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是下午从游戏机房走出来的,此前,他没有听说龙卷风的任何消息,只是奇怪今天的游戏机房怎么没人?游戏机房的老板在朝南离开时对他说,快回家吧,龙卷风就要来了。
朝南挎着那只吊带过长的书包,轻蔑地说,龙卷风?怎么可能有龙卷风呢?
朝南的家在铁葫芦街唯一一条人字形斜坡上,那里是铁葫芦街的制高点,散乱着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朝南就住在那栋古老、阴暗的大楼里。
朝南一如往常走进了院子。孤寡老人兆德正在一个簸箕里拨弄他心爱的萝卜干,在看见朝南后,悄声说,你妈到处找你,龙卷风就要来了。
朝南哼了一声,表示对龙卷风或兆德老人的不屑,他说,让他们去找吧,反正龙卷风刮不倒我。
朝南穿过昏暗的楼道,不小心碰到了四处堆积的蜂窝煤,朝南拍拍衬衣的边,随口骂了一句。
你死哪去了?我们到处找你。母亲沈玉责怪道。
朝南撒谎说,我去小乱他们家了。
沈玉说,你瞎跑什么,害得你爸和你哥找你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朝南回答,有什么好找的,不就是龙卷风嘛。
朝北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对沈玉说,我就说不用找,他还比我先回来。
朝南父亲回来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总是默不做声,一回到家就坐到围棋前,自己和自己下起来。
黄昏时,天色出奇的暗,黑云压城,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雷声响起时,朝南一家正在吃晚饭。沈玉对丈夫说,你说这龙卷风有多大威力,会不会把房子刮倒?
丈夫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解释说,这不好讲,有的龙卷风就能把房子刮倒,汽车都会飞起来,关键看风的级数大不大。
沈玉又问,这次龙卷风有多大级数?我们这栋老楼安不安全?
丈夫正要回答却被朝北抢了过去,朝北说,倒了还好,再也不用住这破楼了。
朝南如同饕餮兽一样风卷残云。他懒得和家人在饭桌上讨论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吃完饭就回到了自己房间。这间卧室是和哥哥朝北共享的,床是一张上下铺的铁床,是父亲从单位上搬来的。朝南睡下铺,朝北睡上铺。朝南斜躺在床上,琢磨游戏中的一些技法。他的狗佐佐木用爪子推开门跑了进来,朝南便从床上跃下,对着佐佐木做了一套游戏中的格斗动作,打得佐佐木眼花缭乱、连连后退。
朝北进来时讥笑了朝南的动作,他说,打狗算什么本事。
朝南哼了一声,懒得和哥哥斗嘴,他知道哥哥是铁葫芦街一霸,曾是海南的手下而在海南入狱后声名鹊起。窗外刮过一阵飒飒作响的夜风,院子里的紫槐弱不禁风,朝南幻想着龙卷风早点到来,最好把学校刮得支离破碎、片瓦不留。就在朝南想像中暴雨首先来临,粗大的雨点愤怒地敲击地面,仿佛与大地有不共戴天之仇。佐佐木在雷声中缩作一团,它趴在朝南的床边,不时围着自己的尾巴转悠着。
一年前,佐佐木就是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夏夜来到朝南的门前的。那天,朝南正准备蒙头大睡时,一阵微弱的呻吟断断续续从窗外飘了进来,朝南拧亮床头灯,兴奋地爬到朝北的床头,掀开被子说,你听见吗?好像是只小狗的声音。他看见朝北的右手伸在短裤里,于是他又问,你在干什么?
朝北恼怒地推开了朝南,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别烦我。
朝南偷偷摸摸打开了房门。在楼道里,他踩到一团软软的东西,那团东西即时尖叫一声,于是朝南便发现了饥寒交迫的佐佐木。他把它抱了回来。朝北往地上扔卫生纸时,发现朝南的手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于是他问,嘿,那是什么?是一只猫吗?
朝南说,是只小狗。
佐佐木在朝南的房间隐居下来。后来沈玉发现了家中的异常。夜晚她总能听见小狗的狺狺之声,她问一旁沉睡的丈夫,老李,你听什么声音?
朝南的父亲满不在乎地回答,狗叫有什么奇怪的。
沈玉暗自嘀咕,没听说邻居养了狗啊。
老李乘机讥讽道,邻居买狗也要你同意?你管得太宽了。
沈玉对深夜狗吠一直不能释怀,白天询问兄弟俩,你们听见狗叫了吗?好像就在咱们家。
朝南拒不承认,胡诌说,是外面的野狗在叫。
朝北干脆不讲话,他不反对朝南在卧室里养狗,这样朝南的精力就不会集中到自己身上了。然而,纸包不住火,沈玉是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她询问了左邻右舍,可没有一家表示他们养了狗,反而怀疑说,是不是兄弟俩瞒着你养了狗?这一点提醒了沈玉,在兄弟俩上学之后沈玉在家搞了一次大搜查。她在朝南的床底发现了一只奇怪的纸箱,打开一看,差点没晕过去。等朝南回到家时,沈玉脸色阴沉,她对一切动物特别是宠物无比痛恨,她是个有洁癖的人,最怕猫狗闯进家来。
沈玉让朝南把狗放了,可朝南死活不同意。他抱着佐佐木不放,任母亲揪他的耳朵,拧他的手臂,死也不撒手。最后,沈玉一气之下将朝南赶出了家门,并警告说,什么时候把狗放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朝南抱着狗漫无目的地走在铁葫芦街,河面刮来的风吹起了他的衬衫也吹动了佐佐木乌黑的毛发。他不知该往哪里去,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那么厌烦小动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佐佐木扔掉,它太可怜了,朝南宁愿自己不回家也要和佐佐木在一起。
朝南在夜幕降临时,来到了火车桥下,恰好有一辆列车呼啸而过,巨大的声响使怀中的佐佐木微微颤抖,朝南用指头抚弄佐佐木的头,以此安慰它。最终他们在桥洞里安顿下来。河堤的空地上已经扎起了一个硕大的帐篷,是一顶彩色的条纹帐篷,和电视里的马戏团一模一样。
咦,马戏团是什么时候来的?朝南自言自语。
他透过巨大的桥孔眺望帐篷上的彩灯,彩灯照耀着一面巨幅海报,内容是一位身着比基尼的女人,她摆出一个微微倾斜的角度,手按在大腿上,脸上是一副激情四射的表情。朝南不时听见帐篷里爆发出一阵毫无节制的笑声及主持人拙劣的普通话,人们不约而同喊道,脱,快脱呀。
朝南感觉很冷,河面吹来的风带着河水冰凉的温度,它们在桥洞里来回穿梭,发出低沉的声响,如同一只嗥叫的野兽。风的嗥叫声刺激了佐佐木,它也跟着狂吠起来,朝南抱着它感觉一丝微弱的温暖,他弓坐在桥洞里,身体呈现出一个瘦小的U。火车驶过时,朝南就会醒来,他不知道几点了,望望四周,可一片黑暗,河边的马戏团已经停止了演出。此刻,只能听见河水在脚下喧哗,佐佐木安详地躺在怀中睡了过去。朝南在感到凄凉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坚定而感动,他流下泪水,最后听见母亲及朝北的呼唤。
那之后,沈玉再没有反对朝南养狗了,佐佐木正式成为家庭成员。
暴雨仍在持续,闪电不时划过窗户。朝南渐入睡梦,而朝北却躺在被子里默默地摸着自己的玩意儿,直到一阵战栗的到来。
朝北是高中生,对体育的热爱使他的身体看上去异常成熟,手臂和腹部的肌肉像小山丘一样鼓出来。一个藏青色的龙头活灵活现地文在朝北的胸部。如果朝北穿背心打球的话,那个使人退避三舍的刺青就会露出来。刺青在铁葫芦街很常见,青年们喜欢在自己的背上、手臂上、脚踝上,甚至屁股上文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一枝带刺的玫瑰或者一颗滴血的蛇头。这些刺青在朝北眼里都是小儿科,只有自己胸前的龙头才称得上威风八面。龙头的来历与海南有关。海南是铁葫芦帮的老大,也是朝北的表哥,两年前在与城北野狼帮的械斗中大获全胜,野狼帮一死众伤。死的那人正是野狼帮的头号人物——三蒙,要知道三蒙是个厉害角色,在城北呼风唤雨。三蒙死后,海南的牢狱之灾接踵而来。朝北为了纪念海南,也在胸前文了一个藏青色龙头,从那以后,新一拨的铁葫芦街少年纷纷以朝北马首是瞻。
女孩子们似乎很喜欢朝北,不知是因为他在街道的特殊影响还是他的英俊外表?在他打球的时候会有一群女生环绕,她们手里拿着毛巾,有的握着一瓶矿泉水,那都是为他准备的,这些女生像叽叽喳喳的鸟儿一样闪烁在朝北四周。朝北却不加理睬,有时还露出讨厌的神情。
朝北喜欢的人是何朵。说起何朵自然也是大名鼎鼎,她不但是年级的尖子生,也是学校的优秀干部。每次国旗下的讲话都有她,她那甜甜的普通话使台下的男生为之倾倒。她乌黑的长发,小巧的脸蛋,还有那道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使人欲罢不能。
每次见到何朵,朝北的一帮兄弟便会起哄,何朵,朝北有话对你说,别急着走啊,他真的有事找你呢。男生们把何朵堵在上学的路上,何朵站在包围圈里,一脸怒容。一开始,何朵对这样的骚扰毫无办法,虽然她和朝北同桌,但从不和他讲话。她曾要求班主任把朝北调开,可班主任问,朝北影响你了吗?何朵想了想,朝北和她同桌以来的确没有冒犯之处,只好讪讪地说,没有,但我不想和他同桌,他——
他什么?是不是认为他成绩不好?这个想法很不应该呀,你是学习委员应该主动帮助落后同学嘛。班主任的话让何朵感到无奈,她也明白朝北对自己一向规规矩矩,不像其他男生那样油腔滑调,甚至还想动手动脚,可何朵就是控制不了对朝北的反感。一个胸前有龙头刺青的人总归不是什么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