通,连件手饰都不见,不像有钱人家的阔太,倒是戴了副眼镜,像个小学女教师。这世道可真是谁也看不出水深水浅了,林浩然心里叹息,外人看我的身相,不是大款,至少也像个公务员,可我兜里连—张红票子都掏不出,这女人素衣素面,出门挤公交,却出手五万领块纸牌子。大厅里不乏名媛贵妇,一个个打扮得像个钱柜,倒显得这女子的背影清楚干净,别是一种风景。二狗也看见她了,二狗见林浩然眼睛追着这女人,说,想傍富婆了?顶多是个代理。当官的怕惹眼,有钱的怕露富,找个替身来现场举牌子,自己缩在家里电话遥控。林浩然觉得二狗这话有道理,那女子大概就是个代理罢了,这样一想,林浩然心里不知为什么就平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