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是谁搞的恶作剧,有个男老师理直气壮地说:“那瓶酱也太脏了,又长了霉,他长年吃这个东西,不健康啊!”
猛一听,这个男老师说的也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他的话完全站不住脚!如果他真有一副好心肠,就把朱老师已变质的酱倒掉后,再把瓶子洗干净,偷偷地放一些腌菜,仍放回原处。朱老师如果受到了这种待遇,是不是会感觉余山下小学更有人情味呢?
后来,余校长很神秘地对我们说:“你们莫小看了这个朱积来,他是正规的中师毕业生。原来在五里墩带毕业班,无论县教委的通考还是抽查,他带的班总是全县第一。他还是县里多年的模范老师,但不知受了什么打击,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了,完全变了一个人。
朱老师究竟受了什么打击呢?余校长没弄明白,我也没弄明白。其实也不用我们去弄明白,朱老师已向教育组提出申请调出余山下小学。
他的走跟他的来一样,仍提着他的破行李卷儿,冷冷清清地离开了余山下小学。后来调来调去,连余校长也不知他调到什么地方去了。
四
朱老师刚刚调走,公社就把武汉下放女知青潘志平分到余山下小学,顶了朱老师的位置。她也自然而然地住进了朱老师腾出来的那间房。
这个朱老师曾经住过的像狗窝似的房间经过潘志平一收拾,面貌大大改观,变得又整洁又明亮。由于我在1970年搞汇演时就认识了潘志平,她初来乍到,我立即充当了她的向导。我教二(2)班的语文,是班主任,她教二年级两个班的数学。我们是近邻,又是搭档,加上她又是武汉下放的知青,我俩相处得非常好,如同亲姐妹。
那个学期大队给我们学校又做了一批新课桌,三年级以上的才有。我和潘志平是孤陋寡闻了,一点儿内情都不知道。学校想怎么分配,我们就怎么教书。一开学,学生们自带一块木板当课桌,我和潘志平就到处找一些土砖坯来码放整齐后再搁上木板。教室的地面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土砖坯也放不稳。有时上课时一不小心,有个学生碰倒了一块砖,教室里顿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一大片。我和潘志平每天要浪费很多时间在教室里重新码放这些土砖坯。由于我和潘志平不像别人那么圆滑,所以常常吃暗亏。
谈到吃暗亏,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正在上课,大队书记老吴通知我们去汤家嘴围湖造田。我和潘志平刚好凑一对抬石头。没有什么好扁担,校长给我们找来了一节圆竹筒子(光这节竹筒子都有十多斤)。我们选了一根比较结实的绳子,抬不了大石头,就去抬个小的。有个老师笑:“这么小的石头,还好意思抬?你们两个吃也吃得完!”
我和潘志平只好到石头堆里去找中个的。
又有人说:“见石头就抬啊!选个裸的啊。”
潘志平的肩膀早已红肿,加上“裸”在当地土语指“男性生殖器”,她又是个未婚女知青,因恼怒而脸红,马上就不耐烦地把手中的竹筒子往石头堆上一扔。那竹筒子一弹一跳地正好砸在那个人的脚上。
那个人正要发怒,潘志平倒抢先大哭起来了。
余校长跑了过来,问明了情况后就悄悄地对我们说:“你们也真傻!你们怎么从来不去上厕所啊?找根绳子吧,还选了根最结实的!绳子总也不断,你连磨洋工的机会都没有!在这里,全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不能也不方便帮你们什么忙……”
在校长的点拨下,我和潘志平急忙去上厕所。我们到了才发现,厕所里挤满了前来“避难”的人。世上也真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一群女人心安理得地你一句我一句拉着家常。潘志平觉得很难堪,脸又红了。她使了个眼色叫我出去。她说:“我俩是知青!为什么要站在这种地方偷懒?”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双肩的红肿处问道:“那,那怎么办?”
潘志平提议:“我们写表扬稿送到广播站去好不好?”
我立刻兴奋起来!说干就干,我们马上往广播站跑去。广播站离工地有一二里路,广播员也是个知青。于是,你一篇表扬余润南,我就一篇表扬吴永才,再来一篇表扬全体老师。就这样,我们一直熬到鸣锣收兵。
余山下小学还有一个民办女教师叫王巧兰。她是余忠明老师的夫人,长得很漂亮。她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孩子。余忠明是个独子,这让巧兰很着急。
巧兰是个最不像农村人的农村人。她讲义气,讲道理,有教养,懂感情,而且也很有本事,粗活细活都难不倒她。
1970年,余忠明与潘志平合演《智斗》,潘志平饰演阿庆嫂,余忠明饰演刁德一。当初在公社汇演时,我和哈巴准备的也是这个节目。为了不影响评比,余忠明在后台与我商量,求我们换一个节目参加会演。因为我们带来的节目多,我与哈巴一商量,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这件事让余忠明和潘志平都很感激,加之我与余忠明同时被评为“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并同时被抽调到南门塔“程潮区学习班”,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余忠明的夫人王巧兰和我同在一个学校教书,我们当然也成了好朋友!
学校的作息时间安排得比较紧,早上六点整就开始早自习,晚上学生回家了,老师还要办公。一个人也没什么,苦就苦了拖儿带女的人。
一连几天,刘子香老师都要请假回家,他不能参加晚办公。
有个别男老师就风言风语地说:“我也请假回去挨着老婆困醒啊!”
余校长听到这种议论很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又到了晚办公时间,刘子香老师又要请假,余校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能不能空一个晚上再回去啊?”
刘子香没说什么,只好回了办公室。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们所有的老师都从梦中惊醒。只听有人嘶哑着喉咙喊:“刘老师!刘老师!你的儿子病了,快回去吧!”
刘老师冒着大雨回去了,天亮后传来一个坏消息:刘老师5岁的儿子死了,死在送往医院的途中。
刘老师的那个儿子经常到学校来玩,虎头虎脑的,简直就是一个小刘子香!只要学校有什么粉蒸肉、排骨汤之类的,刘老师都会给儿子留一份,可见他在刘老师心中的宝贝程度!听说刘老师的夫人哭得几次晕过去,不让刘老师再来教这个书了。
余校长那时才二十多岁,不可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就是一个晚办公没批假,就会夺去一条小生命!
余校长那个懊恼呀!我全看在眼里。这个时候,余校长不方便去看望刘老师,委托我代他出面,我们一行人来到刘老师家里。
刘老师泪眼迷离,刘夫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们七嘴八舌的安慰话此刻全是隔着棉裤挠痒痒。
不久,刘老师果真辞了职,开始学做木匠。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他,又老大不小的,做起木匠活来非常吃力,手艺不精又不会替东家省木料,所以很少有人请他。
我没什么帮刘老师的,就让刘老师来帮我打一个大柜子,算是我给他找块试验田吧。他倒好,每天9点钟了还未开工,天还没黑就收了工具陪着我聊天,好像打了有半个月吧!好在我与他讲好是计件而不是计时,只不过麻烦我多做两顿饭而已。
后来刘老师终于做出了名,添置了许多电动的木工工具,把几个儿子都带出了师,在泽林中学附近开了一间工作坊,出售整套的家具。如今,他一家人过得很自在,很充实。说起过去的事,刘老师叹道:“我儿子的死,我并不怪余校长,因为儿子得的是急病,那天又凑巧下大雨,本来我下了晚班再回去也来得及,但老师们取笑我要回去找老婆,我就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摸着黑往家里跑,等到半夜我得到信儿,儿子已昏迷不醒了。
“我急匆匆地跑到大队去找赤脚医生,那个医生竟说:‘雨太大,我不能出诊,你去找别人吧!’我浑身湿透地站在他的窗前,苦苦地哀求他救救我的儿子,他竟睡在被窝里无动于衷!由于去求他,由于先对他抱有太大的希望,我耽误了最宝贵的抢救时间!等我们抱着儿子跑到泽林的大路上,只想拦一辆开往县里的汽车时,竟没有一辆车肯停下来。我们在雨地里跪了下去,呼号着,哀求着,终于有一个司机踩了刹车。可我的儿子却永远地离去了……”
刘老师说,他总想学做木匠,没想到第一件成品,竟是为自己的儿子做的棺材!没有人能想象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吧!
事隔不久,没想到同样的事又落在我的头上。那是1974年放暑假的时候,我的儿子进进才5个月,半夜里突然上吐下泻。有了刘子香失子的教训,我当然不会再去请什么大队的医生。我对进进的叔叔海山说:“我带进进去黄石诊病,学校有什么事情帮我请一个假!”我当时这样说只是防止不测而已,心想:老师放暑假,能有什么事?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真的很能干!双手抱着一个病孩子,背上背着一大包小孩子的尿片和我们娘俩的换洗衣物,在烈日下走上十几里田间小路去赶火车。
我们娘俩终于到了老下陆,余海堂叫了一辆车把我们送到黄石医院。儿子一连输了好几天液,才转危为安。
医生说:“好险啊!如果你们再晚来一步,这个孩子就没救了!这孩子体质很弱,你自己要少晒些太阳,不然,热毒会通过奶汁再传给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我心想:正在放暑假,等到暑期培训时再回去。那时已过了三伏天,就是有个什么事,余校长、吴永才副校长与我的关系都特好,他们会帮我摆平的……
进进还没出院,海山气急败坏地找到我说:“全体老师都去参加围港!就你一个人没到!大队书记老吴一发怒,把你从学校开除了!”
“把我从学校开除了?什么罪名?难道我不该抢救得了重病的儿子?难道让我的进进像刘子香的儿子一样夭折?他5岁的儿子折腾一夜就没了命,我5个月的儿子能折腾多久?余润南呢?吴永才呢?他们为什么不帮着我说话?这几年我替校委会分担了那么多的工作,每学期我都是先进教师,如今我遇了难,他们能袖手旁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