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周,快进来!”石林拉着周彦进了门,经过厨房的时候,一股子家乡菜的味道溢出。何副主任系着一件有着Kitty猫图案的围裙,正在剥大蒜。
“老何,这就是周彦!”石林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和丈夫介绍着。
何副主任笑笑,出来客气地跟周彦握手,握完上下打量了一下,觉得这孩子看上去还算老实,于是笑眯眯地带着一二分的矜持说:“小周,欢迎你!”说完,又是一番打量,这就是传说中搅得他家无宁日,书画展都没去成的小周啊!就是这个家伙害得自己女儿愁眉不展?为了使女儿不受气,他得保持住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周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双双啊,快出来,小周来了!”石林扭脸大叫,生怕邻居不知道。
周彦的自我行动能力已经没有了,他只是茫然地接受着铺天盖地的热情,握手。进屋子,坐在沙发上,又是苹果,又是香蕉,甚至石林给他一本何双双的成长相册来看,那相册里还有何双双的裸照。
何双双家有二十几本相册,几乎是从何双双出生开始一直到有数码相机的年份,双双爸爸每个月都会给爱女拍照,编成成长集。
周彦看得很认真,他跟他姐姐小时候也有过年的照片。那时候他妈妈还在,新年了有拍照的,就会招呼来,谈好价格,十块钱五张。后来他妈妈走了,孩子也就停在了小学时代,再也没长大。
现在嘛,哪还有那个心情,只有爱你的人才会想把你放在相框里,炫耀给别人看。周彦没什么可以炫耀的,也没人会炫耀他。
石林不停地介绍,还指着一些纪念品说,末了她还发自内心的愉悦,高声说:“哎呀,光顾着说话了。你们坐,阿姨去厨房给你们炖鱼吃,红烧鱼可是我的拿手菜。小庆的招牌菜有好几个是来我家学的,她做的可没我做的好吃!今儿,叫你们尝尝正宗的石家鱼!”
周彦尴尬地笑着,表示感谢。他看着石林进厨房后,丢开相册,顺手将路志青按在了角落,一顿掐。
“王八蛋,你害我!”
“路志青,我没哪儿对不起你吧?”何双双游魂一般从屋子里走出来,周身环绕着黑气。
周彦坐好,感觉有些不对。何双双好像并不期盼他的到来,这令他受到这样的冷淡待遇感到很委屈。
“我进来才知道这是你家,真的!是这个王八蛋害我的。”他这么一说,何双双更像游魂了。
“姐姐,我是真的需要你帮忙。你放心,我不白叫你帮忙的,我可以付钱。我确定我需要你。我认同,肯定,确认你的能力并以百分百虔诚的态度,上门真心求教。我知道你不稀罕那些虚的,你放心,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包括……”他把周彦推了出去,“我的兄弟!”
周彦大恨,上去厮打。何双双在一边递工具,那是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周彦跟路志青立刻乖乖地在沙发上坐好。
“姐姐,削皮刀就算了,我吃水果不削皮!”周彦小心地用指尖一点点,一点点地点着刀子推远,见何双双不反抗,就翘着兰花指取了刀子,放到离何双双很远的地方。
何双双坐好,压低声音哀求说:“大爷们,给我留条活路成吗?周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你害我!”
“我都不知道,这是要来你家,我也是受害者啊,你说怎么办?”周彦看下厨房,正在窥视的石林立刻笑眯眯地指着桌子,“吃香蕉,吃啊……唉,小周!”说完,回到厨房跟自己家的保姆炫耀,“哎呀,跟孩子似的,那俩人都是经理,手下管着几百人,不像吧,瞧瞧来到咱家就像个孩子一样闹。”
“真的呀!好厉害哦!”秀儿觉得经理是个很神奇的物种。
“那可不,你看到那个短发的男人了吧,那是你双双姐的……”
秀儿笑眯眯地挪出厨房,走到周彦的面前打量着,末了还有些羞涩,于是拿起香蕉递给周彦,“姐夫,吃香蕉啊!”
周彦在尴尬中带着痛苦,痛苦中带着窘迫,无奈地笑笑,拿起香蕉扒皮。站在一边的何双双更加恨他了,准备一会儿他下楼的时候推他下去,一了百了。
秀儿招呼完,美滋滋地进了厨房,炫耀地跟石林说:“阿姨,我瞧仔细了,我姐夫很帅!”
石林顿时觉得秀儿是个好姑娘,下个月要给她发奖金。
“秀儿呀!”
“么子事,阿姨?”
“你觉得你姐夫咋样啊?”
秀秀立刻赞美起来,“好高哦,比我表哥还高。”
石林得到夸奖并不觉得满足,立刻又问蹲在一边剥葱的老公:“我说何副主任,你觉得小周如何啊?”
很奇怪的是,何副主任一脸乌云,正在往锅子里放辣椒,一把一把地放。石林打了他一下,“干什么呢,吃女婿的醋啊?我跟你说,一会儿你可别拿领导架子,人家小周的条件那是好极了!你要是想双双五十岁了还待在家里,我可没意见。”
何副主任锅铲碰得叮当响,一边看饭锅一边嘀咕:“没礼貌,叔叔也不叫。”
“你懂个屁,人家那是害羞。你以为是那个长发的啊,那样的倒是嘴甜,可你敢要吗?那样的卖了你家双双,你家双双还得给人家数钱呢!双双就要找个老实憨厚的,双双被惯坏了,谁能让着她?她就是个孩子性格,心善,谁说什么都信。”
锅铲停顿了一下,何副主任点点头。也对,还是老实点儿的好,想到这里,他取出筷子,将锅里的辣椒夹出去几个。
父母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傻的,生怕被别人骗了去。
客厅里,路志青被镇压得不敢说话。何双双倒是真的尽到了主人的责任,她带着周彦参观,不参观不成啊,她妈妈贡献的那成堆的相册里有她满月到两岁的各种裸照,还有从出生到大学毕业的各种傻样儿。
周彦跟着何双双去了她家书房。何副主任跟何双双都是爱书人,这书房嘛,难免就有满满当当几大书柜的藏品。周彦仔细地看了那些书,除了单位发的那种厚本本,其他的好像还都被翻过。书中明显地插着很多书签,这些书签令周彦觉得惭愧,他从未完整地读过一本书。
何双双打开书柜,将相册一本本地放回去,扭头看到周彦正看着靠窗的一幅油画,就走过去,带着一丝骄傲的语调介绍说:“不错吧,是我爸爸画的。我爸爸想当一个画家,可惜,做了一辈子的机关管理工作,对着一张桌子,一耽搁就是几十年。这画我爸画了五年,现在退休了,可以画了,却没感觉了。这不,都停了下来。”
“嗯,我不太懂。我还是第一次跟会画画的人接触。”周彦小声地嘀咕。
“嗯,不能这么近看。油画啊,你要站在远点儿的地方看。”她拉着周彦往远处走。
周彦站得远了一点儿,还是看不懂。何双双挺遗憾地耸肩,伸手从身边的书柜里,找出几本带插画的古董书给周彦翻看打发时间,“那你看画报吧。”
周彦坐好,一边随意地翻着书,一边假装无意地问:“你好像不欢迎我。”
“你有什么值得我欢迎的?”何双双丝毫不客气。
“喂,我是受害者啊,我都解释过了。”周彦郁闷。
“所以我请你看画报啊。我跟你说啊,我妈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这几天找个时间,你最好帮着给解释清楚了。我还想活着,因为你,我这个月的活儿都没法儿交,好歹你给我撑一段,知道吗?”
周彦继续看画报,对于何双双的要求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这事儿,他准备回去先处理了路志青再说。
一桌好菜,一瓶早就准备好招待女婿的陈酒也上了桌。何双双觉得委屈,为自己,为爹妈,为那瓶酒。她在桌子底下使劲地掐周彦,周彦在得知那瓶酒的来历后,心理负担更重。
何副主任到底是一辈子干惯陪衬工作的,他帮着毛头女婿倒酒夹菜,一边拉着家常,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探起周彦的家庭情况。他对石林所说的话,这一辈子都习惯性地要拧去百分之八十的水分。
“周彦啊,你老家是山西哪里的?”
周彦回答了地方,何副主任立刻就能说出那地方有什么特产啊,有什么小吃的,“哎呀,那可是产煤区呢,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你们那儿的山楂不错。我记得我去的那一年,风景叫个美,满山的山楂花开着……”
周彦仔细地回忆着,有关于山楂花的记忆却没有,他的记忆里只有煤区没完没了的汽车轰鸣声,他跟小伙伴趴在高高的煤堆上互相投掷物品的镜像。煤是黑的,他们的脸也是黑的。更小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黄花绿地,到后来,漫山遍野的绿地上都浮着一层煤灰。
“周彦,你父亲以前是做什么的?”
随着一声清脆的汤勺碰撞瓷碗的声音,周彦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带着一丝被打搅的愕然,想了一下,回答:“我爸以前是农民,后来在煤矿工作。”
这倒也是实话。
“哦,煤矿上苦啊,你父亲养你们也不容易吧,你要好好孝顺他老人家。”
何副主任还想问什么,石林却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说什么呢!小周的爸爸刚去世没几个月。”
何副主任赶忙道歉。何双双主动给周彦夹了一筷子青菜,这次,她倒是安心了一些,农村出来创业的娃儿,大多朴实。
“没事的。”周彦笑笑。
吃过晚饭,路志青与周彦去了何双双的屋子。石林觉得周彦这个朋友实在是没眼色。她端了一盘子干果进屋,找了个理由叫走路志青,“小路啊,阿姨往墙上挂了一幅画,你帮阿姨看看斜不斜啊?”
一肚子话的路志青就这样被强拉了出去,走到门外时,他看着石林带着一脸极其温柔的笑容关起门,扭头对他说:“哎呀,还是让他们小两口有些独处的时间,小路,你说是吧?”
“啊,对,就是的!”路志青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摸着后脑勺苦笑。房门缓缓地被关上,何双双看着周彦默默无语,徒留一声叹息,“唉……”
“啊?”周彦也受不了这种独处。
“以后,每年清明,你记得去看看我,不然我就太可怜了!”
“这话说得好像跟我在一起,你就会死似的。”周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完,走到她的懒人沙发上坐好四下看。
“差不多了,我这日子简直是水深火热。不知道我姐姐跟我妈说了点儿什么,唉……”
何双双这屋子收拾得特别有个性,整个房间的风格就笼罩着一个字——“懒”。
懒散的嫩黄色,随手在墙壁上画的漫画,不高的柜子上摆放着的各种玩偶,成堆的美术工具书懒洋洋地到处丢着。靠近窗户的位置有盆棕竹,不过快要干死了。桌子边有一个画架。画架上画着的不是什么优雅的油画,而是涂抹很随意的四格漫画。
周彦想走过去欣赏,何双双却抓起一个铺在床上的单子就盖了过去。那画确实是被盖住了,可床单下原本掩盖着的杂乱世界就这样被完美地呈现出来。
各种颜色的小内裤,五个指头五种颜色的五指袜,筷子,碎纸,零食袋子……
周彦可奇怪了,他纳闷地指着那些零碎问何双双:“你就不能收拾下?你是女人吧?”
“我是男人,真的。其实吧,是我妈抱错了,我妈真正的女儿正在跟养母摆早点摊。真的!我妈的亲闺女那是要有多聪明就有多聪明,要有多干净就有多干净。”何双双很光棍地胡说八道,“再说了,要是收拾了,我就找不到东西了。”
“那你睡哪儿?”
何双双脚丫子一勾,床底下的一个懒人折叠沙发床就被勾了出来,“这里。”
周彦坐上去,笑道:“何双双,你说,谁会娶你啊?”
何双双毫不在意地撇嘴,“总有那么一个人,就是为我才生在这个世界的!喂,这关你什么事儿啊?!”
周彦很郁闷。
月前的时候,不知道路志青从哪里得来的馊主意,他对艾丽莎说:“建材市场想做得更大一些,想打造成省内最好的建材市场。”于是,他需要一个团队来做详细调查与市场前瞻,因此聘请了艾丽莎的团队来帮他完成这个计划。
对于能赚钱的事儿,艾丽莎自然是不会拒绝,就带着自己的团队过来接私活了。她到的那天,周彦跟路志青一起去接的,打从第一面起,周彦就对艾丽莎有了一些敌意,就看人家带着的这个团队,说话的这个样儿,有着想要征服宇宙的这个气势,路志青跟人家就绝对没戏!人家卖了他,弄不好,路志青还得帮着数钱。路志青其实从来就不聪明。
看着自己的兄弟战战兢兢地置装,带着一堆大妈将建材市场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举手投足都像个小孩子对班主任一般胆怯,如果可以,周彦觉得路志青甚至想租一个鼓乐队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阵势来迎接,才能对得起他的美人儿。
周彦替自己的兄弟感到委屈,却依旧很客气地帮艾丽莎的团队安排最好的酒店,还举行了接风宴。做完这一切后就自动消失了,把时间留给了自己的哥们。算了,他自己想死,就叫他死得痛快点儿吧!到时候,大不了,自己再找个时间陪他去趟国外散散心什么的。
路志青过得很满足,随着艾丽莎的到来,他穿上了以前根本不穿的劳动服,每天戴着安全帽,陪着艾丽莎战斗在工地的第一线。他把自己家这几年的账单给艾丽莎看,他跟艾丽莎一起在办公室里吃盒饭,随时伺候在身边,回答艾丽莎的任何问题,即便是他跟周彦的工作方式被艾丽莎批得一无是处,他也甘之如饴。
周彦一点儿都不担心路志青能做出什么出头的事儿,他在家睡大觉,眼不见为净,反正只要他不签字,路志青就翻不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