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商榆的姑姑来了。商榆注意到他姑姑老多了,不像当初送自己上学时摔在雨里,浑身是泥,哇哇大哭的小模小样了。现在的他姑姑脸上失去了许多水分或者直接丢失了那层滑嫩怡人的表皮。现在她完全褪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人老有时就是几年的事儿。他姑姑一把抱住商榆的头呜咽地说:“我苦命的孩子……”哭了一会,他姑姑恢复了正常说:“大侄儿,咱明天到那儿,你就说你爸失踪多年了,你一直和你妈生活在一起,知道吗?上午我去你舅家,他说你妈的赔偿费他一分都不要!肇事者昨天让人捎来话儿说要私了,给六万。明天咱要把钱咬死到八万。你手里不有你们家的户口本吗,还有你爸妈的结婚证都拿着。你妈活着白活了,死不能白死……”
“怎么白活了,不还生了我吗?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少年商榆打断姑姑的话。他姑姑也觉得话说过了头,毕竟侄子有一半血肉是那个疯女人的。
少年商榆的奶奶这时不在,她正在做饭。从商榆记事起,他奶奶一直是一个精力充沛的老太太。她参与家里所有的大事小事。可俩人在屋子说这么重要的事时,她竟然在做饭,正伸两只胳膊把锅放在炉灶上。她挽起的袖口里露出大半截的胳膊,胳膊上的肉松弛而糙黑,像带皮的树干,很多地方似乎鼓起了细密的泡儿,其实那只是些陈旧的老年斑。他奶奶做饭越来越慢,要按八年前的速度也早就听到了他姑姑说的这件事,然后在整个晚饭直到深夜睡去之前都要唠叨这件事。他姑姑匆忙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他姑姑现在是一个有家的人,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商榆听到他姑姑消失在院外的脚步声时,突然涌上无比委屈。把本来两个凉凉的眼圈烧得滚热。一直在旁边干活的爷爷似乎感觉到了少年即将急驰而来的泪水,头也不抬地喊:“商榆!”“啊——?”商榆转了一下神儿。“把剪子递我!”“哦!”然后,商榆听到他爷爷缓慢的声音“商榆,你明天去下屋挑两个漂亮的花圈给你妈送去!”少年商榆又“哦”了一声,眼睛却看柜子放着的那个用洗衣粉袋包着的户口本和结婚证。他小声说:“爷,我想把这个也给她带去!”说完深深埋下了头。他爷爷说:你大了,是男人了,有些事自己决定吧!说这些话时,他爷爷的手没有停,一直把小纸箱里用铁丝扎在一起剪好的小纸花一一展开,那些厚纸片瞬间就变成一朵朵花。春天要坠的太阳从几片龟裂的玻璃上争相射进来,斑驳的光落在另一个纸箱里已开放的花朵上。那些花有了新的色彩,白色的变成了红的,红的变得更红,微黄成了桔色。少年商榆看得出了神!这时,他奶奶终于做完了一家人的晚饭。在外间屋里,她开始缓慢地收拾桌子,把饭菜拾掇上来,倒了一杯白酒温在了一个掉了很多块儿漆的白搪瓷缸子里,给商榆盛了一碗米饭,然后自己再挖上一碗开始吃。这些年奶奶吃饭慢得出名,无论家里有多少人,她总是要第一个开始吃,然后最后一个吃完。
少年商榆向外屋走时,他爷爷慢了手,并细缓着声音说:“怎么这么困呢?我先眯一会!”然后把身子靠在老木板柜上,一歪头沉睡过去。这时少年商榆边拾起墙角一个小板凳边说:“爷,吃完再睡呗!”一丝回答也没有。听到商榆的话,他奶奶猛然停住了手和嘴,通过开着的门,她看到老头子的一只手臂搭在那。一朵白花分成了两半,一半被剥开了,另一半是一摞椭圆的纸片,它们紧紧抱在一起,像只破茧而出的白蝴蝶,正从手指间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