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太可惜了。现如今，物质条件好了，以前六十岁之后去世那是喜丧，现在过了九十岁才是呢。唉……子欲养而亲不待呢！”
“是。”
“阿姨在税务局上班，你知道吧？”
“我知道，亮亮说过。”
“你看，我们也算是关系单位。我们正好管着你们，说起来，咱们国家这几年……”
何双双很想死。每次自己的老妈都是这样，结果把人家给吓跑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要这样一位丈母娘，不是吗？
话题进行了二十分钟，何双双基本没逮到说话的机会。
服务员敲门送来了一些菜肴，小庆很给面子，今晚这些都是后厨的拿手菜。了解了周彦的情况之后，石林非常满意，简直是满意极了。对方没有父母，女儿嫁过去不用侍奉公婆。对方在本市做买卖，那不是女儿就嫁到身边了嘛。她还打听了那套房子的地址，离自己家才一站地。哎呀，她简直是满意极了！石林一个劲儿地夹菜，夹得周彦的菜盘高高地堆成了山。
周彦吃着菜，耳朵边听到一声咔嚓，又是一声咔嚓。他奇怪地瞥了何双双一眼，何双双一慌，手机就掉到了地上。她本来是想偷拍相亲对象，然后分享给群里姐妹，让她们评评的。
石林面不改色，抬起脚使劲一踹，就把那个手机踢到了墙角。她大声地笑着，遮掩道：“呵呵，小周，来来来，吃菜，吃菜！吃这个，茶树菇有营养啊！哈哈！”
一场两个小时的相亲，周彦不用说话，就可以了解何双双家里所有的社会关系。总结起来，可以用石林的话来说，那是相当有社会地位的。关于何双双这个人，他了解的还不如墙角的那个手机深。周彦假装没看到这对母女之间的暗自交锋，他表面上一直很客气地谦让着，心里对此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生性敏感的他觉得，何双双对他并不抱什么希望的。
周彦的盘子里全是石林夹给他的菜。不仅如此，石林恨不得化身成电视里卖八星八角的那位主持人，直接把自己的闺女塞给对面这位在她看来相当满意的“女婿”，奈何这个“女婿”的个性有些闷。她使出所有的招数，而这“女婿”都概不接招，搞得她策略失败，非常失落。
晚上九点半，石林带着女儿告辞。临出门的时候，小庆一把拉住石林，“大姨，你晚点儿走。我买了一些婴儿用品，你看合适吗？我妈也不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懂。”
石林扭过身子，眨巴下眼睛，“你这孩子，这才怀孕几个月，买这个干什么？”
小庆冲她眨巴了下眼睛，抬头对周彦说：“周彦，你送下双双，我大姨今晚不回去。”
唉，人就是这么虚伪。这些人都知道小庆是在给双双制造机会，就都睁着眼睛胡扯。石林连连道谢，捎带看了一眼周彦的那部车子，还算体面。这个车头的图样她是熟悉的，副局长坐的也是这个牌子的车，是好车。
周彦开着车子。何双双拿着电话检查各种功能，看到电话无碍后，长出一口气。然后，车子里一阵寂静。车子开过两条街后，何双双看着手机屏幕，突然说：
“我说……这个事情吧，我妈妈挺积极的。你要是不愿意呢，就早说，免得我妈每天惦记着。”
周彦呆了一下，扭脸看向何双双。何双双正看着自己的手机，双手快速无比地打字写微博，感觉到有人看她，她没抬头地说：“看前面，别看我，我还想活呢。”
何双双的声音带着一股子不同于周彦以前接触过的女性的爽利。怎么说呢？有股子，完全不在意，好似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姐我就是这样的……这种感觉挺新鲜的。
周彦赶忙看向前方，一边开，一边觉得不得劲。车子绕过中兴街，拐到一个街心花园时，周彦停下了车子。现在是早春，晚上还是有些冷的，所以基本上没什么人出来遛弯。
何双双一愣，“没油了？没事，我打车回去。”
“能一起谈谈吗？”周彦说完下了车子。
何双双管不住自己的双手，快速地在微博上留言：“那个小男人叫我跟他出去走走啊！天哪，现在是零下啊，呼出去的气都是白雾！我不要……”
虽然微博下许多人回复，可何双双还是快速地下了车，脚步还有些雀跃。
谈谈啊，那姐还是有点儿希望的？
呼出一口气，何双双小心地跟着周彦。从背影看上去，周彦不如她在监控器里看的那样高大。好吧，她姐夫实在不是个好参照物。何双双觉得挺可惜的。这么好的人，无论是经济状况，还是模样都挺适合她的。真可惜，他小她两岁呢！她哀叹。其实吧，不是两岁，身份证上的日期要细算的话，是一岁半。
周彦在街边的超市买了两罐热饮，递给何双双一罐。何双双挺感动的，立刻就想发个微博来炫耀一下。她想好了，一会儿一定要把这个瓶子给拍下来。
有时候，即使心里想的是很美好的话语，但讲出来时，味道就不是那么美好了，“唉……我可比你大，你可别对我好，否则分开了我会伤心的，小弟弟！”
周彦无奈地叹息。他是真的想了解下何双双。对待相亲，他的态度是尊重的，毕竟他二十八岁了，也不小了。
“小弟弟？”
“你……以前相过亲吗？”何双双喝了一口红茶，主动问他。其实女生在某些时候，胆子是大过男生的，尤其是像何双双这种眼见相亲无望的女生。她的语调颇有些豁出去的气势。
“没有。”周彦立刻回答。
“我不信。”何双双当然不信。
“真的，一直忙，也没往这个方面想。”
“以前没有谈过对象？”
“谈过……刚分手。”
“呃？倒霉啊，我一不小心就成疗伤药了。”
“疗伤药？”
“甭管那个，你俩谁踹谁的？”
“她……”
“成！别说了，我理解！好吧，你就是拿姐治疗你失恋的伤痛，也没用。姐是过期的，你吃下去保不准是要出什么事的。”何双双一贯的爽朗啊！
周彦的思维完全脱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位姑娘的话题。何双双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自顾自在那里叨咕：“算了，你骗我吧？我还是不信！好吧……别急，不解释是你的权利，但是不相信也是我的权利。我就是不信！我挺纳闷的，你这么好的人……”
“我跟亮子的关系是不错，小庆对我也一直挺照顾的，所以……”周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女孩绝对不是他喜欢的，绝对不是！
何双双吸吸鼻子，拢了一下围巾，叹息道：“啊……我就知道，只是可惜这件大衣了。”
周彦搞不懂关这件大衣什么事。他觉得何双双这姑娘的思想在飞，而且忽高忽低的。他闭了嘴，想带她回到车里，马上送她回家。
“去那里坐会儿吧，我还没爱你爱到可以无视温度的程度。我要冻死了，我妈不许我穿保暖裤，怕显我腿粗。”何双双伸伸腿，指着小公园边上的餐吧，建议道。
周彦的内心愁苦不已，只好请她一起去坐坐。
餐吧里的气氛很好。因为刚吃了一顿，周彦点了两杯热饮，和两份图片上看上去很好看的食物。对面捧着餐牌的何双双点了糖醋小排、椒盐虾，还有一碗大米饭。她抬起头，对周彦说：“为了见你，我妈这段时间勒令我减肥，不许我吃肉，还命令我爸早上拉我出去一起打太极拳。我太可怜了！”
周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着餐牌，又贴心地点了两个容易下饭的菜。
“真是对不住了，你还想吃些什么？”
“不用，不用，多了浪费，这些就够了。”何双双连忙道。
排除羞涩，何双双吃得十分滋润，一边吃一边检讨，“我姐说起你，我妈的眼睛都亮了。以前吧，我爸是不干涉的，这次却挺高兴的……”她抬眼看看周彦，低头叹息，“唉……真可惜。”
周彦的眼皮跳了下，“可惜什么？”
“哎？你是山西哪里的？我认识几个山西的网友，他们说为什么都说‘咋了’！”这是何双双式的“歪楼”风格——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常上网的都有这毛病。
周彦愣了下，“我早就出来了，上大学那会儿还考过普通话证书，我……”话音未落，那边又歪了回去。
“我爸听说你孤身一人，觉得你可以做上门女婿，可高兴了。他每天都在幻想，咱俩结婚，生个孙子姓何。”何双双的话题又飞了。
周彦长长地吸气，决定发愣……
很少有女人吃排骨吃得这样香。其实吧，他喜欢吃东西斯斯文文、细嚼慢咽的女人，这位的风格的确是豪放了点。要是他这点儿心思被何双双知道了，一定翻他一个白眼。凭什么啊，你都不要我了，还不让我吃饱？你忒霸道了吧？
周彦愣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开口了，带着一丝不好意思，“你……真的三十了？”三十岁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的活泼？最起码他姐姐在三十岁的时候，浑身都是生活的重担，因此在他看来，仿若人只要到了三十岁，就该做三十岁应该做的事情，衣服是这样的，言行举止更是这样的。
何双双呆了一下，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很认真地说：“二十九！你看清楚了，二十九！我六月份才过生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
“我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奇怪？”
周彦点点头。
何双双放下钱包，耸了下肩膀，“我就这样，他们都是知道的，就我妈不承认我跟别人不一样。毕业的时候，我想留外地，我妈没同意。我觉得北拓吧，北拓有北拓的性格，只是不适合我。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鱼都有适合它的水域。就像我跟你，你是淡水鱼，而我……我是深海乌贼，除了游泳，我还兼职生产墨汁。”她靠着沙发，仰脸哀叹了一会儿后，嘀咕道：“我还是一只二十九岁的老乌贼。哎，服务员，餐巾纸！”
周彦无语，只好继续看着对面这个极有活力的女人，看她吃，听她唠叨自己跟自己妈的阶级斗争。她说的话，周彦实在是不太明白。
“你喜欢做梦吗？”何双双很认真地问周彦。
周彦是个实在人，深切地懂得做梦是不合适出现在艰难的生活当中的。不过对面的女生这样问他了，他还是选择回答：“小时候写作文，我说我想开一家冰棍厂。”
“哈哈！”何双双摆摆手说，“别误会，我不是笑你。其实对孩子来说，开冰棍厂是个很伟大的梦想，最起码冰棍可以随便吃。我特别喜欢做梦，即使我不具备全世界男人都爱我的条件，我也做少女梦，真的，这是我作为女人的权利！以前我老做结婚以后的梦，女孩子大概都会从很小的年纪就开始做嫁人的梦吧？男人终究是和女人不同的，书上说，你们会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许愿，准备拯救全世界。而我小时候就想嫁给一个可以令全世界女孩都羡慕嫉妒恨的帅哥，并且这个帅哥只对我死心塌地，无视全世界的女人，只看我一个。我爱他，当然他也很爱我。我们结婚，有一场非常盛大的婚礼，招致我的那些姐妹各种生气，各种嫉妒！你知道我几岁开始做这样的梦吗？六岁！真的，各种结婚的梦，反正都是跟着电视剧、电影走的，而且一直到现在我都会做这样的梦。”
“各种？”周彦插话。
“嗯。各种，任何，所有，一切你能想到的。各种嫉妒只是网络上的一种叙述方式而已。”
“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
“那个……比如说，结婚以后的事情。”
“没然后啊。书上不会写，电视也不会演。要是演结婚以后的故事，那叫家庭伦理剧，我不爱看那个。就说我看的这些，以前爱看的这些电影、电视，它们教育我，人结婚了，人生也就走完了，其他的也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你喜欢上网？”
“难道你不上？”何双双表示惊讶。
“不，有时候在办公室也会上，就是看看电影，玩玩斗地主什么的。我有个QQ号，但是没加几个人。”
“多么纯洁的人啊，奇葩！啧啧……”何双双叹息。
周彦也叹息，他的确是一位寡淡的人。
点点头，何双双表示知道了。周彦不愿意凉了气氛，连忙问她：“你很喜欢上网？”
“嗯，喜欢。我在网上赚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北拓这地方把在网络上工作当成了不务正业。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妈把所有进网吧的人都误会成，他们进去就是为了看黄色网页，呵呵。”
周彦一直活得很老实，很实在，周围圈子的朋友，也都是一些网上生活几乎为零的人。
“我其实是有工作的，不过我妈认为我没工作。我是个画手，画插画，做封面，做logo，有时候会给淘宝做页面的。我混得不错，每个月也能赚点儿钱。北拓这地方不大，三千块就够一个月的花销了。”何双双很认真地解释。
“这样很好啊。”周彦很诚恳地回答。在网上赚钱的本事，他就没有。
“唉，我妈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何双双哀叹。
周彦想起石林，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何双双的思维又跳了回去，“好吧，关于婚后，其实我也是有梦想的。现在想也来得及吧？”
“来得及。”周彦能说什么呢。
“嗯。我想想啊，假如结婚了，我一定要勤快。早上起来给老公做个爱心早餐，然后和老公一起上班。一起雨中漫步，然后有个世界上最好的娃子。那种感觉……你懂的，对吧？！”
周彦不懂，但是仔细想想，也许这就是言情小说或者电影里所说的浪漫吧。在他看来，那些东西不是很实际。但是看样子，这位姑娘所说的，结婚前跟结婚后，其实还是一样的。结婚前，傻浪漫，结婚后，依旧傻浪漫。
“我其实对你挺满意的。嗯，你的样子也算不错。”何双双打量着周彦。虽然他是单眼皮，可是不是肉肉的那种单眼皮。他皮肤不白，可是很健康。他的鼻子生得很好，不像自己的鼻子，肉肉的。何双双摸着自己的鼻子，叹息道：“好东西啊！可惜了！”
周彦失笑，怎么说呢，这姑娘并不讨人厌，她跟华梅完全是两种人。最起码，从她开口说话到现在，他笑了无数次，他开始跟着她的习惯走了，管她的思维飞到哪里，他顺着听就好，反正一会儿她自己就会转回来的。
一顿饭，大部分时间都是何双双在说，周彦在听。从来没有一位女性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说这说那。何双双的故事很多，大部分来自网上，她偶尔也会跳跃到自己的童年。而有关于她童年的故事，都是一些简单的、轻松的，很容易就能让他感到幸福的。这种幸福令周彦嫉妒，当然，也很吸引他。
“你小时候，你妈告诉过你，你是怎么来的吗？”
周彦摇头。
“我妈说我是单位发的福利。”
周彦失笑。
“你小时候尿炕吗？你最爱吃什么？你喜欢看什么书？你喜欢养猫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周彦这么多问题。她的所有问题都会带着一句“你喜欢……”。当然，周彦也很认真地回答她这些问题。
他们分手的时候，何双双对他说：“你可真没意思。”
“为什么没意思？”
“你太诚实了啊！”何双双叹息，叹息完伸出手主动与他握了手，脸上带着一派释然的笑容，“今天呢，真是麻烦你了。有些话你还是别说的好，我自己是知道的。你人挺好的，最后也君子一把好不？叫我先说。不好意思，我想我们不适合。”
周彦笑着点了点头，“真是对不起，以后……”
还会有以后吗？何双双不在意，她觉得她其实是在另外一个角度来了解这个人。为感情哭过的男人，都不是坏男人，最起码这人是很重感情的。只可惜他不是属于她的。
周彦表示抱歉之余，主动与她交换了电话号码，何双双也主动与他交换了QQ号。
初春的天空，星星都像洗了一般洁净，可惜没什么人愿意停驻在这夜空下认真地观赏。周彦把何双双送到她家楼下，开车离开的时候，他无意地扭脸向后看去，那个穿着牛角扣子大衣的三十岁女人在很认真地看着星空。
看完，她蹦跶了几下，往家小跑着，一溜烟儿地就那么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