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看见自己就这么微笑了出来,虽然还有点像哭,但总算勉强成功了。
我很满意,很有成就感。
用卫生纸随意擦了擦背,本以为后背只是破了点皮而已,这一擦不要紧,大半张纸都被血润透了,就这么贴在了后背上,我弯过手去,一点点将碎纸碎皮撕起,扔到便池里,冲掉。
镜子里有一张鹰隼般锐利,然而微笑着的脸。苏厉的脸。
我对苏厉说:“兄弟,我背着你走。”
13.
天又亮了。
我慢慢撑起来,坐在床铺边,若有所思地发了一阵呆。低头看了看手表,起身走到卫生间里把自己打扫干净。洗漱完毕后,拉长自己的脸,对着镜子笑了起来。效果不错,看来昨晚上的训练还是很有效的。
保持住了这个笑容,走在了去公司的路上。这条路以前走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当然,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切都熟悉得发腻。
公司的闸门拉巳经开了,我走近的时候,小卢正蹲在门口和小庄聊天,我对小卢、小庄点头笑笑,他们俩人大吃了一惊,都踉跄着站了起来,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我没管他们,直接走进去,和巳经到了的同事们打招呼,虽然他们中有些人没理睬我,但我照样微笑着把烟递了过去:“伙计,来一根?”老国走了过来,拍着我肩膀说:“你怎么这几天都没来上班啊?”我故意大声说:“休息了几天。”
老彭、小安随后就来了,小安一看见我就又蹦又跳起来,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招呼他们坐下。随意问了问这四天来公司的情况,然后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萧哲快来了,示意他们离我远点。
点起一根烟,就等着萧哲进这个门,跟他重新打交道。抽完烟后,我用中指一弹,烟头就飞出老远,火星四派。再一抬头,萧哲进来了。我起身过去,把训练了很多次的微笑摆起,把烟递过去,萧哲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掩饰过去了,接过烟说:“这几天休息得怎么样?”我说:“睡了四天觉,睡得双眼发黑。”萧哲哈哈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少了你还真是不行啊。”
基本上,除开阿姝,店面其他角色我都打过一遍招呼了。完成了第一个转化,那就是笑得出来而且不心虚胆怯。
命运被我自己活生生地拐了个弯,朝着一个我以前根本就没想过的方向不可遏止地奔去。之前自己想了又想的那些道理,明白了有什么用?做出来才是真的!管他妈的,先跋扈着勃起来,然后冲上去!我分明听见上帝在呐喊:“小子们,上啊!”
14.
我把家里凡是没用的东西一律当垃圾扔掉,把家清理到我满意为止。
我很明白自己将要完成的属性转换。以后,一旦脑袋里出现诸如道德宽厚仁恕之类的绊脚石,我就要像清理垃圾一样,干脆利落地把它们清理出去。我只要留下锋利的爪牙就够了。我不是盖茨的儿子,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要走这样的路。我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走向茫茫无边的草原深处。任耳旁鬼魂呼晡,夹杂着无数哭泣声。
花园,大理石台阶,绿草地,落地窗旁边的三角钢琴,古希腊式的白袍子,所有这些理想中的词汇,都离我很远。我还是把手上的每块能抓到的肉先吃干净了再说吧。记得把手指甲缝里的也舔干净。
以后,我就是个完全与纯朴挂不上钩的人,要作孽,索性就沉醉于黑暗之中。
15.
爸爸打电话过来,这回,我接通了。
他说:“喂。”我说:“喂。”
沉默良久。
他说:“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就行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问:“妈妈在旁边没?”他说:“在。”我说:“要她接电话。”
我对着电话那边的哽咽,轻轻的说:
“妈妈,我想你了。”
17.
林林依然在她的寝室。零星发短信给我,都是关于什么星座生肖之类的测试短信。
我是真的没心思回了,我觉得她很无聊。
她还是继续发。
我继续不回。
我发现,我们彼此感兴趣的东西,越来越不一样了。
18.
小安是湘西人。
她还有个弟弟,他俩读书成绩还不错。有一天,她的爸爸,一个喜欢抽水烟的精痩男人,把她和她弟弟叫到堂屋里,说:“爸爸没能力,只能供一个。”小安二话没说,起身就出去割草了,一边割一边哭。
我观察过她的手,有些粗糙,和林林钢琴八级的手,有比较大的区别。
这事不能怪小安。
小安喜欢在马路旁吃麻辣烫。她说,这个实惠,而且刺激。
有时下了班,她会邀我一起去,一边吃,一边汗津津地说:“你也吃嘛,可好吃啦。”
我说:“嗯,吃。”
19.
我又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寻思公司业务了。
这种古董级的坐店经营模式太被动了,我考察了两周,决定主动出击。
萧哲毕竟是店长,并不反对扩大业务:“那你就去试试吧。”
下午还是在公司上班,上午我就提着名片和报价单,在长沙的街上窜来窜去,有时是老彭跟着我,有时是小安跟着我。
一不留神,又走到了雨花区区政府的大门口。我记得我和林林曾在这里的宣传栏上贴过“小异策划工作室”的第一张广告,我对小安说:“不如进去玩玩。”
让小安不可相信的是,我居然还真地带她进了办公室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给了我五分钟,我简单介绍了公司资质,然后表明我想承包区政府所有的IT设备和服务。主任说:“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在外面把门带上时,瞅见主任把我的名片扔进了废纸篓。
20.
这种主动模式还是有它的作用的,我捞到了长沙职业技术学院四间电教室的小工程。
棘手的是他们要我连同电教的桌椅也一起解决,尤其是那个老师用的桌子,非得按他们的要求定做,我把这一项踢给卖电脑桌的老吴,老吴又踢给造电脑桌的老孙。
职业技术学院在芙蓉区一个叫“火星镇”的地方,一路上经过火星大道,火星商场,火星百货,火星网吧,火星派出所。
在火星镇忙活了整整三天,终于忙完了,我坐在椅子上,望着黑板发呆。然后高兴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还玩起了读小学时玩过的游戏,张开双手,放在左右两个桌子的边缘,再迅速往前冲,从最后一排冲向第一排。
忽然间,一阵生痛,左手食指被桌边翘起来的铝合金划了一道小口子,血一下就渗了出来,我垂下手指,看着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21.
电视上,某某人在讲述儒家思想,台下坐着很多恭敬的耳朵。
世上本没有统治者,而是一群人自愿成了被统治者,然后另一群人才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统治者。
都用不着别人动手,就自己把自己捆起来,满脸亮晶晶地仰着脑袋,还生怕别人不相信,还要努力表明这是多么的快乐。
说实话,眼瞅着这些耳朵,我都有当公务员的欲望了。
22.
小安在我怀里。
这个事实让我始料不及。
小安今天生日。下班后,我匆匆赶到王府井,给她选了个Hello Kitty的钱包,然后再赶到田汉大剧院对面,小安的阿姨家。小安帮我开门时,我被满屋飞舞的蝴蝶吓到了,那是她的一群女朋友。
玩到凌晨,其他人陆续离去,只剩下我和她。
大概就是这时候,我拉了她一把,大概也服,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都露了出来。小安浑身冰冷,牙齿咬得紧紧的,像一只小鸟一样直哆嗦。就要进去的时候,我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小安抱着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小安慢慢地把衣服穿上。
我拍了拍小安的手,说:“我要走了。”
小安送我到了东塘,我说:“你回去吧。”小安对我挥挥手:“好吧,你路上注意安全!”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忽闪着眼睛对我说:“我今晚很高兴,真的。”然后,我就看着她一个人蹦蹦跳跳地走过路灯,走向黑暗。
23.
第二天看见小安时,我有些尴尬。
小安出乎我意料地,不仅没有提起昨晚的事,而且表情平静。
看来我低估了她。
24.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是林林发来的,说她好难受。
她问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走到街上,回拨了一个电话给她,刚接通,巷子里冲出的一辆小三轮把我撞倒在地,手机摔得老远。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好半天才爬来。
我把电池重新装上,却不想打给她了。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25.
林林又搬了回来。
林林说:“我生病了。”我问:“哪里病了?”林林说:“重感冒。”我着急了:“重感冒?”林林说:“已经转为发烧了。”林林说:“今天下午才退烧的。”
林林想起一件事:“刚才是怎么了?”我说:“哦,没什么,手机没拿稳,掉地上了。”
我突然想起小安。不知小安在做什么,在路上?在吃饭?还是在看新闻联播?
26.
黑夜里照样一盏调到最小的台灯。
林林在下面说:“还是不行?”我点点头。
林林说:“要不去医院看看?”我说:“没必要,估计是最近太累的原因。你看,胡子还是照长不误,证明关键部位没坏掉。”
27.
小安兴冲冲地问我要不要搬出来,她说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太浪费了,而且离公司还远。
我说:“我不是一个人住。”
28.
刘大爷此前对我的三心二意,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可我又必须要靠着他,想来想去,我想到了阿姝。
捆不住你,我还捆不住你女儿?
捆住了你女儿,我还捆不住你?
你能把我的头弄大,我也能把你女儿的肚子弄大。
29.
我顺着阿姝的屁股一路往上,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个女人,我惊讶地发现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一直就在我的生活里,当然,她本来就在我的生活里,只是到今天我才确认了一个本来就存在的事实。
这是个有张鹅蛋脸,体态较丰腴的聪明女人,喜欢略施胭脂,但从不会过分。有点骄傲,严格来说,对人有点冷淡。
走到阿姝那里,小声说:“那天晚上可是打扰你了。”阿姝说:“不会,你来上班了就好了。”我又说:“我前阵子下班后在公司附近乱逛,看见一个小维维在偷一个女孩的钱包,我还以为那个女孩是你,所以上去踹了维维一脚,后来才发现那不是你。”阿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说:“哦,你还敢去踹维维啊,他们好凶的。”我“哼”了一声,说:“我怕啥,我以前练过武的。”阿姝说:“那你给我说说练武的事情吧。”我说:“现在刚上班,还有些忙,等不忙的时候我再给你说吧。”阿姝努努嘴,说:“那好吧。”
我走了回去,继续坐下,我知道,阿姝上钩了。
为了摆脱无聊,把时间磨掉,每个人都在找方法。阿姝找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和我聊天,听我有条不紊地讲述“苏厉的故事”。
我故意坐在那里不动,等着阿姝在那里等不下去了,跑到我身边来听我讲故事。她还果然就凑了过来。
我对她笑笑,说:“现在开始讲?”
阿姝说:“快讲,快讲,我实在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吃狗肉么?”
阿姝说:“你不吃狗肉的呀。”
我点点头,阿姝摇摇头。
我说:“这是小时候练武定下的规矩,因为天下所有练武之人都不吃狗肉。”
阿姝问:“你跟谁学的功夫啊?”
我说:“这个话题说起来就长了。我曾祖父是放排人,本来就有武功,后来定居在湖区,专门跟别人习过武,抗日战争时期还组织过湖区保卫队,专门杀日本人,我曾祖母就是那样爱上了他老人家的。”
阿姝打断我,说:“不错嘛。”
我点点头,一路而下,说完曾祖父抗日的故事,又说祖父跑去朝鲜杀美国人的故事,接下来说父亲用一身力气帮别人抬拖拉机的故事,最后说到我这里,无比唏嘘,只剩下了去工大打架的本事了。
我有100个故事,我就只告诉阿姝30个,剩下的70个我继续吸引她,让她把我看成猜不透的谜,对她保持一种吸引力。只露出一个角的冰山才是最能使人猜测和想象的冰山。
我跟几千年前的老子一样,天生就是装逼的神人,一装就像,一装就灵。
30.
今天休息。
早上醒来后,林林照例去上课了。枕边有一张小纸条:“亲爱的,你好好睡,等我回来给你做饭。”在感叹林林对我越来越好后,我起床。
坐在窗户边,回忆了一下昨天的顺畅,心想也该理一理我和萧哲的事了。难道我就真的只能这样让他压着?我不走,就只能他走。
想着想着,似乎有些头绪,我于是随手在草稿本上写了几个关键词和一些线条符号。
突然间肚子里面鼓声大作锣钹齐鸣好似抗议,看来昨天吃东西还是吃太多了,把肚子都给吃坏了。攥着卫生纸,哼着调子蹲在厕所里。
半天后,我提着裤子,腰酸腿麻地从厕所里出来。陡然间看到林林站在客厅里,手拿我的草稿本,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
“苏历,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31.
为了避免任何的不愉快,为了避免让自己泄气,我决定保持沉默,远远地保持沉默。我不再说话,我只友好地微笑。你想怎么认为就可以怎么认为!但是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
而且我特别不喜欢你质问我。
你是我唯一不设防的人。我把自己那么毫无遮掩地奉呈给你,你必须能明白我,明白到骨子里。
32.
我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把草稿本给我。”
林林说:“不给,除非你给我解释清楚你想做什么。”
我说:“你已经看到了。你别激动好不?你现在准备午饭吧,我肚子饿了。”
林林坐在沙发上开始流泪:“你怎么变成这么有心计了?你怎么变得这么会整人了?你会不会有一天也对我也这样?”
我走过去想抱住林林,可是林林挣脱着躲开了。
我只好说:“你看见这张门没?”林林说:“看见了。”
我说:“这张门对我而言,就是家与外面世界的分界线。进了这张门,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在地上打滚就在地上打滚,但,只要我出了这张门,我就要把自己武装起来,六亲不认,一定要抢些肥肉回来给我们自己享用!”
林林说:“你就是想给他设套,割下这样血淋淋的肉来,然后要我吃?!”
我说:“我不会害他这个人。放个圈套给他,钻不钻就是他自己的造化了。不管我做出什么事情,我都是想你幸福的!”
林林说:“这就叫幸福啊?!这就叫你对我好啊?!”
我反问:“难道你我以前吃方便面,现在吃白菜就叫幸福?!”
林林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对我说了句“你变了”,然后扭开门就往外面跑。
我赶紧冲出去,拽住林林,说:“我们不闹了,好不?跟我回家吧。”
林林把脑袋扭过来,说:“反正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你。你松开我,我要回寝室去!”
我一怔,松开手。林林趔趄两下,走了。
我没力气再去追了。
我在房间里大吼大叫,用力甩手,用力蹬脚,恨不得用脑袋把墙壁顶穿。
四周是这样地寂静。
33.
想起刚和林林确定关系时,林林仰着头,像宣誓一样对我说:“我要在蓝天下,把我最好的年华,献给你。”
想起很多年前的黄昏,很多年前的木兰围场,纳兰性德随康熙大帝捕猎完毕后,低头走进帐篷,竖起长剑,卸去铠甲,安安静静地坐下。面朝京城,面朝爱人,这个比我骁勇一百倍的满族武士写出了最柔软的汉字一人生若只如初见。
刚出生的时候,人人都是神话,长着长着,就长成地摊小说了。曾祖父如此,祖父如此,父亲如此,儿子也如此,孙子亦如此,到了曾孙那里,恐怕还是如此。
你知道的,别人的事情我从不感兴趣,我只要我们自己的神话继续,好么?
我们永远留在相识时的原地,好么?
34.
阿姝走了过来,轻轻对我说:“刘大爷打电话下来了,说有事找你,要你去三楼。”
一进办公室,刘大爷就笑着递了根烟给我,说:“最近工作做得不错啊。”我以为刘大爷是要和我谈工作,于是嘿嘿一笑,说:“一般般,接了几个不错的单子,再有就是新招来的员工都还干得不错。”我准备继续汇报店面情况时,刘大爷挥挥手,打断了我,说:“叫你来是要你做件事。”
我说:“什么事?”
刘大爷说:“上面要编一本企业名录,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个公司的介绍?”
我说:“哦,这个好说,明天送来行不行?”刘大爷说:“行。”
回家后,我仔细琢磨起了这个介绍要怎么写才能让刘大爷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