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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7

是的,陷阱。

几年前,让老鲍感到最窝囊的事情,其实远不是在大山里和狼的互相较量,而是另外一件:母狗不对劲了。

证明母狗不对劲的方面主要是,母狗食欲不振。老鲍那天看到母狗在银杏树下呕出一摊东西,他心里别别地跳动了几下。女人怀着那古怪的孩子时,也是这样食欲不振,吃点东西就吐,一直吐到把那古怪的孩子生出来。老鲍太熟悉女人当年的那个样子了,他把那些症状套用到母狗身上,得出一个很确定的结论:母狗怀上崽子了。

如果单论这件事,根本不必大惊小怪——狗是母的,她的职责不就是下小狗吗?但老鲍又分明知道,这不是一件如此正常的事:他的嗅觉无时不在提醒他,母狗的肚子非常可疑。

是的,老鲍在大山里和狼周旋有一个月了吧,他熟悉那畜生的气味,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汗味。老鲍蹲在母狗身边,用手探触它的腹部,摸到那里有鸡蛋大小的硬物。那胚胎透过母狗腹部的肉层、皮层和毛发,向他传递着狼的气味。

老鲍感到了深深的耻辱。他克制住自己要把那硬物捏碎的欲望。吃晚饭的时候,老鲍端着碗,告诉女人:母狗怀崽子了。

女人说,哦。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光,那是雌性动物对生育之类词语下意识的敏感反应。老鲍想起女人怀着默时,整日盯视搪瓷盆底那长着莲藕一样胳膊的小孩图案,眼里就散发着这种近于蠢痴的光。

不爱吃食,吐。跟你那时一个样。老鲍说。

女人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女人柔顺,却不傻,知道这话不好听,就像拳脚一样,是欺负。老鲍骂她是狗。女人低眉顺眼地吃饭,嘴里不发出一点声音。

老鲍那几日几近疯狂,屠杀的欲望无时无刻不胀得他胸闷气喘。老鲍也知道他把母狗关起来引狼上钩的手段有些卑劣,有违他想成为一个猎人的初衷。其实,多日和狼的较量已经让他对那件事着了魔——谁能成为最后的智者,是他还是狼,这个悬念简直成为老鲍那段时间的人生目标之一。

但耻辱压倒了理智——老鲍使出卑劣手段,把母狗囚禁了。他把供母狗进出的狗洞用铁丝五花大绑,然后在院子里挖掘了一个深深的陷阱。

老鲍利用了动物的爱情。

那天夜里,老鲍躺在炕上,清楚地听到陷阱里传来嗵的一声响。他坐起来,披上衣服。女人睡意朦胧,以为天亮了,睁眼一看,外面一团漆黑。女人最知道老鲍让狼搞得有多神经质——披星戴月地上山回家,这些只是表象;在梦里喊叫着杀伐,甚至把女人的脖子当成狼脖子来掐弄,这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女人转身复又睡去。她以为老鲍睡不着,要背上猎枪进山。

老鲍不和女人说刚才听到的狼入陷阱声。他得意地看着蒙在鼓里的女人。就连母狗肚子里那硬物传递出狼的气味这件事,老鲍都当成秘密藏在心里,没对女人说。老鲍打算把这些事一气呵成地干完:把狼关在陷阱里几天,让它备尝饥饿的滋味;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让那畜生整日嗅着母狗的气味,却近不得身,让它备尝相思的苦楚。等饥饿和相思把狼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把它用绳子捆绑上来,当着它的面,把母狗肚里的硬物捏碎。干这些事的时候,让女人在旁边看着。

这些计划,把老鲍畅想得身子发抖。他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蹲在陷阱旁边朝里看。他听到的声音没错,嗵的一声,正是狼掉进去,砸在陷阱里的声音。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狼,然后从墙边拽过几棵松枝,搭在陷阱上。老鲍志得意满地往西走,走到村庄里。他敲开姚蜜兰的门,躺在她丰腴热烘烘的身子旁边,深沉地睡了一觉。

老鲍多少日子没睡过那么死沉的觉了。

天亮以后,老鲍伏在姚蜜兰身上又忙了一次,弥补他那些日子对她的怠慢。姚蜜兰问,你不抓狼了?老鲍说,不抓了。姚蜜兰说,你要是再抓狼,不管我,我就跟别人好,报复你。老鲍说,跟别人好?你没这个机会了,我抓住狼了。姚蜜兰问,真的?真有狼?老鲍说,骗你干什么。待会儿我带你去看狼。

姚蜜兰梳洗打扮的时候,老鲍背着手在村庄里转悠。有人问,老鲍,好些日子没见了,姚蜜兰让你睡在炕上还是地上?老鲍说,当然是炕了,热乎乎的炕。那人说,姚蜜兰没把你撕着吃了?老鲍说,差一点儿。另一个人说,老鲍,你再不来,姚蜜兰就变成母狼了。老鲍,你不去抓狼了?老鲍说,抓住了。

老鲍就等着说出这句话的合适机会。

接着,老鲍带着脸上搽了一层白花花脂粉的姚蜜兰,身旁簇拥着一些无事可做的村民,浩浩荡荡地往废窑场出发,去看狼。

如果说,发现母狗怀上了崽子是老鲍的耻辱,那个早上看到并没有狼存在的陷阱,则是老鲍更深一层的耻辱。哦……想想那个早上,老鲍就痛不欲生。

是的,陷阱里没有狼。但,说那里面空空如也,却也并不属实——老鲍惊愕而痛心地发现,他家院子里所有的废旧家什,都堆聚在那幽深的陷阱里:几块残损的破砖头,女人围在窗户底下月季花丛边上的;一把铁锹;一把头;一把扫帚;一个破了底的脸盆;一个刚刚进行了一半的木工作品,椅子。是老鲍为了省钱自己在家做的;狗的吃食盆,还粘附着它食欲不振而剩下的食物;老鲍挂在东厢房墙上的破毡帽;两只纸糊的盒子;那个让狼咬破的貂笼;他用来覆盖陷阱的松树枝;一架摇摇晃晃的竹梯子……

有人说,老鲍,你打地洞啊?储粮啊?要打仗了吗?

老鲍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那些家什横七竖八地摞压着,细看还仿佛井然有序,长短粗细搭配得当——老鲍仿佛看到狼踩着那些东西拾级而上,然后一跃而出,箭射而去的灰色影子……

几分钟的时间,老鲍头脑发胀,无法正常思考。几分钟过去后,他奔向门口的女人和少年默,打算对他们施以刑罚。

谁干的?谁帮了那畜生?老鲍嘶哑着嗓子问。

女人和儿子共同背叛他,协助了那只给他带来耻辱的狼。他们沆瀣一气,给他带来更深的耻辱。老鲍无法容忍这一点。

女人和少年默在院子里涌进那么多人之前,对陷阱里的事情一无所知。确切一点说,女人对此一无所知。她白天干活太多,夜里睡得煞实,早上起床还得给人和貂准备早饭。老鲍为了抓狼,神经质地把自己家院子掘出一个大坑,女人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进进出出时,不以为然地避绕着那个虚掩的所在。她早上往院子泼脏水时,看到坑洞口搭着一两根将落未落的松树枝,知道是老鲍无数神经质想法中的一个,所以根本不为所动,连靠近一点看看的想法都没有;少年默呢,他倒是听到了异常纷繁瑰丽的各种声音——他陶醉于半梦半醒之中那丰饶的画面和声音的世界,根本不愿爬起来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少年默知道,让老鲍疯狂的那只狼,夜夜到院子里来。

老鲍实际上对这两个人毫无办法:你如何用暴力去驯服这样两个如此坚忍的人?所以老鲍为了维护面子,只能继续无奈地采用暴力。

村里人把老鲍拉开了。拉他的人小声说:给你个台阶,就知趣地下来吧,别再欺负那娘俩了。

——

这就是几年前,老鲍在山里被狼拖拽着转了一天,夜里回家赫然发现狼已经等在狗窝旁之前的事。狼从陷阱里逃生,老鲍进山穷追;狼把尿撒在野兔子身上,让老鲍追踪了一天;它则潜回来,和母狗厮磨着告别。

自那以后,狼消失了。这只失恋的狼,越过无尽的坡地、村庄、高山、平原,返回丰润温暖的大草原。他的父王对他的沧桑和忧伤无比欣慰。在一次大规模的战斗中,老狼王负伤而死。狼继承了王位。

老鲍忘不了狼站在狗窝旁给他的那一眼一眼的嘲讽——他们之间最直接的那次对话。两年来,那一直是他的耻辱。

8

女人反了,竟然骂老鲍:你这只狼。

老鲍觉得有些晕眩。他怎么能是狼呢?如果他是狼,那,女人如何看待山里的那只畜生?这关系显然让女人搞乱了。

女人如此造反,不仅骂老鲍是狼,还旋风一般拿起铁锨,气势汹汹夺门而出。老鲍不知道女人要去干什么,他仍在晕眩着。女人说什么?那古怪的孩子和狗都不见了?老鲍反应着女人的话,看看东西屋和狗窝,的确那两东西都不在。

老鲍蒙头蒙脑地走到银杏树下,放眼四下里看。他朝西看时,看到女人把铁锨扛在肩上走得风快;月光很亮,雪地也亮着,女人踩着积雪,小身子已经快飘到村庄了。老鲍这才醒悟到她的目的。老鲍不敢相信和想象,但很明显,女人疯了。老鲍只好撒开两腿去阻止事情发生。但是等他跑到的时候,女人已经拿铁锨把姚蜜兰家的兔窝打烂了好几个。兔子不比貂那么强蛮,因此老鲍给貂拧笼子门用的是粗铁丝,给姚蜜兰拧兔子门,用的是细铁丝。在盛怒的铁锨面前,不堪一击的细铁丝嘁哩喀喳纷纷断裂。

女人太愤怒了。她把大雪、地瓜干等事物连缀起来,得到一个让她愤怒的逻辑链条:多年来,那一茬茬的兔子夺走了她的青春、尊严、脾气,如今还夺走了她的狗和儿子。

姚蜜兰家门口霎时拥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有人说,老鲍,欺负人没有好下场;另有人说,老鲍,挨铁锨砍的不应该是兔子。

老鲍真想放声大哭。他觉得他才是受害者,这个世界太不是个东西了。

这时候治保主任王志虎从外面挤进来。没人愿意进到院子里来,都挤在门口。因为女人不要命地挥舞着铁锨,很是吓人。就连姚蜜兰,都置兔子于不顾,紧紧关着灶间的门,从门缝里往外观望。

大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兔子没窝了,你让它们睡在哪?王志虎也不知道怎么制止这场面,只好胡乱找些话来说。但他的话很有分量,一下子打掉了女人手里的铁锨。女人不顾形象地蹲坐在姚蜜兰家的院子里,放声嚎哭:我家默不见了!

哦!王志虎踢一下老鲍的膝盖,说,找去啊!又朝门外喊:挤什么挤?都拿上家伙去找,往大山里找。这冰天雪地的。

有人说,不是有狼吗?

王志虎说,有个屁狼!

老鲍却不干了,说,谁说没有?有!就是几年前的那一只!这家伙又回来了,报仇来了。

老鲍后来不记得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就见很多人让王志虎驱赶着,往大山里走。女人不哭了,静静地在姚蜜兰家院子里坐着,谁拉也不起。肮脏的雪末子粘在身上。窝给破坏了的兔子有几只在门口探头探脑,掉了下来,摔得乱叫。老鲍不知道怎么办,就对姚蜜兰说,开门。姚蜜兰战战兢兢地打开门,说,死老鲍!老鲍说,你把她弄进去,暖和暖和。

老鲍在冰冰冷的家里呆着。女人没回来,有人经过门口时告诉老鲍:你家女人在姚蜜兰家炕上躺着。

这下老鲍更孤单了。他自己熥了点饭吃。松树枝子在院子里堆着,让雪淋得不好烧,搞得家里浓烟滚滚。老鲍坐在灶膛门口,用一根烧火棍伸进去乱捅,还把嘴巴凑上去吹风,试图把火给吹着。他冒犯了灶膛里的浓烟,那团东西窜出来狠狠地扑在他脸上。

老鲍借助烟的怂恿,终于哭了。

也难怪老鲍。那么细眉顺目的一个女人,老鲍在集市上一眼就爱上了。女人让媒人领着,拘谨而又安静,朴实而又隐隐地透着动人。老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的。老鲍用一张貂皮——他那时候只养了两只貂——换回若干实用而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比方那只画着胖嘟嘟小孩的搪瓷盆。他其实一点不比女人少喜欢那只搪瓷盆。飞快地,他数算着的日子就来临了——但老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刚刚开始就在那一天结束了。夜深人静,老鲍脱去女人的衣服,看到女人的肚子被一卷布缠着。他奇怪地盯着那卷布,起初还以为是某个不为他所了解的来自异性的秘密仪式或程序。因为这个,老鲍更用上加倍的小心,找到那卷布的来头,一圈一圈扯开。老鲍扯了很多圈。他心跳加速,等着直面那他不了解的程序的核心。最后,与老鲍直面相对的是一个浑圆的隆起的肚子。

让老鲍发疯的那个泛着青光的肚子,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老鲍偶尔会到村庄里去,他听到两个女人在背后议论,一个说:缝被子的那天,我就看出她怀孕了。另一个问,大冬天的,穿那么厚,怎么看出来的?答:肚子大了的女人,嘴里呼出的气味不一样。

这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和老鲍没出五服的大嫂。老鲍结婚前,托这本家大嫂帮忙缝被子——完全是出于一种过度的热情,她怂恿老鲍把女人喊来一起缝。一家人,提早融合一下也是好事,加之老鲍也想女人,就托媒人叫来了女人。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老鲍本家大嫂的炕上缝被子……老鲍后来听到大嫂在街上议论,恨不能在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那天他像傻瓜一样乐颠颠地往大嫂家跑了好几趟,担水、劈柴……

老鲍听到这些议论,无计可施。晚上他忽生邪念,跑到和大嫂议论这件事的人家里,那人就是姚蜜兰……

饶是死力地和姚蜜兰好,也抚平不了老鲍受伤的心。他靠武力来平衡这天大的不公。女人不辩解、不反抗、不说明,因此,老鲍就从不知道那古怪的生下来就默不作声的孩子的来头。他和那孩子之间从一开始就什么共同的东西都不拥有,除了一样:敌视。

老鲍有多委屈啊!几年以后,莫名其妙不知从哪跑来一只狼,那畜生引诱了他的母狗。狼到底是被谁救的?女人?古里古怪的孩子?还是母狗?这个问题很长时间没有答案。女人和古里古怪的孩子对那件事缄默得可疑,又无比无辜。老鲍不得不将信将疑地认定,是母狗把那一样样破旧的家什弄到陷阱里,给狼搭建了逃跑的阶梯。他掘的陷阱足够深,没有那些东西,狼一万年都跳不出来。但是,母狗,那拖着累赘的肚子的畜生,是如何做到的?老鲍几次三番想要处理了那只母狗,但那古里古怪的孩子为了防止他干这件坏事,竟日夜把狗带在身边,随时以命相搏的样子。

母狗和它的孩子得以活命。但母狗产后就不思饮食,最后终于饿死了。老鲍吸取这耻辱的教训,把母狗生下来的六只小狗中的三只母狗和两只公狗全都送了人,且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一只公狗看家护院。谁能想到呢,两年后,这畜生竟背叛了他,尾随狼老子而去。老鲍直觉狗让狼诱拐到了大山里,那古里古怪的傻孩子也跟随而去。

老鲍感到有些神秘不解的因缘像链条一样与他的可悲命运纠缠在一起,令他苦恼万分。他急欲杀掉那只狼,以破解这神秘的链条围成的怪圈。可这多难啊,老鲍遇到了一只这地球上最有智慧的狼……

老鲍好不容易把灶膛里的火弄着,熥了点饭吃;又巡视貂笼,浮皮潦草地喂了喂貂。他看到东厢房地上的几麻袋地瓜干,疑惑女人是如何把它们背回来的。

老鲍感到很累。灶下烧了火,炕有点温热,老鲍和衣躺下睡着了。老鲍睡了一刻钟,让一个噩梦惊醒:狼和那古里古怪的孩子在一块!狼人立,爪子握住一把枪。

9

少年默觉得该有个什么仪式来庆祝狗的长大。实际上,狗从体魄上已经完全是一只成年狗了,只是从它出生以来这两年中,生活那么一成不变——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拉长了它的成长期。

另一个主要原因是,狗和少年默耳鬓厮磨着长大,学到了一手少年默清高孤傲的性格,因此它看不上村庄里的任何一只母狗。它并不知道自己有狼的血统。这要命的血统。狗两岁了,同任何一只生理正常的狗一样,有命里注定的发情期。狗平安度过了那个时期。没有什么狗让它有撕心裂肺的爱意,它一心一意继续长大。

狗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显然是异类的大家伙破坏了它的平静。它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狗不知道,又好像知道一点。狗有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梦,那些梦里就曾出现过这么一个庞大的家伙。所以狗一见到它,就想到了梦。为此,狗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呆呆地看着那家伙破坏貂笼、叼走那只貂。那庞大的雄性家伙,嘴里叼着滴血的貂,站在山路尽头——用它中年的沧桑和威严,严重地冒犯着狗的自信。狗头一次觉得自己稚嫩得像个小男孩。

突如其来的忧伤!狗让这给折磨苦了。还有很多其它的情绪,比如想念。却不知道想念谁。

狗和少年默忘记了饥饿和寒冷,在废窑顶上坐着。狗觉得少年默很酷——它从不怀疑他跟任何一个少年一样,会开口说话、唱歌、哭泣、叫喊。但他就是不开口。他多酷啊,尤其是对待老鲍——早上,少年默指着自己的鞋子让老鲍看,狗觉得那姿态气势雄雄。狗一直不知道少年默的忧伤从何而来。当它也体味到这种滋味后,它明白了,世间有各种各样的忧伤,谁和谁的都不一样;都那么梗心堵肠,复杂难言。

雪下来了,狗听到少年默的母亲在地里朝他们喊叫,让他们回家。少年默和狗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来,相伴着回家。地里还有不少地瓜干,少年默和狗都忧伤着,无心去理会。他们互相蹭擦着回到家里。少年默看了看狗吃饭用的盆子,狗明白他的意思,但狗没有胃口。狗懒懒地卧在灶间地上,思索自己并不明晓的命运。

就是在那时候,狗思索自己命运的时候,狼来了。那迷人的中年的大家伙,它的气息老远就浓烈地包抄了可怜的狗。狗站在门口看着山路尽头的狼,少年默站在它身后。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时候,少年默帮助了它。狗感到少年默冰冷的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拍了它一下。狗的爪子不由自主地迈了一步。少年默更明显地又推送了狗一下,以打消狗的犹疑。

少年默是在一狼一狗相跟着离开一个小时后走的。狗走后他百无聊赖,想了一会儿老鲍——主要是怜悯:狼不知道使了什么花招,耍弄着老鲍在风雪冒烟的大山里穷转,它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老鲍的根据地来了。少年默觉得狼这游击战打得真是牛。少年默越想越按捺不住,他反正也没事可做,趁现在狼和狗刚走了一个小时,追上去还来得及。少年默要和狼一帮,亲眼看看老鲍是如何被耍弄的。

想到这里,少年默一刻都呆不下去了。按理他应该到地里去跟母亲说一声,因为过于急迫而省略了。反正老鲍也还没回来呢,少年默想。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觉得大脚趾头飕飕地冷,低头一看,那两根肉终于把鞋前脸撑破了,白力士鞋前头的橡胶和鞋前脸的帆布之间裂开两个一大一小的缝。少年默咒骂了这双鞋和老鲍。同时他有点后悔——应该早点向老鲍指明这双鞋的问题,而不是今天早上。尤其是在老鲍的貂让狼给叼走的节骨眼上。少年默试着走了两步,觉得还行;再说了,他只有这一双鞋。老鲍回家之前,他甭指望得到一双新鞋——他们家花一分钱都要老鲍点那可恶的头。少年默只能穿着这双不合时令的鞋走进风雪中,别无它法。

少年默追踪着狼和狗。风雪如此之大,连老鲍都能迷路,何况少年默。但少年默可不怕这个,他有一项隐秘的异能:听得懂自然界很多神秘的声音。他听着狼和狗在前面看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至于它们说了些什么,他并不知道。他需要听懂那些话吗?当然不需要。听懂了,就没意思了。少年默只需要一点点异能,其它的就是大面积的瑰丽想象。

好了,我们的少年默,这个固执的孩子,跟着那断断续续的狼和狗的私语,一直走到大山深处。他是怎么靠那瘦棱棱的身体爬到山顶的,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风雪渐渐地停下来,一轮明月悬于夜空,少年默看到圆月下那巨大的岩板上,蹲坐着一狼一狗。显然,狼很顺利,没有遭遇老鲍。少年默并不知道,狼先于老鲍来到他们家,领走了狗和他,紧接着,迷路的老鲍就回家了。实际上,他们在风雪里隔着一段距离擦肩而过,没有相遇。雪覆盖了彼此的气味和足迹。

少年默在头天夜里听到一些嘈嘈切切的神秘之音,那些声音带给他的似幻似真的瑰丽想象,都和此刻如此吻合:巨大的岩板、广袤的夜空、大雪、凛冽的风、圆月、狼。少年默爬到岩板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扯开嗓子朝广袤的大山叫了起来。

哦……哟呵……

少年默发出的声音是如此浑厚、刚性、立体、粗粝,完全不似一个少年的声音——当然啊!他的少年时代在这一夜已经翻篇了。

不再是少年的默,稍后在月光下见到一个男人。那男人头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肩膀上也是。他站在与岩板有些距离的坡上,以一棵大树为支撑,倚靠着喘息。不再是少年的默脑海里出现头天夜里的想象,觉得他有可能就是想象里见过的男人。如果这一点正确,那目前的场景就跟他的想象更加吻合了。但是,但是……不再是少年的默注意到这个男人偏偏是老鲍,这可不是他瑰丽想象里应该有的人物。

但是稍后,不再是少年的默看到老鲍结束喘息后,抬起胳膊抖落肩上的雪,从脖子上摘下了一样什么东西——老鲍提着一根带子,两头挂着两坨黑物。为了让对方看得清楚一些,老鲍把那东西高高地提起来。

不再是少年的默在月光下看清楚了:那是两根鞋带搅扭在一起,两头挂着的黑物是一双鞋;黑色圆口棉鞋,条绒的。

不再是少年的默多次在村里代销店看过那双鞋,他记得它卖四块二。

不再是少年的默开心地笑了。他很得意自己是一个有点异能的人——到目前为止,昨夜想象里的场景都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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