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指指教室的窗户和屋顶：“这里差一个窗子，那个窗户上差几块玻璃。每刮一回风，屋顶上就要刮跑一些茅草。”
“小时候校舍遭风雨蹂躏及您教我们杜甫的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的场景，是那么刻骨铭心，因而我成立公司时才取名‘大庇天下寒士’。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我们的国家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在家乡这个偏僻的角落，竟然贫穷依旧。而我，在公司取得可观的赢利后，却都用于再投资再赢利了，忘了当初取这个名字时的初衷了。”冯威龙道。
“小龙，你怎么才回家来啊？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成为房地产商的消息，把我高兴的呀，天天盼、夜夜盼，就盼着你回来给家乡的孩子们盖校舍，可这一盼，就是多少年啊！都快把大山望穿了！”李老师伤心道。
冯威龙一阵哽咽：“老师，我回来得太晚啦！”
“小龙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你们两个，是咱们这个小山村里飞出去的两只金凤凰啊！”
冯威龙又哽咽起来：“老师，我真没出息，辜负了您。我这次回来，不是衣锦还乡，我破产了。”冯威龙羞愧地低下了头。
“破产怕什么？只是在人生的路上重重地跌了一跤而已，爬起来再走就是！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寻找自己的来路和故乡，他就有了再次出发的勇气。何况，像我这样一个双腿瘫痪的人还在往前爬呢，你跌了个跟头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李老师道。
李老师这时才注意到了小树：“这是你们的孩子？不会这么小吧？”
“他是我们的儿子，叫小树，因为忙事业，我在三十八岁的时候才要的孩子。小树，快喊爷爷，这是爸妈的恩师。”郑小燕道。
“爷爷！”小树清脆地喊了声。
“小树？一棵蓬勃健康的小树，将来的栋梁之材，好名字！”李老师亲昵地摸着小树的头。
这时外面的雨停了。
“快看，天上有一道彩虹！”李老师喊道，几个人走出了教室，而李老师，是跪着“走”出去的。
“你们看，这大山里的景色多美！”李老师道。
郑小燕无心观赏景色，辛酸道：“老师，这二十年，你就这样走路的吗？”
“可不是？为了家访方便，便做了这双铁鞋。”
“这鞋子得多重啊，得有四五斤重吧？”郑小燕含泪道。
“最先没做鞋时，膝盖上每天都会有新伤，痛得难受极了，也不敢爬快。后来我试着将苦楝树木挖成膝盖的形状，再用篮球皮做鞋帮。鞋虽重，但能用两年左右。”李老师自得道。
这时，一个背着一捆湿柴禾的女人走近了校舍，在院外的柴堆前放下背着的柴禾，然后走近了来，抖落着身上、头上的雨滴。
“师母！”冯威龙和郑小燕异口同声道。女人面相朴实，满面风霜。
“是小龙和燕子？你们来啦！都快认不出啦！”师母道，“快到了放学的时间了，我来背他爸回家，顺便砍了捆柴给学生们预备冬天烤火。”
李老师看了眼腕上的表，拿起脖间挂着的哨子起劲地吹起来。
学生们纷纷出了教室，见来了新面孔，都好奇地想凑过来看，却又腼腆地你推我搡地不好意思靠前，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一样可爱。
“只要看到孩子们的笑脸，我吃什么苦都值得了。”李老师欣慰道。
学生们随之喊着“老师再见”离开了学校。
“大的照顾小的，路上别滑着！”李老师在后面喊。
“小龙、燕子，你们一块儿回我家吧，炉子上还煮着山栗子哪，你们回家吃！”师母热情道。
“好的，我们去吃！”郑小燕道。
冯威龙背起了老师，大伙儿一块儿往村子的方向走。
即便冯威龙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路上也累得气喘吁吁的。
一行人蹚着水过了一条河。
“师母，你每天都背着老师往返于家中与学校之间？”冯威龙喘息着问，
“可不是？因为家里与学校间有这条河，还有一个很陡的山坡，我必须来回背着他。他去家访时都是自己爬着的。”
李老师深情地看着妻子道：“这一背就是二十年啊，真难为她了。”
师母有些难过地说：“背着他这么多年没少摔过，不是胳膊碰了，就是脸肿了，每次上坡、下坡，我们俩几乎都是连滚带爬地过来的。”
“为了不拖累她，我几次要求离婚。可这个傻女人，跟我耗上了。”李老师笑道。
“这话你说对了，我天天背着你，只有将你甩到河里的份儿，哪轮到你甩我？”师母佯装生气，两人打情骂俏起来。
大家都笑了。
总算进了李老师破旧的家，冯威龙将李老师放到了床上，累得气喘不已。冯威龙打量一下，老师家住的还是原来的那几间破房子，他心里一阵辛酸。
师母已端来了热腾腾的栗子，对客人喊着：“快吃！赶了这么远的路——”
三个人便大口吃起来。“纯绿色食品！”小树喊着。
“哦，对了老师，你的儿子山壮现在怎样了？”冯威龙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哎，早就夭折了。”李老师沉痛道。
“怎么会？我们走的时候他不都满地爬了吗？”郑小燕惊道。
“被狼叼了。后来我们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小山，高考时只差了十分，他想复读一年再考，可家里没钱供他了，他便去草城打工了，说是挣够了复读费就回来复课考大学。”师母道。
郑小燕的心猛地一跳，这时，她忽然看见一张稚嫩而熟悉的照片挂在李老师家的墙上！
郑小燕意外得一下扑过去：“这不是外号叫小竹子的李雄鹰的照片吗？怎么会在这儿？”
“这就是我们家小山啊！他大名就叫李雄鹰。怎么，你见过他？”李老师惊问。
“他原来就在我们经常合作的一个叫沈三的施工队里干活，他还帮过我呢！”郑小燕惊喜道，但又羞愧道，“我们欠了那个施工队一大笔工程款，施工队因此就无法给小山他们发工资——”
冯威龙也羞愧万分的样子道：“小山去了风城打工？你怎么不让他去找我呢？”
“我不能让他打着我的旗号，去走后门给你添麻烦。因此连你们俩的大名和公司名称我都没告诉过他。”李老师道。
“不过小竹子好人有好报，他得到了另一个包工头的赏识，让他做小包工头去了。都是我们，耽搁了他考大学的机会。”郑小燕说。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竟然是草城薛家村的薛书记和一个大胡子的陌生人。
“冯总！郑总！总算找到你们了！”薛书记道。
“薛书记！你怎么来这儿了？”冯威龙道。
薛书记指指旁边的大胡子说：“我这位远房亲戚长年在国外闯荡，听说了冯总给我们薛家村盖回迁房的前后情况，对‘大庇天下寒士’的企业信誉大为赞赏和信赖，决定往公司里融一大笔资金，使‘大庇天下寒士’东山再起。我到处找你们找不着，打听到了你们的家乡，便千里迢迢地来了这里。又听村里人说，你若回家乡的话，肯定来看这位李老师，我们俩便一路打听着来了，没想到你们还真在这儿！”
冯威龙和郑小燕意外得面面相觑。
冯威龙上前紧握住大胡子的手道：“实在太好啦！谢谢！”
“那我们回到风城后详谈。”大胡子说。
临离开村庄前，冯威龙、郑小燕和小树又回到了自家那座破旧的土房前。薛书记和大胡子也在。
冯威龙推开那扇吱呀呀的破木门，心情复杂地打量着四周，已是满屋的蜘蛛网。
“燕子快看！我年轻时用过的那把瓦刀还在！”冯威龙忽然惊喜道，他扑过去从被尘土覆盖的墙角捡起那把瓦刀，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它已经锈迹斑斑了。”
冯威龙的脸上渐渐复苏了那久违了的光辉，异常坚毅地道：“只要有一把瓦刀，一切就可以从头开始！”
所有的斗志在瞬间恢复。
他来到院里，蹲在门槛处精心地擦拭着那把心爱的瓦刀，先用小石子，又用抹布，他眯着眼检视着，那把瓦刀被擦拭得锃光瓦亮，即便在昏暗的日光下也泛着亮晶晶的光。
郑小燕深情地凝望着冯威龙道：“威龙，我又看见了那个当初的你了！”
这时他们看见前面的山路上有一个移动的黑点，向他们挪来。看清了，是李老师双腿跪在地上用一根木棍拄着地艰难地往这儿爬着，爬着。
李老师来到了跟前，他紧咬住牙关，额头上都是汗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
“小龙，燕子，我要去做家访，去劝一个想退学的孩子，不能送你们去火车站了。咱们这儿都是山，没几块平地，小孩子们如果连小学都不念，真是看不到什么希望，会一辈辈地穷下去。”李老师说。
冯威龙忽然升起了一阵强烈的冲动，含泪上前握住李老师的手说：“老师，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李老师强忍住心头的难以割舍之情，拍打着冯威龙的后背发自肺腑地大声说：
“傻孩子！你留在这里，只能照顾我一个瘫子，而回到城里，你的本事，可以帮助千千万万个贫困地区的乡村教师摆脱困境、完成夙愿；可以修复千千万万座风雨飘摇的乡村教室，让师生们不再遭受风吹日晒的蹂躏；可以让千千万万个乡村青年不再沦落到异地打工、栖身桥洞的飘零境地；可以让千千万万个城里人居者有其屋，安居乐业！来，我们一起高声背诵着杜甫的那首诗，各自去走自己的路吧！”
说着，李老师扭身向小路的高处、山的高处爬去，而冯威龙等毅然沿着下山的小路走去——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两拨人一起激情洋溢地大声背诵着这首诗背向而行，各自走向自己的方向，那高亢的字字句句是那么感情充沛、震撼人心，像一股难以战胜的力量，飘过了大山、越过了溪流，在苍茫的大地间久久地回旋着、激荡着……
到了大路上，就要上毛驴车的时候，冯威龙和郑小燕又回头望了眼自家小院里的那棵柿子树，在秋日的夕阳下，满树黄澄澄的柿子，映亮了那个破旧的院落，也映亮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
而在他们的远方，崎岖的山道上，一个四肢着地、艰难爬行的黑色身影，将整座大山，将无际的苍茫大地，都耀亮了。
冯威龙忽然起了一阵冲动，大声喊着：“家乡！老师！等着我冯威龙再回来！”
小驴车驮着一行人在山路上走着，撒下一路清脆的铃铛响，也撒下了几个人的感慨。
“像老师这种情况都没有放弃，我更不应该放弃。”冯威龙说。
“我们两个都是被贫瘠的山村用血喂养大的孩子，也是从村庄崎岖的山路上蜿蜒爬出去的两滴血，可面对山村的贫穷，二十五年来我们连一袋粮也没有回报过他们。这些老师和那些农民工都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可社会怎能从他们那里吸取了血与奶之后，连草料也不喂他们呢？”郑小燕道。
冯威龙羞愧地低下了头。
“威龙，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老是苦苦地劝你回一趟老家了吧？”郑小燕说。
“明白了。这些年我这一路走过去，抖落去一身的泥土，可也同时丢失了身上很多原初的美好，诸如朴实、善良、无私奉献、诚恳、知恩图报等等。你劝我回一趟这个家，是指望我将这一路丢失的东西再捡回来。”冯威龙说。
“这里不只是我们身体的家，也是我们心灵的故乡。”郑小燕说。
“小树，我的儿子，这一路上的一切你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冯威龙问。
“嗯！”小树响亮地回答。
“你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将来就有可能长成一棵挺拔的参天大树。”冯威龙说。
十二 大结局
冯威龙亲昵地揽着郑小燕走向民政局，在大门口处，迎面碰见了叶小篮和宋晓晨各自手里拿了个红本喜气洋洋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冯威龙问。
“我们刚办了结婚证，”叶小篮说，“你们呢？”
冯威龙深情地看一眼郑小燕道：“我们，是去办复婚。”
“那恭贺了！”叶小篮由衷道，跟冯威龙、郑小燕两人分别握了手。
“彼此彼此！”冯威龙说。
叶小篮挎起宋晓晨的胳膊向一个方向走去了。
“现在我们先开个二手房的网上店铺，攒够钱后再买个门面房开中介公司，一旦有足够的实力后，我们便开房地产公司——”叶小篮说。
宋晓晨点头。
过了会儿，冯威龙和郑小燕也各自手里拿了个红本喜气洋洋地从民政局里面走了出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我三年内被吊销了法人资格，就以你的名字先注册公司，我们一切从零开始。”冯威龙说。
郑小燕点头。
两对伴侣渐行渐远——
爱人呵，我等你回家
爱人呵，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墙上的画已蒙了灰尘
你种下的花也长大啦
你向着那画里的幻影投奔而去
而我守着你留下的画
每一朵花开都是你对我说的话
我精心照顾着你种下的花
一年又一年
繁华的都市里你有那么多的放不下
步履匆匆，觥筹交错
我等你回家，望穿天涯
爱人呵，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原以为流水无情，谁知竟咫尺天涯
是什么绊住了你回家的路
我等你回家，望穿天涯
一年又一年
繁华的都市里你有那么多的放不下
步履匆匆，觥筹交错
我等你回家，望穿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