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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河水

1

有风和日头的春日,秀儿喜欢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手里捻着闲活儿,边做边看看河水和柳堤。院子临着堤道,没扯院墙,连篱笆也不扎。一棵老柳树傍着两间青瓦房,蔽得小院儿清清凉凉。柳荫疏疏,轻描淡写地绘在秀儿身上。

堤上不时有人经过,有时那人看秀儿,有时是秀儿盯着那人看。

沙河从没有这样丰腴过。春天里一场大雨,沙河涨得收不住,瘦瘦的河拉成了一匹白练。河水爬坡时,秀儿家在河沿儿开的菜地都泡进去了。秀儿倒不可惜,她喜欢水大的沙河。她记得以往这条河上走过船,那时候她还很小,穿的是缝在一起的棉夹棉裤。后来来往的船没有了,只剩下一只小小的渡船,摆两岸的人过河。她长到十三四岁,水几乎干了,十来岁的孩子也能淌水过河。如今,大沙河又满了。她觉得这一次满了便不会再退,因为爹说过春水三长。

春种早过了,地里剩下些扫场子的活儿,她爸一个人揽了。他把秀儿当宝贝,总怕让她受累受委屈。秀儿是父母中年得来的女儿,生下来没几个月,黄河决堤了,西华县成了黄泛区。全家三口向西逃荒要饭,还没有走到陕西,妈便得病死了。秀儿爸只带着一个女儿,回来后却未再娶。秀儿虽是庄户人家女孩儿,却不是风里晒雨里淋的一年到头下地干活,看看她娇嫩的面皮,便明白这回事了。

人归时候,对面堤坡的林子里卷起一大片绯红晚云。堤上渐渐人声喧闹,老人家在这喧闹声中转回家,照旧先把农具顺墙根摆好,然后躺在老藤椅上,闭目养神,嘴里问着:“秀儿,我的烟呢?”

秀儿往灶火的窗台上拿了烟和火柴,递给爸爸,自己就去做饭了。父女俩儿一里一外地说些闲话,天便暗下来了。到吃饭时间,在院子里摆上小方桌。月光从柳枝间筛落,淡淡照在桌上和人的面庞上。

老人突然笑着问:“你今年多大了,记得吗?”

秀儿反问他:“你不知道吗?”

老人说:“十六的生辰过了吧?”

秀儿怪他说:“十七的生辰都快到了,还十六呢!”

“咋长这么快?长大了。”说完便嘿嘿笑。

“那前天我要自己去西夏街上,你还不让,说我小,什么事儿也办不了。”

“我说了吗?我怎么不记得。”老人家像个小孩儿,喜欢耍赖。

“你不记得,好事你都记得清呢。”又问:“爸问这个干啥?”

老人用手轻轻拍着脸说:“干啥?人家可找我提媒了。”

秀儿吓了一跳,过一会儿说:“提了你自己去嫁呀!”

她爸还是笑,摇头道:“看我把你惯的,你到了婆家可不能这样口气跟人家说话,婆家的饭不好吃。”

秀儿生气了,说:“不好吃我才不想吃。我就吃你的、喝你的。”

她爸两手搓了一下,往椅子上一歪,闭上眼睛装睡,不再理会她。秀儿自己也没有意思了,便顺着门前的小路,蹦跳着下了堤坡,往河滩去了。

沙岸变得窄多了,但还留一截没有被水吞尽,白净净露在外面。沙子未散尽白日的暑气,烫秀儿的光脚丫子。秀儿拎两只鞋沿着岸溜达了一阵。虫声、蛙声一波一波地摇。秀儿要仔细想好友小菊讲的那些新鲜事,就坐了下来。秀儿喜欢听这些事,听时觉得热闹奇异,可到了夜里这些事怪模怪样地沉淀到她的梦里,使她白天反觉出寂寥的味儿。

秀儿长大了,她的心思就如同这大沙河的春水,满了便不会再退。

2

涨水时搅起的泥沙沉净了,河变成了碧绿色。河上果真起了渡船,离秀儿家不到半里。船从对岸的破房子里拖出来,立即忙忙碌碌地来往两岸,载着成群的说说笑笑、脸膛黑黑的乡下人。最多的是妇女和小孩儿,到河对岸走娘家、探亲戚。有的则是为了凑个热闹,让没有做过船的孩子看看新奇,这些女人抱着孩子坐到对岸,在岸上站一会儿,又坐回去。孩子们兴奋得不得了,吵闹着还要坐,但坐船总得多少抛几个钱,大人便不再允许他们这样游戏。过几天,河上便不似先前的那般盛况了。

但乡下人正常的往来也给河上带来不少活气。船老大四十多岁年纪,人虽然瘦黑,力气和嗓门却都很大,常常在有人没人时高歌一曲,活得美气。常有人羡他道:“大哥,还是你行,有个宝贝,日子悠闲又不愁吃不饱。”船老大就笑得脸上处处皱纹开花,故意一抽竹篙,将水拨得泼剌剌响,船顺势轻盈盈进了一程。他才说道:“我人懒,不精细,田里伺候的不好,还是给婆娘去管。我就靠河了,别让家里娃娃们饿着就好。”一船人七嘴八舌地叫他放心。船便窜得更利落了,眼看靠了岸。

秀儿如今坐在院子里,可以看见半里外的渡船,听得见船老大的歌声、船上的人语。院子里飘满柳絮和阳光,风儿偶尔吹落几声鸟鸣,引秀儿抬头看一眼。

这一日上午,爸去锄草,小菊来了。

小菊一来就说:“秀儿,先把门锁了,跟我走一趟。”

秀儿问:“什么事儿呀?神神经经的。”

小菊说:“正经事,先不说。”

秀儿总争不过她,只好把堂屋的门锁了,随小菊下了堤坡。

走了一小段路,小菊才告诉她是河那边的心上人今天来见岳父母,她怕一个人去接被人笑话,又怕他带了陪客来,自己一个人不好接应,就想到拉秀儿一起去。此时两人已下到浅草滩,秀儿听了扭身想跑,却被小菊一把揪住了辫子,结结实实挣不脱。这样笑骂着,抓着头发,往河西又走了一段,小菊才肯松手。

渡口不到半里。舟子如一片叶,悠悠地在水波上荡。两人在渡口歇着,看天有些轻阴,水远远流去,水天也不甚分明。几个媳妇带着三四个小孩儿,从对面林子里下来。不一会儿,那船离了岸,朝这边荡过来。

人陆续下船,老大看见小菊和秀儿,都认得,便问:“你俩是等人呢,还是过河?”

秀儿不答话,小菊看了看船,岔话道:“这河真满盈了!”

老大说:“可不是。前几年小孩儿都能一卷裤腿淌过去,夏天水涨的时候也顶多到腰。今年不搭我这船,你们谁也过不去河,”他又唱歌似的补充道:“出门子的别想回娘家,相亲的小伙儿别想到岳家。”

秀儿忍不住低头笑了。

船老大没有即刻把船划回去,仍坐在船上和她们说些闲话。那边突然有人隔水喊渡。老大不紧不慢地在船头立定,拖着长腔道:“来……啦……”用竹篙一顶,船离了岸。秀儿和小菊看过去,两个打扮干净的青年,正往这边瞅。小菊低声说:“来啦。”不觉站起来,往前迎了几步。

船摆过来,两个人轻盈地跳下来。建伟走在前面,笑着问:“你来啦?”小菊“嗯”了一声,大大方方地说:“这是秀儿,你认得。”又对秀儿说:“庆生还没有见过吧,建伟的表弟。”秀儿见过建伟一次,庆生她却不认识。她看了庆生一眼,庆生也看看她,对她笑了一下。

四人往堤上走。

秀儿心想:跑到前面去吧,不好夹在小菊和建伟中间;走到中间去吧,害怕庆生在后面看她。这样左想右想都不好,只好跟在庆生后面。两人一路默默的。正是暖春天气,秀儿瞥见庆生额角流下汗来。不到半里路,秀儿也走得出汗了。

快到家时,秀儿长舒了一口气。庆生忽而转过脸来和她说话:“你看麦都快齐腰深了,颜色也泛黄,再过个把月就该收了吧?”

秀儿笑着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搭理他。心想:你也是庄稼人,麦子该不该收你还不知道?你还问我?

停一会儿,庆生又回头问:“前面到你家了吧?”

秀儿一看,果然到家门后了,答道:“到了。”她又跑到前面对小菊说:“我先回去了。”说完便快步顺石阶下到院子里,听着三人下河堤往庄子里去了,她才走出来,倚门立着。对岸大堤上,垂柳在薄阴天气更显盈盈的绿,柳荫下歇着几个行人。更远处的路上粉紫色一片,那是开得正好的桐花。

3

一天又快过去了。爸吃完饭,往西面桃园里去了。秀儿一个人呆着没意思,就往渡口去了。

天色晚了,唯有河对面余着些黄昏的红光,天上一大片蓝紫暮云。渡口近了,脚步却慢下来,想着这样晚了,该回家的必也都回家了,渡船该是没有了。后来人在沙滩上坐下,呆看被风吹碎的细小波浪。船系在岸边,悠悠地摆。

恍惚间有人说话,秀儿怔了一下扭头去看时,见两个人从浅草滩下来,往沙岸这边来。秀儿赶紧站起来,月光底下,她看清前面走的是船老大,后一个穿白褂,略有些瘦。秀儿正不知怎么办,两个人已到了跟前。

走在后面的人先开口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秀儿说:“玩儿呢。”她面朝河站着,也不看他。

那人又说:“刚才我看你家关着门,屋里黑乎乎的。”

秀儿便说:“我爸去看桃园了。”

隔一阵儿谁也不说话,两个都看着船老大在桩上解桩绳。

那人又起了个话头:“建伟喝醉了,明天才回。”

秀儿想问:你怎不留下来陪他?一想又觉得不好,就什么也没有问。

老大已解开缆绳,跳到船上去了,夜色中对秀儿笑:“秀儿,你也上船,我把你拉到对岸去。”秀儿忙说:“不去。”

那人也笑了,又看秀儿一眼低声说:“那我走了。”

秀儿说:“好。”

那人又说:“天黑了,你一个人也别呆久了。”

秀儿没有答话,只点点头。

船摆开去,秀儿往回走。走了一小段,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见船已至河心。庆生在船尾站着,正往这边看。河流一片暮紫,庆生的影在这昏暗的天光里显得分明。秀儿又走了一段路,才敢回头。船依然在河上,只剩下老大一个人。他唱起歌来,歌声篙声在河面播得极远。秀儿听见他唱:

六百里地沙河九十九个庄

九十九个妹妹等九十九个郎

九十九天落水九十九天涨

……

风吹到秀儿脸上,她脸上却有一片烧红褪不去。素白的月亮升起来了,她家的老柳树正在不远的地方,清风里招手叫她回去。

4

一年的光景如梦,转眼到了第二年的阳春。

三月三到四月四是乡下人赶庙会的时间。赶会看热闹是其一,更多年轻人趁着这机会在镇子上见面相会。三月十五这一天,秀儿爸推她跟着小菊一道儿去逛会。

市集设在张庄以西的逍遥镇。十五是烧香的吉日,集上更是人山人海,挤成一片。小街本来狭窄,两边摆满了货摊,看货的又粘粘糊糊拿着东西翻来覆去地掂量,硬是下不了狠心掏钱。最有意思的是衣着干净的小脚老婆儿,三五成群挎着盛香的竹篮,只怕被人流冲散,手拉手联成一片。人群里不时有人骂拉板车的碾了他的脚,又有脖子上驮着孩子的壮汉,吆三喝四地开道。

小菊和秀儿被人潮拥着,一路往关帝庙来。关帝庙的正门进去的、出来的挤成一团,堵得水泄不通。秀儿抠住门廊的老砖块,贴着墙动不了。小菊挤进去,又发现同伴丢了,忙又挤回来,拽住秀儿的手硬着头往里挤。秀儿觉得昏昏沉沉,挤得快要透不过气,突然间身子一轻,竟已来到大院里。两人相互看时,都笑起来:头发乱成一蓬草,衣裳扭得松扣子歪角儿。互相重理了头发,整整衣裳,才往大殿去。

总算排队排到大殿里,买了两把檀香,等着拜神许愿。

大殿里倒安安静静。善男信女各有各的思谋,只等着到关爷前面磕了头,方肯说出来。小孩子也被披青衫挂大刀的关爷镇住了,牵着大人的衣角,也不似以前那样好动了。轮到上香时,大人便走上前去,闭上眼、双手合十地念叨起来。孩子或有经不了那满屋子的烟熏,咳嗽起来,大人便睁开眼,威严地剜他一眼。许完愿,人们往大殿一角立着的小道士那里讨两根红布条,挽在自己和孩子的衣扣上。

两人也上了香,还讨了两包香灰,出了庙门。时近中午,太阳正暖洋,风也懒懒地吹。集上油条香、辣串儿香、烩面香、馄饨香、油炸果子香热乎乎地满街飘。饭摊上生意此时最盛,很多人寻不着位置,在路边站着或蹲着吃。她们看那些吃饭的大汉直叫人笑:一手捧个海碗,另一手前两个指头夹住筷子,后面三个指头夹着大花卷子。“呼噜噜”喝一歇汤,再咬一大口馍馍,吃得头顶冒汗、痛快淋漓。

秀儿和小菊买了葱花鸡蛋饼,边走边吃,往镇边戏台子那儿去了。

戏台用几十根粗木棍支起来,上面严严实实地铺着宽木板,不留缝隙。四周用旧红布帐子一围,算是围墙。朝人这面,中间扯一条绿布单子,倒还分前台和后台。台上右边坐着鼓乐班子,拉弦子的正“吱扭扭”试音,梆子也不甘寂寞,不时搅和两声。左边角落处推推扛扛的站着一群大大小小的村娃子,一律朝后台探头探脑,或有几个猴气的钻到绿帐子后面去,立即就被穿着戏服大靴的演员撵出来。台上戏未开始,台下却挤得层层叠叠,闹成一锅沸水。

戏开始了,秀儿和小菊却找不到位置,远远听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看不清唱戏的人没意思。两人到街上买些发卡等小东西,又截了一条水蓝色的绑发辫的绫子,就往家转了。

到了堤口,秀儿说:“天还早,你去我家玩儿吧?今天过河的人多,晚些时候也能看看热闹。

小菊说:“好。我回去和家里说一声。”

小菊下大堤往庄子那边去了,秀儿站在大堤上等她。身边两棵杏子树正喷火般开着花。秀儿无聊,就将在会上截的绫子拿出来,对着杏花配颜色。比了一阵,还是觉得杏花颜色好看,比不来。她把绫子随便围在脖子上,想起来老大这几天新编的歌儿:

杏花红,柳枝儿绿

柳枝儿绿,庙会起

庙会起,看大戏

看大戏,遇上你

遇上你,心里迷

心里迷,三更起

不见你,难睡去

妹似水来哥似鱼

想了这段曲子,又想起来老大眯缝着眼瞎喊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听见东面大堤有人说着话过来。她看过去,是几个年轻后生。秀儿背过脸去,假装朝堤下看。她听见一个人说道:“我热得很,下去洗洗脸,你们前面先走,我呆会儿赶上。”秀儿听到这声音熟悉得很,她不禁想起一个人,心里好像被人猛抓了一把。

那几个人应着走过去,有人笑嘻嘻地扭过头来看她,她偏过头,嘴里小声骂:没出息的。

那人果真下堤了,不一会儿又上来了,看见秀儿依然站在杏树下面,朝庄子那里张望。他走过去,站在她后面轻声问:“是秀儿吧?”

秀儿稍微侧过身说:“我等小菊呢。”竟不看他。

那人忍不住笑了,说:“我又没有问小菊。”

秀儿知道答话答得笨拙,有些生气。

他又问她:“你去逍遥赶会了?”

秀儿说:“去了。”

“我怎么没有遇上你?”

秀儿说:“我们也没有遇见你。”

她现在浑身总算不那么紧绷了,抬眼看了看对方。这才发现他竟然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挥手便能碰到她。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碰着树干,听见不知是花还是叶子簌簌落了几片。

那人说:“秀儿,你头上沾杏花了,我给你弄掉吧?”

秀儿忙说:“不用你。”

那人却如没听见,伸手在她头发上轻轻一拈,夹下一片花瓣。他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把它拈在手里。

秀儿紧抿着嘴唇,心里有种模模糊糊、既有些怨恨却又十分柔软的感觉。他看见她的脸像花一样红了。

他低声问:“你生气了?”

这个声音是秀儿熟悉的,和她一年前在渡口听到的一样柔软,让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想到刚才他取笑了她,然后又欺负了她,她本来要生气的,可听到他这样说话她只是有点儿想哭。仿佛他先让她受了很大的委屈又来安慰她。

这时大堤下面有人说话,秀儿像是从梦中醒来,看见小菊往这里走。小菊边走边笑:“庆生,去会上看戏了吧?看《拷红》这一出了吗?”

庆生没有回话,只是笑。

小菊上到堤上,庆生说:“嫂子,那我先走了。”

小菊骂他道:“谁是你嫂子,别乱认亲戚。”

庆生说:“表哥让我们今天就来抬你过去。”

小菊扬手打他,庆生顺势跑了。小菊仍然在他身后嚷:“我一来你就走了,什么意思呀?”庆生只转过身来朝她们摆摆手。小菊这才注意到秀儿仍站在那儿,脸红红的,有些失神。

小菊陪秀儿到她家院子里坐着。她们坐在柳树下面,边吹风边看被柳枝分割成小块的湛蓝的天空。小菊突然说:“庆生白白净净的,不像个乡下人。”

秀儿听她说。

她又说:“可惜是个孤儿,人太活不老实。”

秀儿问:“怎么不老实?”

小菊说:“听人家说的,反正他们村的女人都爱和他说话。”

秀儿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好。”

小菊说:“我也觉得不算什么毛病,男女之间说说话怎么了。”说完自己窃窃笑起来。

秀儿问:“笑什么呀?”

小菊说:“我觉得他看上你了。”

秀儿怪她胡说,她说:“真的,建伟说他常常问起你的事儿,建伟知道啥,不还得问我?所以我就猜到。”

秀儿做出生气不想听的样子,小菊又举了几个例子说明,秀儿都不理她,小菊觉得没意思,不再提这件事了。

5

六月麦罢后,建伟和小菊结婚了。小菊哭着上了轿子,家里人都抹着泪送到外面。秀儿同几个要好的姐妹跟着轿子送她过门。轿子过了河滩,抬上了船。对岸早有接应的一群人等在那儿。秀儿远远看那群人,却没有看见认识的人在里头。到了建伟家里,满院子大人小孩儿坐着吃果子、嗑瓜子。男宾客都在西偏房两间屋子里安排着,酒壶酒盅摆在桌子上。秀儿留意看了,却没有看见那个人。

回家后,她爸说:“小菊也走了。”

秀儿心里不好受,不接他的话。

爸又说:“村里可有不少人给你提媒。”

秀儿说:“我不走,我不想去人家家里。”

“要是因为我,我可不拖累你。我一个老头儿,硬朗朗的,你走了我还少操一份儿心。不嫁人可不成话儿。”他边说边在炉膛里引火。火燃着了,秀儿站在旁边,老人却不让她做饭,要自己来。

晚饭后,老人去庄子里串门儿,秀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夏天天光长,还能看见对岸。水沿边几个年轻媳妇抡起棒槌,往衣服上一下一下甩着。捶一会儿,又停下来嬉闹一会儿,欢声笑语顺着水漂。秀儿一直看她们,直到女人们都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她才回过神。她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儿,又想念小菊。她就这样迷迷糊糊的长大了,让爸为自己的婚事担心了。她看着暮色中默然流淌的河水,心里惆怅得想哭。

天又快黑了,渡船系在桩子上,已经看不分明。坐船的人都走了,再也不见踪影。

6

又一年的春天,村子里如秀儿般大小的女子又嫁出去几个。春来河水稍退,吐出一节沙岸。白净的沙岸随长河延伸出去,两岸格外空阔。这一夜,半圆月高悬,清光流泻,天上无一丝云。秀儿与爸爸坐在小院子里,风吹得不冷不暖。

她爸说:“秀儿,我给你说一声,爸已经做主应了一桩媒。”

秀儿一时愣了。

她爸故意不看她,说:“是咱村的人,爸也不想让你嫁得远。”

秀儿只说:“爸,我不想嫁。”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再拖下去好人家都定亲了。”老人不想听她争辩,说完自己就回屋里歇下了。

秀儿也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流泪。又想到父亲不言语就走了,可能是心软下来了。秀儿猜测着父亲的心意,想到这两年身边的姐妹一个个都走了,她也不晓得她们究竟带走了什么,只觉得十分孤独。她想了记忆中许多别的事,直到夜很深,外面的风吹大树哗哗响。

第二天醒来时看见窗户外头那河上起了层白雾。秀儿仔细听,听见淅沥沥的响声。莫不是下雨了?秀儿匆匆穿了衣服往外跑,来到檐子底下就看见檐角上往下撒细密的小白雨珠。再看那河,罩在白蒙蒙的烟里,对岸的林子也泛起一层青雾。浅草滩的草仿佛一夜间窜长起来,开了不少野花,脸儿被洗得净净的,正仰着脖儿喝水。

秀儿心里欢喜,伸手拉一根柳条,捋下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吹。爸爸也醒了,来到檐子下面,喜道:“这可是桃花雨。落了桃花雨天就不会再返冬了。”

秀儿吹一会儿柳笛,对他说:“爸,你看青草一夜就长高了。”

她爸说:“春天下一场新雨,草一准窜出来,庄稼也精神了。”

他俩在檐下看河与青草绿树,忽听见空中“啾啾”一阵鸟语。抬头找时,只见两剪黑亮亮的光一晃,正停在头顶:两只燕子穿雨渡柳来归旧巢。燕子停在巢上,抖掉身上的雨水,互相梳理起来。她爸说:“燕子是神鸟,别惊吓它们。”两人便进灶火里去了。

吃完饭,老人家拿了蓑衣、草帽,要到桃园去看看,说:“风倒不大,就怕桃花不经雨打,不知道打落了几层。”

秀儿也跟着去,穿了一件油布做的小雨披。

上了大堤往北一看,舒阔的大平原沐浴在春雨里。仔细看便看到隐在烟树里的庄户人家,不外是桃李树的院落、篱笆矮墙、青色小瓦房。

两人顺着老柳堤岸,走不到半里,看见岸边的渡船。老大头顶着一块儿破油布,坐在船上。她爸喊着:“老大,下雨也不穿件蓑衣?”老大答道:“这小雨,风一吹就散了,不沾身的。”

又走了一段,听见老大在后面唱起来:

谁说春来雨水贵,满地遍流桃花水

水涨水中洗桃红,船高船头思妹妹

……

他们下了大堤,听不到后面唱什么。她爸笑骂道:“这老猴子,天天闲得慌,就爱唱浪荡歌。”秀儿也笑了,却觉着唱得好听。

到了自家桃园,老人说:“去看看,看花落得多不多。”他们绕桃园看了一圈,回到窝棚里坐着。秀儿捡了一捧打落的花瓣,捧在手里,湿漉漉的粉红,十分好看。

她爸沉默不语,像有些心事。

秀儿问他道:“今年桃子会结的多吧?”

她爸说:“哦。”

停一会儿,他说:“秀儿,我已经做主答应人家提的媒了。”

秀儿不回话,心突地沉下来。

爸接着说:“秀儿你大了,这样子老在家里总会有人说闲话。”

“你怕谁家说?”秀儿问他。

“爸怕人家说你。”

“嫁人会受人家的气。”

“爸给你挑好人家,又不缺钱,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只想呆在咱们家里,我哪儿也不想去。”秀儿这样说了,自己也觉得不合道理。

她爸叹气,不说话。

“爸,再等一两年吧?”秀儿恳求他。

“不能等了,”老人家固执起来,“女孩儿家岁数不饶人,再等把好人家都错过了。”

秀儿盯着手里捧的花瓣,雨迹斑斑的,她抖抖手,把花瓣撒了一地。

父女俩坐了好一会儿,爸才又开口问:“秀儿,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秀儿不想理他,就走到棚子外面去。她爸在后面问:“你要是心里有人,就叫人家来提媒,只要你愿意,只要他是个好人,爸都答应。”秀儿在一棵桃树下站了一会儿,转过头说:“谁心里有人?我心里谁也没有。”

夜里熄了灯,秀儿躺着好久仍睡不着。想着爸爸已睡了,就摸起来悄悄开了门,下了河滩。

雨已收了,瓦檐和枝头还有残滴往下漏。来到舒展的河滩上,天地间全静了,青青的一片。河流和树林都蒙在一团湿气里。河水漫溢,河道开阔,宛如三年前的那个春天。秀儿想着这三个春天里发生的事,心里无端的愁闷,泪就不住地淌下来。大沙河的水波荡然向前流去,带着秀儿这三个春天里忽忽起落的心事,使她的心渐渐安静而且空落了。

7

秀儿订亲后,到隔河的村子里告诉小菊。

小菊提到庆生,说他去洛阳跟一个表亲学木工,快一年了。

秀儿问:“一年里头都没有回过家?”

“没有。家里又没有什么人。”又说,“想也该回来了。”

秀儿不再问了。她俩儿坐着说话,看着小菊家院子里的桃树已绿叶如盖。正是好天气,四月南风,吹黄了麦子,吹落了村路边的桐花。

秀儿的婚事是在四月底。七月前后,村里的池塘都开满了荷花,各家的院落里绿树浓荫。麦已收罢,人人都等着一场大雨好种秋。

这一天黄昏,她爸去亲家坐着闲聊。秀儿便一个人回家替他洗衣裳。河水很清,暮天的淡金色的霞光溶在水里,漾在她的倒影周围。秀儿坐在一块圆石上,赤脚浸在水中。水流岸远,河畔空无他人,只偶尔有燕子掠水乍然飞起,林中传来一两声归鸟的鸣叫。

秀儿揉完衣服,却不想站起来。河水温润,她撩起水,泼洒在赤裸的胳膊上,水珠在霞彩中溅落,消融在绯红色的水光里。秀儿心里忽而有些慌,蓦然抬起头,看见对面的水沿儿站着一个人。那人站在以往少妇们捣衣的石头旁,和那天立在船尾的影子一样,朝她这边看着。秀儿突然想抽身跑了,但她的腿又酸又沉,一时动不了。她低着头,将衣服一件一件涤净,放进盆里。最后,她像是蓄足了劲,终于站起身走了。秀儿始终没有再向对岸看一眼,她径直走上堤坡。在她身后,河水的波浪打着漩儿,悠悠向前涌去。

8

八月过后,天慢慢凉起来,夜里需盖一床薄被。小菊回娘家,带来庆生再度离乡的消息。沙河没有大落,只是一入秋,水色愈发青白,透着寒气。半里外,渡船照样下水,老大照样唱歌。

再过几个年头,有风和日头的午后,秀儿会扯着女儿到大堤上玩儿。春天里,堤边的两棵树着了火一般开满杏花。秀儿带女儿来到树下,抱着她看杏花。她把那树轻轻摇一下,杏花便缓缓飘落,洒在她和女儿的衣服上、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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