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贤步出韩府书斋,看到门口耸立着耶律休哥时并不惊讶,大惕隐司一向消息灵通。
“陛下,请乘马车返宫!”休哥行礼道。
耶律贤看了眼停在阶下的马车,白玉般的脸色忽然有点绿。“还是惕隐想得周到,不然明日恐怕会有皇帝大婚,情敌厮杀那等耸人听闻的故事出现。”
新皇帝聪明,一点即透!休哥微笑地想,护送他走向马车。
上车时,耶律贤忽然皱着眉头扫了他身边的人一眼,说:“瞧你们,又是铁卫,又是惕隐的,想不张扬都难。不如逊宁先留下,陪燕王一家坐坐,迟点再回皇城,至于你们——”
他转向侍卫,“各自隐去,别太招摇了!”
他的话音方落,众卫士顿时隐身黑暗中。当马车驶出韩府时,车前后只有五六个侍卫跟着,看起来就像韩宅寻常出入的车马。
关上车门,耶律贤垮下了双肩,靠在车板上,闭上了刺痛的双目。
燕燕,因为你,我忘记了一向的谨慎,擅自离宫!
燕燕,你怕我伤了他,可曾想过我也会被他所伤?我也会心痛难受?
他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羞辱了我,要是其它帝王早就杀了他,可我没有!
我忘记一切前来找他,背着人用言语斥责他,竟不敢伤他分毫!我如此没用,如此胆怯,宁可心痛心碎也不肯伤他,只因我怕你伤心、怕你哭泣!
为你,我放弃尊严,你,能因为这个,对我展露一丝笑容吗?
幽幽地叹口气,他为今天的失控感到震惊,她对他,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他的生命似乎是从目睹母亲被一把利刃穿胸的那一刹那间开始的;他的记忆是在母亲最后的那声呐喊中形成:”……贤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就在那一刻,四岁不到的他失去了童年。母亲惨烈的目光,带血的呐喊逼他一夜早熟,让他明白,身为皇子,要好好活着是多么困难!
就从那天起,他一直在跟活与死捉迷藏。骗他、杀他的都是他的族亲,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为了好好活着,他学会了伪装自己,保护自己;学会了如何用冷漠超然打造最坚硬完美的铁甲,将自己真实的情感严密包裹起来。
这么多年来,孤独的冷漠成为他心中的一把尺,丈量着周身的人和事,结果那把尺子的长度不断加长,话说得越来越少,他只是远观和旁听,因此成功地消除了多疑又暴戾的先皇叔父对他的戒心,让想谋杀他的人弄不清他的虚实,就连身边的亲信,也没人能掌握他的真实思想。
可今天,那落在他手背的泪滴,像天罡烈火融化了他坚不可摧的铁甲;那望着他的哀怨目光,似金刚之剑摧毁了他的自制。他,终于失去了控制。
自十一岁那年湖边相见,她便是他心中最纯洁美丽的女神,是他今生情感的渊薮。曾以为他只能将她永远藏在心中,不想忽然有一日,他发现自己拥有了决定他人命运的力量和权势,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不顾一切地夺取她,尽管手段卑劣,却不介意,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全心全意爱她,保护她,给予她最好的生活和享受,至于韩德让,他会补偿他。
是的,身为帝王,他能够补偿他,补偿她的家人。他惟一的希望,是他的女神能早日明白他的心,原谅他的自私、冷酷和横刀夺爱!
当车平稳停下,车门被打开时,他已将满腹心事藏入雅澹平和的面具后。
“陛下!”
月光下,他的御帐官们和四名寝殿小底,以及一大群侍卫侍女,全都恭谨地站在车前迎候他,每人的脸上都带着奇怪的表情。
他走近,目光扫过众人,在侍卫司太师耶律福新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中暗惊,自己突然离宫的确会吓到他们,但绝不至于吓成这样,连多年保护他,经历过各种危险都从不变色的太师也面带不安,这可真正奇了。
转开眼,他走过众人身前,淡淡地说:“都杵在这儿干吗?散了吧。”
“陛下要去哪里?”见他要走,惜瑶问。
他停下脚步睨着她,“朕去哪里,需要向你禀报吗?”
“奴婢不敢!”惜瑶谦卑地低下头,“奴婢只是觉得陛下今日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今夜暂歇华龙帐可好?”
耶律贤一听,目光飞快扫过太师、太保等人,见他们似乎也有此意,不由心中有气,冷冷地问:“今日朕大婚,新娘尚在洞房,尔等竟要朕另院别居,是何用心?”
太师轻咳一声,道:“惜瑶小底也是关心陛下龙体安康。”
惜瑶顺势忙说:“皇太妃刚刚遣人来过,说皇上这几日烦劳太盛,责令奴婢悉心伺候陛下,奴婢怎敢失职?”
听到她的话,耶律贤颊边露出浅笑,容若晨星微寒,“既然是皇太妃的吩咐,诸爱卿又如是说,那朕且听你们的。”
说着,头一偏,对站在四名寝殿小底末端穿蓝色罗纹袍的女孩说:“鸢儿,别站着打瞌睡,随朕去华龙帐,其他人都散了!”
“是,陛下!”那清秀佳人张开梦游般的双眼,脆脆地应了一声,带着她的粗使宫女跟随他和两个侍卫往偏殿走去。
殿内已经点了灯火,洗漱用水和床铺都已备好。
鸢儿替他脱掉繁复的礼服,两个侍女捧盆打水,伺候他洗漱。
“鸢儿,为何大家都皱着眉?”
更衣时,洗耶律贤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不知道啊。”鸢儿替他换上月白色常服,心无城府地想了想反问道理:“他们有皱眉吗?
耶律贤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是要朕来告诉你吗?”
鸢儿张大似乎总也睡不醒的眼睛,笑嘻嘻地说,“奴婢岂敢?”
四个贴身侍女,就眼前这个傻,却最让人放心的一个,因此耶律贤没为难她,变个方式问:“今晚侍卫宫女都凑一起了,朕出去那会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啥事,惜瑶姐姐说不让皇上听皇后弹琴。”
耶律贤面色微变,“你们去看过皇后?”
“嗯,”鸢儿为他系上腰带,“去过,可皇后不见我们,一直在弹琴,虽然奴婢听了好想哭,但那曲子真的很好听……哎,皇上!”
鸢儿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耶律贤已经离了房间,她只能追着飘然而去的白色身影喊,却只得到一句圣旨:
“夜深了,各自退下睡觉!”
“真好,可以回去睡觉了。”鸢儿立在廊檐下发出轻快的欢呼。
“可是惜瑶姐姐要皇上今夜睡这里。”端着空盆进来的宫女提醒她。
鸢儿理直气壮地问:“惜瑶姐姐大,还是皇上大?”
“当然皇上大,这还要问?”另一个侍女很聪明地看着她。
“这就对了。”她轻拍侍女的手,“走吧,皇上有旨,咱们退下睡觉去!”
于是,三个瞌睡虫如倦鸟归林般,雀跃地奔向她们渴望的温柔乡——床。
耶律贤走进寝殿,即明白了近臣、侍女们那惶恐又不安的表情,及希望他今夜另居华龙帐的原因,全是因为此刻“洞房”内那哀怨欲绝的琴声。
“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
《孔雀东南飞》!
在他与她大婚的今天,她竟然弹奏这首古曲!
听到那黯然销魂的曲子,他禁不住阵阵心寒,身体跟着颤抖起来,四肢僵硬得无法迈进门去,跌坐在门外走廊的木台上。
“陛下!”一双温暖柔荑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
他挥开那双手,扫了眼灯影笼罩的倩影,冷冷地说:“朕没要你们来这儿!”
惜瑶缩回被他拒绝的双手,叹气道:“奴婢们担心陛下的身体。”
耶律贤没有看她和站在她身后的燕奴和琴花,冷漠地说:“朕很好。”
见他的目光只是盯着寝殿,三个小底都神情沮丧,没敢说话。
“她弹了多久?”听到屋里的琴声愈加哀怨凄婉,他皱眉问。
惜瑶说:“陛下离开后没多久,她便一直这样鸟啼花怨地弹着。”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对燕燕很不尊敬,耶律贤就算注意到了,也没有指责她,只是皱着眉头说:“你们都退下,别守在这里!”
“陛下也不该守在这里……”惜瑶还想说什么,但被他的一声厉喝打断。
“退下!”
惜瑶神色大变,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燕奴和琴花对耶律贤行了个礼,也跟着她匆匆退下。
此刻,屋里的琴声依旧如泣如诉,那一串串缠绵悲凉的滑音宛若连串的泪珠,击碎了她的心,刺伤了他的情,他终于无法再听下去,“突”地站起,走过去用力推开门跨了进去。
“别再弹了!”
他本想大吼,却在看到她时,声音立刻弱了,心头竟有种芝焚蕙叹的痛楚。
她也已经换下了繁华美丽的婚礼服,一袭淡紫色凤纹花绫圆领袍凸显了她的娇小柔美,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地伤痛悲凉。
难道,这几个月的相处,她终究还是不能接受这场婚礼?
难道,他的用心用情于她终究是一场噩梦?
心中的剧痛让他面色愈加青白。
“娘娘!”
看到他带着一身寒气忽然闯进来,石兰紧张地呼喊主人。
悲哀的琴声戛然而止,燕燕僵坐在琴前,双手仍放在琴上,宛如一具雕像。
压抑着胸口的痛与悲,耶律贤对两个怔忡的侍女说:“你们也退下吧。”
白玉与石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吓得连一句申辩的话都没有,只看了燕燕一眼,便迅速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