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气息，那是古巴人加入朗姆酒中的薄荷叶在散发着令人愉悦醒神的淡淡香气。街角不知名的热带树木粗大灰暗的树干上，往往悬垂着大簇的花朵和果实，多半是你前所未见的。即便你在超市见过它们的模样，当你和它在哈瓦那重逢的时候，你仍然会惊异自己从前怎么不知道它们有如此沁人的雨林气息。你会在街上突然和脸庞线条硬朗、有着巧克力般肤色的小伙子擦肩而过，他肩膀上站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可爱鹦鹉，羽毛如同彩虹般变幻着挑战你想象力的金属光泽。又或者，他双手各提着一只硕大的花盆，气生凤梨和娇艳兰花所散发出的芬芳，让你仿佛置身于早期探险家为之目瞪口呆的热带丛林的绿色天堂……
如果你觉得这些还不够梦幻，别忘了，附近街头艺人唱出的由木吉他和低音提琴伴奏的海岛舞曲正随风飘来，若隐若现地为它们伴奏。殖民时期的老建筑虽然斑驳破败，但它们亮黄色和翡翠绿的明快色调是你周遭这一切的背景，蔗糖般暖心，似美酒甘醇。
“我劝你还是不要现在给胡里奥打电话，租车的事情我们明天自己去办好了。”太太态度坚决地这样劝说我。当时我们刚刚到达哈瓦那，从小旅馆视线良好的二楼露台上望出去，街对面老城区的阳台上晒满了一大排热情洋溢、不带半点儿含蓄书卷气的花色衣衫，仿佛日内瓦湖边上高档酒店门口的万国旗——视线尽头是哈瓦那海湾的灿烂夕阳。
“为什么不给胡里奥打电话？他答应帮我们安排的。”
直到现在，我对古巴两件事的印象一直没变：似乎所有的男人全叫胡里奥，似乎所有人家不是在开家庭旅馆就是至少有个表亲在开家庭旅馆。
“胡里奥没准儿正在给哪个倒霉鬼割盲肠，或者是阑尾什么的！”
我们住的酒店的老板是个外科医生，这事儿保管没错，我们聊天儿时得知他对自己从事的职业非常自豪，还礼尚往来地对我们几个中国游客不吝溢美之词地大肆夸赞中国针灸疗法在古巴如何受欢迎，主要原因是成本低廉、效果好。要知道，古巴可是一个全民享有终生免费医疗的国家。
“可是他不是说了我们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吗？之前我每次打过去他都会接的。”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让他在手术做到一半的时候，举着鲜血淋漓的双手来接电话，只是为了给两个游客安排出租车，有点儿过了吧？”太太把脸一板，正颜厉色地回敬我。
话说哈瓦那老城区全城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如果你和我一样身处其中，一定会和我一样感觉这里真是货真价实的“遗产”。如果说还有哪里比这儿更有历史感，恐怕只有科幻小说里的时光隧道了。好像是刻意为了证明自己的头衔绝非浪得虚名，哈瓦那老城里几乎所有的建筑都疏于维修，剥落的墙皮、灰尘覆盖的门面和五彩飞扬的晾晒衣物……哈瓦那上了年纪，但颓败得倒也坦然有味，自成一格。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时光隧道”来的么，接受起来倒也没什么障碍。唯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哈瓦那的“市立医院”，仅仅在从机场来的路上对它惊鸿一瞥，便足够印象深刻：医院前面俨然是帕拉迪奥经典的三段式罗马建筑设计，这种堂皇，绝对堪当国家博物馆的重任。医院粗壮的大理石立柱恍然间让人联想到起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门口有宽敞的停车场，不过没有几辆车停在这里，就诊的人不多，而且来这就诊的人中，也没有几个是开得起汽车的。
我来古巴有几个心愿：看看海明威的旧居和他流连过并且因他而名声大噪的那些小酒馆，去海边钓钓鱼，造访一家拳击俱乐部和芭蕾舞团，还有乘老爷车兜兜风，如果可能的话再去看看打造那些妖艳老爷车的改装车工厂……在胡里奥看来，这些愿望都没什么不现实的，他像个圣诞老人一样应许我们：“都没问题！”我每说出一个愿望，他就拿食指按一下我的肩膀，同时发出一声快活的“叮咚”声，大概是表示我找对人了，“这个可以有”，愿望能实现。
尽管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如同圣诞老人般可爱，不过因为他的医生身份和我们害怕惨剧发生的不安感，我们并没敢过多打扰他，他的应许都成了空头支票，不过我们的旅行愿望，最后确实多半都达成了。
看到古巴的医生、教师和市民们这样忙忙碌碌地操持他们的“新宠”——家庭旅馆，我不禁颔首微笑，他们和十几年前的中国人一样，喜欢“忙”。但是他们和现如今的我们又有所不同，中国人应该说已经忙出了一些成果和财富，但也忙出了困顿、苦闷和不知所以……而他们，似乎仍然处在充满期待、干劲十足地追求财富的半路途中，全不知一旦财富的美梦醒来之后，等待着他们的，还有那个“中国式虚无”与无所适从的迷茫。
现如今的古巴，旅游业仍然是最赚钱的行当和赚钱最快的营生。拜古巴政府出台的“开放政策”所赐，好似每个城市的每条街上都比肩而立着数家挂蓝色“工”字标志的家庭旅馆。时间走得特别缓慢，每家的屋前或者阳台上都放着一两把摇椅，摇椅上或早或晚都会出现一位叫“胡里奥”的小店老板，你来古巴旅行的每个心愿，他仿佛都能帮你实现，哪怕你脱口而出：我想穿越时空。
不过你要听听古巴的经济学家对媒体的表态，他们会坚持说：“我们不是在搞改革开放，而是经济模式的更新。”两者的区别何在？愚钝如我，自是不明就里，不过每当我看到古巴老百姓脸上充满期待的笑容，我都感到，那完全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练摊儿”、“下海”的街头小贩熟悉的模样。他们对政府、政策的抱怨，在我们听来多半有点儿小儿科，但是却让人不禁回忆起，仅仅在数年之前，我们也曾经这么小儿科来着。现在，我们早已经被现实磨砺得不再有这样抱怨的激情。
人生的幸福，在我看来，其实就在于你还有冲动保留着一丝丝较真儿的兴致。那说明你对未来，还有足够的期待。古巴人羡慕现在的中国人手头有足够的“活钱”，中国人则羡慕现在的古巴人有从生到死，教育、医疗、住房、养老、体育……的全套免费福利，还有敦亲睦邻的温暖人情。没办法，人心自古不知足。
古巴每年的财政支出，有一半以上是用于全民免费医疗和教育这两项“社会主义福利”，所以古巴的医疗声望世界一流。胡里奥工作的地方是哈瓦那的一家普通诊所，相当于中国的社区医院，胡里奥说，古巴的综合诊所有很多个专科，有化验室、X光室、超声波室等，不过没有住院部。而且那里的很多医疗设备都是中国援助的。古巴的医疗体系大致有三个层次。最低一层是家庭医生诊所，每120至150个家庭就有一名家庭医生和至少一名护士。生了普通感冒发烧类的小病就去家庭医生诊所就近治疗，病情严重的则由家庭医生提供证明到第二层综合诊所治疗。综合诊所上面的层级是有住院部的二级、三级医院，古巴公民就诊完全免费。在古巴，每1000人就拥有5.3名医生，而被奥巴马医改案闹得上下沸沸扬扬的美国，每1000人仅有2.7名医生。古巴的多项重要公共健康指数始终保持在世界发达国家的水平，公民的平均寿命是78岁，居拉美地区之首。
古巴有一句闲话：“在古巴，做一个心脏移植手术比得到一片阿司匹林容易，得到一个大学文凭比得到一支圆珠笔容易。”不难理解，这位“圣诞老人”胡里奥为什么还要白天忙着开刀，晚上忙着开店——和古巴的律师、技术人员还有其他“专业人士”一样，作为医生的他，手头总是缺少那么几个活钱。
若是在某个无事的下午，和朋友在某个能晒到冬天阳光的地方喝过三五杯酽茶之后，谈起我心仪已久的古巴，其实还真是个会令我语塞片刻的话题。每个人的过去，会成为未来的动力，也会成为未来的牵挂或负累。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人，对于古巴，可能会和我有着一样的念想吧？
它不尽然是一个“旅行目的地”，甚至不尽然是一个“国家”，甚至不尽然是一个“加勒比海岛”，对于我和我的同类，它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是某些能带回我们少年时代共鸣的心弦频率和谐振。当我们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地在水泥丛林里奋斗过一阵，摸爬滚打地成长了一段之后，古巴，似乎成了我们可以重新思考自己生活路径、搜寻某种平衡感的入口。同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古巴，它的现实，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时代毅然抛却的过去，它的未来，又可能是我们的现在。但是它的存在本身，似乎还代表了一种价值感的回忆，代表了我们对某种“历史潮汐率”的期待和好奇，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想要知道，我们抛却的那些，是不是太多了？是不是抛却得太早了？
古巴，像是一个我中学时代的老友，我们时过境迁地兀自流落和变得认不得自己了，而他还奇迹般地保持着旧时模样。哈瓦那街头那些在碧蓝天空下晾晒着、随风飘摇着的白衬衫和红领巾，在热带阳光下格外耀眼，让我回忆起自己，被青春摇曳着的纯美旧时光……
比如我，我怀念《今天我休息》这部黑白老电影里，那些现在看来遥远得不可思议的人际关系。那些我们曾经拥有过，现在看来无法想象其真实存在过的温暖人情。我想在古巴找到一星半点儿的遗存，和它紧紧拥抱上，片刻。
在喷气机的时代，世界应该是一个小村庄，每个人和每个国家，照说都应该是可以鸡犬相闻的邻人，不是吗？
也许是吧，照理说。
不管今天的古巴是不是我想象中希望看到的那个样子，总归，我在牵念多年之后，终于与它相见。
最终决定去古巴，有个比较自私和滑稽的理由，我不得不提：2011年，古巴政府决定开放汽车自由买卖了。
说起来有趣，古巴最招人喜欢的理由之一，是街头奔驰着无数老爷车，这无疑在它奇幻的“雨林味”之外，增添了一丝无可替代又引人遐想的独特“时光味”。 在时间旅行机没有发明出来之前，想要穿越到过去，古巴应当算是一个前往平行宇宙的“虫洞”吧？！
但是为什么唯独古巴有那么多有型有款的现役老爷车呢？
因为根据古巴此前的法律，允许自由买卖的汽车，必须是1959年卡斯特罗领导古巴革命之前就在路上跑的车。也就是说，只有车龄半百的，才允许自由买卖。虽然古巴的老爷车司机们都知道，这些老爷车的速度不能超过每小时60公里。不过，由于马车一个小时还跑不到30公里，所以古巴人对这个速度已经非常满意了。
如果古巴人可以自由购入新车来代替超龄服役的老爷车，如果古巴街头奔驰着的，不是那些在海明威四处游走、钓鱼、痛饮的时代就已经在轰鸣驰骋着的老爷车，古巴，还是我心中的古巴吗？
去古巴之前，我在网上还看到一条趣闻，大致意思是说古巴政府出台过一个规定，凡是汽车驾驶员，在路上看到有人招手要求搭车，便有义务载上那位同志开一段，长短自愿，不得收钱。我打小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成长在高高飘扬的红旗下，小时候的课外阅读材料里还有过共产主义物质极大丰富，带翅膀的汽车满天飞的插画，虽然我知道那是革命家的梦想，不过至今还真没见过这么活生生的画面。所以我很想到古巴试试。
在哈瓦那大街上有无数美丽的老爷车，每一辆都堪称艺术品。车漆的色彩活灵活现地体现着20世纪50年代甚至更早以前美国人的审美情趣，夸张、艳丽、五彩斑斓，有的光洁如镜，反射着酷似美国国会大厦的古巴国会的变形的影子，还有的长着狭长尖细的尾翼，仿佛车里随时会跳下一个猫王或者詹姆斯·迪恩来，还有一些老爷车因为车主一时难以找到足够的车漆，车身前半截光鲜亮丽，后半截灰头土脸，还露着刚刚抛光打磨好的金属底色，活像是上身穿着西服，下身穿了条半旧的短裤。
一个在教堂广场拉活的黑人司机更是启发了我的想象力，此公黑得像天目山出产的纯正竹炭，剃光的头顶亮得可以倒映出天空的片片白云。他在雪白的衬衫外面穿着件黑色的小马甲、白裤子，高尔夫皮鞋簇新锃亮，脖子上套着晃眼的大金链子，撩起炫酷的大号反光太阳镜就是一句“Hey man（嘿，兄弟）”！如果光听口音，你一定以为他是一个来自新奥尔良的美国饶舌歌手。不过，他只是一个在广场上让游客上车摆姿势拍照的。游客上车的时候，他还不住地拿块白色汗巾擦拭他光洁漂亮的红白两色爱车，活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雇用杀手在作案后清理留下的指纹。
“租老爷车嘛，当然可以喽，老兄——”
他使劲儿掌握着说话的节奏，务必要保持自己每一个英文单词都吐得字正腔圆，新奥尔良风味十足，真堪称一个称职的街头艺术家。
“租辆老爷车去巴拉德罗的海滩，再热辣的小妞都会兴奋得浑身发软的，老兄——”
“我能自己开吗？”我自己其实连驾照都没有，更别提让热辣的小妞浑身发软了，我是替广大的中国自驾游爱好者问的。
“做梦吧，老兄——我们这儿的美国车（古巴人这么称呼自己的车的时候多半儿有点儿怀旧的凄凉，还掺杂着洋洋得意的窃喜）都是宝贝，保管你找不到一个让你碰方向盘的人，老兄——”
“那我必须雇一个司机？他们会说英语吗？”
“英语？放心吧，老兄——我们这儿可是美国的后院，你连导游都省了。日语我不敢说，不过英语嘛，管保没问题！”
我心想这敢情好啊，反正我正发愁自己的西班牙语只停留在“你好、再见、谢谢、太贵了”的水平上，暂且就不计较他把我当日本人的事儿了。
“那要多少钱呢？”我估摸着我那句西班牙语“太贵了”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
“老兄——这要看你砍价的本事了。学学中国人吧，他们干这事儿可在行了！”
耶稣基督圣母马利亚真主安拉在上！这话绝对靠谱，中国人在这方面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感谢上述三位，幸亏我没告诉他屈屈不才的我，正是龙的传人一枚！
“好的，谢谢！我去哪儿找车呢？”
“嗨，老兄——”饶舌歌手看出我有要走的意思，赶忙说，“不让你的辣妞女朋友在我这辆车上拍张照吗？这可是全古巴最漂亮的老爷车，不然，我敢在这儿做生意吗？”
辣妞、女朋友？我跟我老婆结婚都12年多了。
后来我们在古巴穿州过省跑了很多地方，我终于可以负责任地说，其实全古巴甚至是全世界最棒的老爷车，还真不止他这一辆。
关于“共产主义顺风车法令”这事儿，后来也有了答案。我们真的见到有古巴人当街拦车要求搭乘，而且几乎都是清一色心安理得、天经地义的表情，甚至对在全古巴四处奔跑的中国宇通国营省际大巴也不例外，感觉那叫一个好！你问我是共产主义的感觉还是在古巴看到中国宇通大巴的自豪感？当然都是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