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里汇了一万块过来,我对林林耸耸肩:“他们大方了。”
有钱了,有些事情就自然发生了。林林带我去春天百货采购了整一套廉价行头:风衣,圆帽,围巾,西装,衬衣,领带,皮鞋,袜子,把我打扮得像传说中的许文强;顺手买了条蓝嘴芙蓉王塞到我怀里,说是给我立个伟大目标,以后发财了就可以天天抽这烟。再然后领着我去了魅力四射,魅力四射有一个演艺吧一个慢摇吧,前者是动物园,可以欣赏黑黑的非洲妖怪和乳头粉红的泰国人妖,后者是运动场,让大家抱在一起摇头至死,“如今是个怎样的年代呀?耶耶耶,如今是个摇头的年代”。第一次去时只光顾了演艺吧,带回来大把鬼火棒,没有跑到里间的慢摇吧去玩,只好补去一次。
基于复杂的,阴暗的,扭曲的,炫耀的,扬眉吐气的,总之是只可意会的心理,我搂着林林,带上林林的同学张影,还有她男朋友李飞,去了我战斗过15小时的那个会所,要了个最大的包间开始搓五毛钱一炮的麻将,点了数不清的鱿鱼丝,地瓜丝,话梅,可乐,最后我赢了七块五毛,林林输了三块,买了四百七十块钱单;林林她们班组织去植物园搞篝火晚会,我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主动捐了活动费一百,林林抱怨说没钱的时候吃方便面吃多了,要去开荤补身体,于是去徐记吃了顿最便宜的海鲜,这顿饭的代价是五百块,林林喝着饭后芋头汤说:“两个
二百五!”片刻后又大呼小叫:“哎呀,老公,别喝芋头汤,它把嘴里的海鲜味给破坏掉了。”
2.
林林是个才女,这在我看来是毫无疑义的,证据是,林林有史书上记载的才女们的通病不会过日子。
站在大男子主义的立场上,可记录的事实如下:
第一,我从来没见过有女主人的房子能邋遢到如此地步。床上干净衣服成球,卫生间里脏衣服成桶,桌上晾着盒饭盒子若干,一个骇人的新发现是,两星期前从科大食堂端回来的盛蒸饺的蒸笼,仍然塞在茶几底下,还没还给人家。
第二,交给她一万块,到吃完海鲜出来我们就只剩一半了。我决定夺过财政大全,能省则省,于是我和林林成为了历史上,从徐记出来的吃客中,唯一坐着公共汽车离开的人。当然,为我采购行头的直接后果是,当玉树临风的我穿着行头气宇轩昂地去找工作时,没有一次不被别人当成是来消费的少帅,接下来的正事自然谈不拢。应聘“水无边洗浴城”的保安失败后,我脱下了这身倒霉的行头。后来天气一热,就更加派不上用场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感觉越来越控制不住生活的速度了,我的意思是,生活的速度已经降到零了,不需要控制了。
不知不觉,我的生活进入了“浑噩”的阶段:就像看电视一样,翻来覆去,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但就是下不了狠心关掉它,一切就随着惯性往前继续。可见,浑噩远比痛快有持续力得多。
提到“浑噩”,我就想起以前吃过的“猪油泡饭”。这种东西亮晶晶,白花花,微软略滑,除开猪油,再无任何佐料。一口闷下去,猪油
沁人血管,心无苦闷,脑无残念,记忆力像退潮的潮水,迅速衰竭。日子就此飞一般过去。
林林问过我:“假设你家没有给你汇款,那我们可怎么办?”我回答:“钱都快被我们花完了,还这样假设来假设去,不累啊?”
我想靠着林林,林林想靠着我,我问她我们要怎么办,她问我我们要怎么办,结果两人都翻倒在地。
4.
林林告诉我,她的伟大梦想就是我养她,像尹天仇养柳飘飘那样养她,她说我养她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她说她十分乐意被我养着,被我一直养着,养啊养,养啊养,就到永远了。
她说:“怎么样?”
我说:“加一个茄子煲吧?”
林林说:“我的话你记住了没?”
我说:“记住了。”
林林靠到桌背上,脑袋一晃一晃地看着我,突然猛敲桌子,粗声粗气地吼:“老板,这里加一个前子煲!要变态辣!”
5.
刨去某些恼火的情绪,我还是很享受这些不会过日子的日子。我很神经,她更厉害,不仅神经,而且兮兮,兮兮到上卫生间忘关门被我撞见后还能腆笑着伸出双手把大惊而逃的我召唤回来:“亲亲,我要亲亲。”
林林可真不见外。
6.
长沙是一个没有春天的城市,它像只巨大的乌龟,驮着全体市民直接从冬天游进夏天。
在603上,我听见一个北方人如此唠叨:“这操蛋地方,见个太阳跟见个宝似的。”
北京时间昨早9点整,林林这个月的例假凶猛来袭,与此同时,长沙冬雨结束,霎时间艳阳高照,来得及的人都迅速翻出单衣穿上了。当然,还有更多来不及的人裹在冬衣里,被阳光晒得流油。那天在五一大道旁,我看见至少四万万湿漉漉的棉球在弓着身子使劲扒自己的衣服。温度上来,毛孔张开,浑身舒展,我彻底活过来了。
从科大食堂吃完午饭出来,我和林林并排走在顶上横亘着不知是丝瓜藤还是葡萄藤的巷子里,脚踩着屁股大的太阳碎片,又凉快又温暧,还能闻到一股植物香。惬意之余,我不忘膜拜林林:“没想到呀没想到,您老人家的月经还f旨遥控长沙的季节。”
林林看着我微微一笑。她的装束很简单,牛仔裤加黑T恤,嘴唇上还出了浅浅的一层汗,轻盈的样子很让我心动。
关于长沙,我和林林的看法并不一致。林林说:“长沙是一座有气质的城市。”她还把公共课《湖湘文化》的原话搬出来,虔诚地背给我听:“长沙的气质要归功于湘江与岳麓山的存在。湘江千年白,麓山万古青,一动一静,如两个长者,近距离佑护着这片土地……”我肠子都恶断了,装出崩溃的样子,说:“跟雷锋一样,那教科书的撰写者八成可倉旨是钉子式的受虐狂。”
我一点都不觉得这座城市有气质,倒觉得它进化不完全,完全是一个凑合出来的巨型县城——高处挂满流着哈喇子的窗户,地上浮着无边无际的桑塔纳,夹杂在半空中的,是嚼着槟榔,把电动车骑得飞快的长沙满哥。
林林这样解释我们看法不一致的原因:“是你的眼睛变态啦!”
我们喜欢从一桥往东走,走下大桥,便踏上了五一大道,这是长沙最繁华的一条路,其实也是唯一一条拿得出手的路。大道尽头,就是顶着“长沙”二字的火车站。
若干天前,林林就站在这两个字下面,等着某个人从远方赶来现身。
8.
林林天天陪着我无所事事,就这么非常无所事事地,我们经常去沃尔玛,从里面捧出大堆生活用品。
记得有一次在沃尔玛里,我们还小小地争执了一番。
我想尝个鲜,买一盒彩色的套套,林林坚决不批准。
她说:“彩色的鸡鸡,咦,太怪异了。”
9.
这天逛到了电脑城。我们刚准备踏脚进去,母亲的电话来了:“找到工作了么?”我说真话:“没有。”母亲说:“回来吧,我和你父亲可以帮你找工作。”我看了看林林,说:“再找找吧,实在找不到,我就回来。”
林林没做声,跟着我走了进去。
那一刻,我对我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充满了矛盾的愧疚。
妈妈,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担心。
林林,对不起,我是孬种,始终给自己留着退路。
记得动身来长沙的时候,有那么些人就一脸法相地预测说我熬不过一个月就会丢盔弃甲地逃回来。事实证明,我让你们失望了,我熬到了与长沙因缘断绝的那一天。
10.
我们刚走进去,就有个脸笑得比包子还圆的女孩上前来问我:“帅哥,要买什么吗?”林林说:“我们是来找工作的。”她吐了吐舌头,脸就没那么圆了,告诉林林:“墙角处贴了招聘广告,你们去那看看吧。”
一转身,我看见一家名牌为“新地”的公司门柱上贴着一张招聘广告,居然啥要求都没有,只要是个人就成。我要林林到外面等,一个人摸索着走了进去。
里面坐着一堆人,我往那个看起来是中心的人走了过去。。
表明来意后,萧哲先示意我到旁边坐着,送走那几个人,然后就同我聊了起来。我们从飞利浦显示器聊起,因为新地公司经销飞利浦品牌,而我家用的电视机就是飞利浦的。聊着聊着就不着边际了。
萧哲突然打断正在说话的我:“你,不是湖南的吧?”我说:“四川人。”
萧哲说:“四川的省会是那个什么什么……”我接过他的话,说:“是成都。”
“我去过,”萧哲得意地把话接了回去:“我在成都玩跳水,站在10米高的跳台上往下看,哟,池子里的水一摇一晃的。”我借机拍出第一个马屁:“你真厉害,那么高,换成我这种胆小的,肯定会头晕。”
肃哲猛一拍大腿,指着我:“跟你一样,我也是看着看着就晕了,只好又顺着梯子爬下来了。”
我正为这个夭折的马屁而惋惜时,萧哲摆摆手,重新挑出一个话题:“依你之见,美国会打伊拉克么?”我不大习惯他这种发散性思维,傻了:“啊?”萧哲点根烟,重复了一次:“美国会打伊拉克么?”
我扭头看了看林林,林林正在外面盯着我,一见我扭头,瞬间就为我堆满笑容。
我点点头。
过了半天,我和萧哲告别,起身往外走。
林林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一直跟着我出了大门,她按捺不住了,问:“怎么样?”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她:“你说美国会打伊拉克么?”林林琢磨了一阵,说:“这事难说。”忽然回过神来,问:“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说:“是啊,那他干吗问我这个问题?”林林急了:“那个人他到底要不要你来上班呢?”我嬉笑着托起林林的下巴:“当然。”
回家的路上,林林说:“你想不想去火宫殿尝尝小吃啊?”我想都没想就说:“不想。”她眼睛眨个不停:“难道一点都不想么?”我看穿了她的诡计,说:“你自己想吃就直说,别老是问我想不想吃这想不想吃那,每次都这样,真烦人。”林林还要狡辩:“其实嘛,我也不是特别想吃,但如果你想吃的话,那我就顺便陪你吃点呗!”
在火宫殿二楼大厅里,林林“顺便”着一气吃了12碟,在吃到第13碟时,直勾勾地盯着桌子,然后停下来拍拍手,说:“我好像吃饱了。”我琢磨了几秒钟,把那些空碟子都揽到我这边,表了个态:“我很确定,这些都是我吃掉的,不是你吃掉的。谁要是敢说这些是你吃掉的我就揍谁!”
得到我的承诺后,林林又继续吃,边吃还边摸着肚子厚颜无耻地解释:“女人的事情你不懂,其实嘛,肚子倒是饱了,就是心里还没饱,嘴里嘛也还想再嚼一嚼。”
我非常喜欢林林厚颜无耻的样子。
离开火宫殿,我和林林好像是飞回家的。到家了,两人都不静不下来。面对面傻笑了一会,她提议说:“很长时间没较量过了,我们来玩双人俄罗斯方块吧?”我说:“好啊,WHO怕WHO啊?!”于是我再一次见识到了林林那双小手的威力,那叫—个噼里啪啦啊,十分迅速,万分准确,比那号称可以从烟囱里蹦进去然后顺着管道一路钻下来最后把
坐在壁炉前的人的睾丸炸碎的美军导弹更为厉害。一会儿工夫,我就死于无形了。我说:“哎哟哎哟,哥哥我这盘发挥不好,再来一局吧!”我用尽手段,结果还是大同小异,林林冲我嚣张地笑个不停,笑得我邪心四起,人逢喜事性欲高啊,我抬起长腿就把电灯给灭了,说:“脱裤子,上炕!”林林还扭捏不停,我提起她,一把扔在了床上。
11.
第二天天刚亮,我破天荒地就醒来了。扭头看看林林,她正睡得跟婴儿一样。我凑过去,闻闻她的脸,嗯,不错,一股奶香味。约摸七点钟的样子,我按捺不住就出门了。七点半钟,走到电脑城。大门紧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我问了问旁边摆摊子卖早点的大叔:“这儿几点开门啊?”大叔说:“九点。”我便暗暗骂自己傻逼,连上班时间都搞不清,一大早跑这来守大门。
实在没事可做,便站在天桥上看来往的人群,观察这个城市从休眠到忙碌。
此刻正是这座城市里卑微的男人女人们匆忙地从充斥着隔夜屁臭的被子里钻出来,穿衣套裤排泄进食赶路的时候。我站在天桥上,看着忙碌的人群,坚定认为这是一天中最恶心的时候,无数个屁股在一分钟前才匆忙擦拭一番从便池上空挪开,下一分钟就一起或挤在小吃店里,或挤到街上,或挤进公车。只有每天出门前都能从容洗个热水澡的人,这一天里才有新鲜的屁股。
很不幸,我从没拥有过新鲜的屁股。但我要争取有新鲜的屁股!
快九点了,门口开始汇集了一群睡眼朦胧的人,三三两两地团在一起。我装出老成的样子站在了他们身边,挂上和他们一样的表情。
远处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家伙,形象很有创意。一身西装皱巴巴,一双皮鞋没擦油,前半脑袋抹了摩丝,头发如钢筋一样纹丝不动地贴在脑门上,后半脑袋如一杯黄草,随风起舞。他和我一样也在打量着这样的一群人。我和他目光对视了一次,他朝我涩涩地笑。
大门终于开了,我随着无数个臭臭的屁股走了进去。走到新地公司门口,看见一个小个子男人正在开拉闸门,旁边站了个看起来比较老但是却有一头长发的家伙。在等候开门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那个形象很有创意的哥们也站在了新地公司的门口,于是和他聊了起来。他叫尚基,是个大四学生,没什么课要上了,于是跑出来找工作。和我一样,他也是昨天在萧哲这报到的。
公司的门开了,在工作台的本子上签到后。第一件事就是搞卫生。先把里面所有椅子都搬出来搁外面摆好,然后再把前一天忙碌着拆开展示的配件包装归位,把满地满桌的烟头烟灰包装纸盒打扫出去,然后拿个拖把拖干净。待地面风干后,再把椅子如数摆回原位,就可以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我和尚基都抢着做这些活,却被那个小个子男人告之不用帮忙,这是按人头轮流承担的。他的语气不怎么好,冰冷冷的,和日光灯的光线一样锋利而不留回旋原地。这个小个子男人叫老国,是这里面最老的技术员。
一会儿,一个稍微有点黑的女孩子笑哈哈地站在了我身边。她昨天就看见了我,所以主动和我攀谈起来。她叫小安,杂牌大专毕业,学校不给安排工作,就找到这儿来了。
最后,萧哲打着哈欠来了,朝我点点头:“来了哦。”我赶紧说:“嗯,来了来了。”然后把准备好的烟递了上去。
一大早没什么生意,只有清洁工们正像拣宝贝一样把那些包装盒子拣好藏起来,因为能卖钱,而且这些钱归他们个人所有,不必上交。
萧哲趁这个时候,边吸烟边给我说电脑城和我们店面的具体情况。
说了没两句,一个中年妇女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提着一盒外卖给了坐在柜台后的金发姑娘。萧哲和中年妇女打了打招呼,“这是刘大 婆,”萧哲告诉我,“她是老板刘大爷的老婆。刘大爷平时除开打牌就是睡觉,家常事务就是由刘大婆打理,她一般呆在楼上的办公室,也就是批发部里。那个金发的姑娘是她女儿,叫刘阿姝,在这里当库管。”
萧哲是这个店的店长,主管业务。我加入后,这个店就有了四个专职的业务员。除开旁边那个长头发的猥琐男小成,还有一个今天迟到了,我和萧哲都快聊完天了他才屁股一甩一甩地匆匆赶来,胖乎乎如弥勒佛,叫老钱。萧哲瞪他两眼后,把我介绍给他认识,我赶紧起身敬了一根烟给他。
萧哲这时候突然想起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以前做过这行没?”我把脸缩成茄子大小,说没做过。萧哲于是详细把电脑城里面的人分门别类地说给我听:“你看见那个胖得没有脸,膝盖以上就是屁股,走起路来像穆铁柱的那个?他是楼下厕所旁那家店的店长,也就是店面经理。这是个纯粹的大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