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回到北拓市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机给华梅打电话。然而拿起电话的那一刹，他才想起，华梅已经是过去式了。她不再属于他，而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
取出电话换好了卡，开机，紧接着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短信、电话的震动声。周彦拿起电话，静默地看了它很久，它才停止了震动与鸣唱。有很多短信，但是大部分的短信是建材市场的商户打来的，无外乎就是哪里漏雨了或者想要改建申请之类的。排除那些业务性的电话，剩下的就是他的好友、生意合伙人路志青打来的。一开始，路志青就是问问他去哪里了，到了后来路志青开始生气，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再后来路志青开始发急说，假如再找不到周彦，他就报警了。
消失的三个月，几十条短信，周彦觉得自己的心是暖暖的。路志青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当年，周彦的高考分数只有一百三十分，这下子是上哪个大学都不可能了。周晨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弟弟在外晃荡，于是就找了一所民办大学让弟弟念。
周彦上的这所大学叫做北拓科技大学，名字听上去不错，但其实这所大学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毕业证上的一个学校钢印。这所大学是国内一所著名大学分院的分院，来这里上大学的学生，都是百分之一百考不上大学但是家庭情况不错的。要说它是贵族大学吧，那也是放屁。因为这所大学修建在一处废旧工厂的原址上，它的教学楼是很破旧的，学生宿舍也是很破旧的，而操场则是永远处在修建中。这所学校的入门法则就是只要你出钱，你就可以上。不过这所大学倒是有个原则，就是考不及格是不给过的。当然，这所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是考不及格的，那么相应的，每年的补考费也是非常可观的。
路志青是睡在周彦上铺的兄弟，他的高考成绩比周彦还烂，合计九十三分。幸亏这家伙有对好爹娘，他们迫切地需要儿子有一张大学文凭，才能给儿子合理地安排工作，于是路志青就来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路志青很随意地说，他知道北拓哪里在扩建，要是他有钱，就可以提前买上十几亩地，以后必定会因此发财。周彦不知道从哪里倒腾到了一笔钱，路志青走了关系，这俩人就真的买了南郊的一块之前是垃圾场的地方。并且后来以那块地跟银行作了抵押，建了一个建材市场，起名叫兴旺装饰城。
从那以后，他们两人算是小小地发了财，也算是好好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可谓是一帆风顺地走到了今天。虽不敢跟电视里的有志青年比，但在本城这也是一份好成绩，他们自然是十分得意的。
路志青毕业后并没有听父母的话去某个单位对着一张桌子做一辈子的小官僚。他跟周彦一起很细心地经营着人生中的第一份产业，管着大大小小四五十号人。他现在好歹也算个领导。当然，他们之间的账也是算得很清楚。周彦占了装饰城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路志青家里走了关系，也给他贷了一笔款子，因此其他的股份就是路志青的。
如今，他们早就将装饰城的贷款给还完了，而他们俩现在的生活也就是带着一群人，维护市场安定、装修房屋、招揽顾客、做做宣传等等杂事儿。这活儿真心不累，收入比上不足，但在北拓那儿还是可以的。
周彦拿起电话，回了一条短信：我爸……过世了，我回家办丧事。
没过多久，电话便响了，路志青那咋呼的声音呼啦啦地传来，“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呢！”
周彦苦笑，“谁会拿爸爸死了开玩笑？”
“那你他妈的怎么不吱声啊？当不当我是兄弟？”
“不是，我家……有些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我姐姐都没叫我姐夫回去，我爸……我爸跟我们不亲。算了，这事儿以后再跟你说吧。”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家呀。”
“兄弟请你喝酒去。”
夜晚的深度一九七五酒吧，吉他的声音若隐若现，老板亮亮不停地抚摸着他那颗年轻的光头，然后对着面前的一把牌不停地哀叹。“想免单就明说，唉，你们的良心是大大的坏！走你……”
周彦甩出扑克，嘴角牵出了一丝笑容。这些年，他们得空就喜欢来这里，他们周围的朋友也喜欢有事没事来这间酒吧打发一下时间。不是说深度一九七五有多奢华，只是因为这里有一对魅力十足的老板与老板娘。他们在做买卖的同时，多了一份经营情感的味道。
几把扑克下来，这单还真是给免了。亮亮笑眯眯地叫老板娘小庆去后厨亲自做一道家常豆腐给他们吃。周彦对赌博是深恶痛绝的，路志青他们都知道他这毛病，所以跟他玩的时候都不来钱，可时间一长，很多人都不愿意跟周彦玩了，觉得很没意思。因此能坚持下来跟他打扑克的也就只有路志青和亮亮了。当然，偶尔老板娘小庆也会上场陪他们打个升级什么的。
吃着家常豆腐，听着路志青的胡诌八道，周彦还是一脸酸样。路志青终于越想越不开心，替自己兄弟感到难受。他拿出电话给华梅打过去，对方却停机了。
“哎？华梅的电话怎么打不通了？”路志青问周彦，“周彦，华梅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呢？”
周彦愣了一下，问道：“停机了？”
“对呀。”路志青看着电话，心里也是一阵恍惚。好奇怪，一个大活人，突然就停机了。是不是只要停机了，大家也就找不到她了？这种现代人的交往方式就是如此的薄弱，路志青甚至想不起来，他其实可以走出酒吧，然后打个车直接去学校找华梅的。
也是，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周彦在帮华梅缴电话费的。周彦想了一下，然后笑了，他不在意地摆摆手。父亲的离世似乎打乱了他失恋的悲哀。他习惯了没有华梅的日子，其实……现在看来，也没那么糟糕吧。周彦道：“别打了，我跟华梅分手了。”
“分手了？什么情况？”小庆放下了凉拌菜。在灯光下，她的尖下巴仰起，声音因为惊讶而略微高了一些。
华梅从未来过深度一九七五，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每个男人都有一个不能带自己女人去的窝点。倒不是男人一定会去做坏事，他们只是想保有一些私密，一些不和女人分享的私密。周彦虽然没有带华梅来过，但是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女朋友叫华梅，可华梅从不会问，周彦，你今天去过哪里呀，或者你今天是跟谁在一起。华梅跟周彦的相处方式有点儿奇怪。路志青说像是爸爸带着女儿，现在看来，连周彦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前些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说分就分了？周彦，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小丫头人不错，你还比人家大那么多，你怎么就不知道让着她点儿？谁有四五年的时间去谈一场恋爱啊，你们都那么多年了。我跟你说啊，女孩子其实没那么大的野心，最多……最多就是有一些虚荣心。可这个年月，谁不带点儿虚荣心啊？我跟你说，差不多就得了，去跟她道个歉，听见没？”小庆说道。
周彦苦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她先提分手的，说是喜欢上了一位大学同学，以后当我是哥哥。”
刹那间，嘈杂静止。亮亮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媳妇。突然觉得这镜头是如此的熟悉，好像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
“我靠，你傻啊！什么以后当你是哥哥，这话你也信？她早干什么去了，花你钱的时候怎么不把你当哥哥啊？”路志青的声音又上扬了好几度。他最恨周彦的这个性格，闷了吧唧，吃了亏都是自己给憋着的。
周彦苦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亮亮指挥着服务员将餐具放好，然后看着周彦说：“生气归生气，愤怒归愤怒，但是一生气就要拿自己肚子出气的人是最傻的了。来来，先吃着，吃饱饭再生气，那跟饿着自己生气的档次是不一样的。咱们是什么人啊，当然得先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气，是吧，兄弟？得了，吃了这顿饭，咱们就去买彩票，保准拿个大奖。真的，周彦你买什么号，跟哥哥说下，我也买几组……”
路志青坐了下来，动了动筷子之后依旧没胃口。他把筷子一丢，低头坐在一边吸烟。其实他只是替自己的哥们感到委屈，周彦是个老实人，这么多年，兄弟俩的感情比亲人还要亲。路志青觉得无比憋屈，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华梅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
“我早就说了，就不能找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你看，分了吧？现在这社会，小三岁都是一个代沟。你这倒好，小了五岁，还是周岁。虚岁可都六岁了。”路志青小声地抱怨着。
周彦看了他一眼，“我可没听你说过这话啊！”
“我真说过，不信你问亮亮。”路志青指指亮亮。
“对啊，真的跟我说过，他就是没跟你说。”亮亮笑眯眯地和稀泥。
“搞不懂，什么年代了，还总是情啊，爱啊。我就没爱过，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傻瓜才跟别人谈恋爱谈四年，而且四年了都还没上手。看你丫那点儿出息，就知道平时教训我，要是我，我早就……”路志青小声地叨咕着。
亮亮一直从盘子里给小庆夹这个夹那个，看老婆吃得不错，这才插话，“这话就有点儿偏激了。一家一个情况，我跟小庆谈恋爱的时候，还觉得那才是爱呢，真的，那也确实是爱。而且我们认识的那会儿子，爱得都要一起去死了。可是现在想起来，爱就是犯傻。一起过了日子就不会说这个，真的。现在啊，我们就为她肚子里的这个努力，喏，这才叫爱！这叫伟大的父爱。老婆，吃豆腐。”
“哟，有啦。”周彦看了一眼小庆的肚子，在得到确定后，真心恭喜这对夫妻。
“我跟小庆都不小了，早先穷，不敢要孩子，后来创业成功了，又没时间要。这人世间的事情总不会顺应你的想法。这次的这个孩子也是突然到来的，咬咬牙，还是将他留了下来。我们都三十多了，对我们而言，创造事业的最终结果，还不是为了孩子以后更好地生活？以前我们确实是有些本末倒置了，甚至是迟了。”亮亮盯着老婆的肚子，语音里带着一丝抱歉。
“那以后，店里的应酬亮亮就惨了。”周彦挺贴心地说了一句。这开酒吧，有时候抹不开面儿得敬客人们一杯，一晚上十几桌，半斤酒那是少不了的。
“可不是，开餐吧、酒吧的，就可怜在这里了。不管了，为了孩子，我醉死也愿意。”亮亮塞了一口饭，一脸的决然。
小庆被丈夫的话哄得心里实在是滋润，赏了他一块大肥肉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对周彦说：“周彦，女方大你一两岁，你不在乎吧？”
周彦一愣，“什么大我一两岁啊？”
小庆放下筷子，一脸兴奋，“姐姐给你介绍个对象呗！”
周彦惊讶地眨巴了下眼睛，“姐姐，你这是在给我做媒呢？”
“对呀，你也不小了，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小庆放下筷子，如有神助一般巴拉巴拉地讲着，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我跟你说，我也就是忽然想到了。我大姨家条件还是很不错的。我大姨在税务局工作，我大姨夫在人大当老师，都是好工作。我大姨家的双双，人挺好的，就是比你大一点儿。我告诉你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说吧，这世上还真有缘分这事儿，多合适啊，双双就像停在那里等你一样！怎么样？听姐姐的，你就……你就先见见呗？”
一桌子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周彦。周彦满脸通红，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对小庆表示感谢，“小庆姐，真是谢谢，可现在并不合适。”
“不合适？怎么就不合适了？为什么呀？我说你……”小庆着急地还想说什么，周彦连忙解释：“我爸刚去世。过完年再说吧，我还得守着孝呢。”
“哟，真的？”
“嗯。我爸还不到七十呢！”周彦的语气停顿了一下，悲伤不多，好似要找到适当的情绪来表达，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悲哀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只能苦笑着说：“挺突然的……心脏病发作，谁都没想到。我家的情况也挺特殊的，还在乡下，这一路颠簸要上千里，我就没敢打搅大家了。”
路志青他们互相看看，连忙打着哈哈，转换了话题。
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生老病死上，他们举了很多意外的例子，也说了很多最近发生的奇闻趣事，慢慢地周彦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大家喝了几杯后，失眠多日的周彦终于有了睡意，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亮亮楼上的办公室，一头扎下，呼噜震天。
看着呼噜连天的周彦，小庆两口子相视而笑，悄悄地关上了门。小庆换了一双出门穿的鞋子，拿了车钥匙就要走。
亮亮不放心，跟在后面问：“老婆，你去哪儿啊？”
“我大姨家。”小庆扬了扬车钥匙，扭着腰走了。
看着媳妇的背影，亮亮不由得摇头，他完全觉得周彦和何双双不大合适。何双双的妈是谁啊？市税务局的石科长，名人儿，本市著名的女强人。双双小的时候，她妈妈说起自己的闺女时，那口气，就像何双双应该嫁入英国皇室似的。这几年老太太倒是安生了，在自己的闺女成为剩女后，也放低了姿态，不再鄙夷他这个个体户外甥女婿，并矜持地与他打了一些交道。例如，老太太会露出一些请亮亮为自己女儿找对象的意思，毕竟亮亮与小庆的社会圈子要大一些。
周彦是个好人，这么些年，亮亮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人，而周彦则是他认知里难得的好人。他话不多，做人不浮夸，虽然不是特别有钱，但是还算大方，朋友有事也会尽力帮忙。可是人这辈子因为出身，因为成长经历，有些东西即便是你发了财，交了好运，身上的根性也是无法抹去的。周彦的身上有股子土气，无法遮盖的土气，除了土气，他也不活泼，甚至像一潭死水。
那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夜晚，电视机声在客厅里隐约地传出，小庆换下了鞋子。“大姨！”
石林穿着一件真丝睡裙从客厅探出头来，接着笑起来，“小庆啊，快过来！”她说完，又夸张地叫自己家的小保姆，“秀秀，给你小庆姐拿瓶雪碧去！”
秀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宝贝，这都几点了，不做买卖了？”石林亲昵地拉着自己外甥女的手，拖着她进了客厅。客厅里，石林的丈夫——何副主任正在看政治电视节目《奥巴马新政》。
“大姨夫又在学习啊？”小庆亲昵地打了个招呼。
何振云对她也是客气地扬下眉，接着矜持地打了个招呼，“小庆来了。”
“别理他，上个月都谈话了。已经退休了，还装！看什么美国政治，他连中国政治都弄不清。小庆，跟大姨去卧室聊聊。”石林不理会丈夫的怒目，急忙牵着外甥女的手去了卧室。路过何双双卧室的时候，小庆透过门缝看到何双双正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听着音乐，双手灵巧地在电脑上作画，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就像个刚毕业的高中生。
其实，何双双长得并不难看。虽然她看上去并不打眼，可是相处久了就会被这姑娘内敛而文静的气质给吸引。其实，有时候何双双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这个世界上漂亮超群的女子，青春耀眼的女孩儿多了去了，她这样的反倒很稀少。当然，这也是她自己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而已。甭管她到底哪儿好，反正宅在家里别人也看不到，不是吗？
关起卧室门，石林的表情很是急切，她想问一连串的问题，但是又怕亲戚笑话自己家姑娘已经到了急切需要倾销出去的地步，所以，她在强忍。石林坐在床上，拿着水果刀给外甥女削苹果，一边削一边说：“小庆啊，大姨跟你说，你们消防通道的那个手续，大姨给你们办下来了。这几天不是忙吗，我也就没来得及跟你说。”
小庆在心里翻白眼，那件事亮亮早就找了公安局消防科的朋友，她那边也早就施工完毕了。等大姨给她办，店铺都要关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