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先有些缓不过来，后来神思归位，才恍然道，这四海八荒会以这般语气同人说话的，除了我新认下的那位师父，还能有谁？
之所以没能立刻缓回来，是因为那日的他同往常不大一样。
往常他总是随意披一件袍子，白色居多，头发也并不怎么费心去绑，虽眉目冷淡，唇角总是吊着，却并无上神的威仪。
可如今挡在我前面的这一位，却身着庄重而繁复的黑袍，宽袖上的绣纹精美绝伦。目光上移，还可看到他眼眉上方的金色额饰。一头乌黑的发半松半束，顺着肩膀落下，瀑布一般。黑色的发衬得他下颌弧度美好，也使他的神情看上去更为冷淡，目光亦清冷如一捧凉凉月色。
碧水宫以西海琉璃铺地，以东海夜明珠照明，此刻这西海的琉璃，东海的夜明珠，竟有种同此神格格不入的感觉——好似都因配不上他而自惭形秽起来。
他静静立在那里，似在等着人开口说话，一副尊容如苍山暮雪，此情此景，怎一个风华绝代了得？
再看那混乱的现场，因他的突然显灵而呈现出难得的寂静，随后便是谁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人群里有眼明之人哆嗦着道：“原来是离忧上神，吾等惶恐，惶恐之至。”
这个名字一出口，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便此起彼伏起来。
我忍不住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说：“师父，你怎来了？”
他只是用余光瞄我一眼，并不答话，面上的情绪我读不大懂。
只见他勾起唇，对那些埋头行大礼的众仙道：“认得本神便好。”
说着将我往旁边拉一拉，闲闲道：“本神的徒儿，日后也该认得。”
那语气散淡的就好似拿着一颗白菜，对人家说这白菜是我的一般。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他来救我，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
先前为难我的梦瑶元君见到此神后似有些发懵，一时找不回说话的能力，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正推到他的面前。
只见她收敛了方才的惊慌，冲离忧盈盈一拜，作出一副威武不屈的大方样子：“小仙梦瑶，见过上神。上神来的正好，上神的徒儿有毒害我姐姐洛水女君的嫌疑，而她自己方才也招了供，物证现正在桌上，我碧水宫的仙将出手拿她，理由正当，她却不识好歹……”
说着，轻轻扬起下巴，眯细了眼道：“上神圣明，该不会要护短吧？”又似怕自己说的话没有分量，冲立在一旁的玄阳寻求意见，“玄阳神君，您可是司管杀伐刑典的上神，此事照理也该是您的管辖范围，您别忘了，小仙的姐姐可还生死未卜。”
玄阳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转向离忧，二人静默地对视。
我辨不清那唤玄阳的神君的神色，也不想辨清。
“玄阳，可有此事？”我那师父却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洛水女君饮了混有离魄草的茶汤，六魄在体内游散，我以仙力封其仙元，才暂时保下一命。而那茶汤，是她……”玄阳眯了眯眼，又改口道，“是杏安，自东荒带来的。”
他只淡淡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每一句都极平淡，却字字如针，刺得我的心好不舒坦。
我师父离忧却道：“你知我不是问你此事。”将我瞟一眼又道，“我再问你，杏安下药害人，这可是你做出的判断？”
“这自是神君的判断。”梦瑶元君忍不住代替玄阳回答。
少伊从旁冷冷开口：“尊神在问杀伐之君，你是何人敢擅自开口？”
那女子噎了噎，随即既愤恨又委屈地，“哼”了一声。
离忧扫那女子一眼，唇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话却冲着玄阳而去：“本神倒是不知，杀伐神君竟也有让旁人代答的时候。”
不等玄阳有所回应，他已执起我的手，不知是他驱动的咒文的缘故还是什么，风乍然吹起。
我听到他清雅平淡的声音在风中有着无形的压力：“你们皆看到她的恶毒，可本神却只看到她的委屈。不过她的委屈大抵是无谓的——被人误以为恶毒，你们可曾见她掉一滴眼泪？”
他的话碎在风里，我心中却涌起热潮。此刻真想将身畔的尊神深深望一眼，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却在将眼神送过去前听他又道：“故而她虽愚笨，模样也并不出众，却好在有副硬骨头，否则，也不配做本神的徒儿。”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起码我在他心中还是有长处的，可是那句模样也并不出众却打击了我。
后来雅雅宽慰我，说判断一个人好看不好看的标准，每个人都不大一样。就像雅雅，她以东荒的平均长相为标准来看我，那么我无疑属于好看的那一类，可若离忧以他自己为标准，那么世界上怕是再无能入他眼的女人。
我听完雅雅的话才略舒坦了一些，可是每当想起那日之事，心中仍旧很不是滋味。试想，哪个女子不想听旁人赞一句自己生的好看？在这个意义上，我这个师父还真是生了一张不懂女人心的嘴啊。
“玄阳，你可知这世上还有偷梁换柱这样简单的办法？若你真想还洛水女君个公道，不妨去司药仙子那里问一问，看司药仙子近来是否在瞧完某一位的病后，丢了一株离魄草。”
我那师父淡淡将自己的话说完，又将脸偏向少伊，少伊立刻心领神会道：“我留下，陪玄阳神君去千草堂走一遭。”
离忧满意地将下颌一点，然后目光冷清地扫遍全场，淡淡丢下一句话：“青焱帝君将女儿托付给本神，本神便对她负有大责。她日后便是为害六界、惑乱苍生，有资格治她罪、定她生死的，也是本神——轮不到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