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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溺 水(2)

他在心里终于承认了,他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7

古丽下葬之后,古睡了好多天,一摸他的头,是烫的。好像时间也静止不动了。椅子上搭着他的夹克衫,在昏暗的光线中现出模糊的形状,两只袖子平平地展开,很像是一个人在祷告中突然僵在了那里。

在老爹的指点下,我来到巴扎,在维吾尔族人的草药摊上买了几服草药,那些草药用脏污的桑皮纸包着,我将信将疑地放在铁锅里煮,烧出的药味呛得人咳嗽。古一连昏睡了好几天,要是真的死不了的话,那也该醒了。

那时,古正陷入一场凶恶的高烧中。脑子里尽是一些迷乱的色彩和乱窜的线条。几天之后,他的高烧退了下来。睁开眼睛,屋子里没有人,但是头还是隐隐作痛。那晚的记忆一片模糊,好像一直有好几个人在眼前晃动,他们的身子起起伏伏,一起朝他低了下来,情绪很激烈的样子。

有一度,他以为自己失眠了,眼睛奇痒,像是爬满了虱子。被高烧一激,皮肤在腐烂,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

从那以后的好多日子里,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与任何人说话。仿佛他要通过这毫无意义的自闭,来弥补自己在河边的疏忽。不,是错误。自从她淹死之后,他对一切充满了厌恶,包括自己。

比如现在,他厌恶自己哭不出声来。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试着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在河滩上浮现出来的诡异景象让他困惑不安,头顶渗出了汗,枕头湿了一小片,潮湿凉爽。他听见身体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对他哀求:

“救我。”

又过了几天,我去看望古,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我似乎第一次与他独处这么长的时间。他背对着我,随意拨弄着老爹的冬不拉。他的弹奏充满了维吾尔族式的粗糙、缓慢。

他拨弄着琴弦,在一种我似乎听过的旋律中。

我怕惊扰了他,在一旁待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外边漆黑一片。沙枣花腥甜腻人的味道飘进了整个房间。风吹起来。我听见枝头花朵坠落到黑暗中,在暗夜的潮湿中滋生出的腐味,是八月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一年四季中的所有味道。

我在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时透过窗外看那棵轻轻摇摆的杨树的枯叶,偶尔有时也会投向我。他的病躯具有一种洁净的雕塑之感。

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汉人,我一直有着奇怪的直觉,我觉得我俩是同类。他和我就是坐在沙枣树底下打盹的两个人,背靠着背,有他在,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完全不做梦了。

我离开的时候,他同样也没有察觉。

在我走远了之后,那旋律似乎也消失了,在静止的状态中凝固下来。

九月也随之到来。

我不知道他在旋律中唱了什么。他在吟唱中仿佛一下子脱离了某种生活的表象。这表象有如无用的外壳,显示出真实的一面。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他有一天对我说的话:

比如他说,自己在来和田之前,总是梦见一块石头缓缓沉下水面。落水的石头覆水难收,老是梦见这样彼此不相干的东西,让他睡觉的时候都很警觉。

不知道这与后来发生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直到后来,他到了和田以后,才真正发现自己就是一块落了水的石头。

他对我说了这些话。这些话成了我小小的宝藏。他走以后,我经常温习他说的这个梦,以至于现在它完好如初。

现在,他的一番话让我难过。我开始厌恶自己,厌恶到感觉自己的肉体在分分秒秒地腐烂。我还没想到自己的死法,就感到自己的肉体在速朽。

当冰冷的石头在他温水般暖和的被窝中上下沉浮时,我就像一个真正的莽汉那样跳起来,朝他大吼一声:

“古,这样死去过于浪费,你给我起来!”

8

如果说有谁是这个黑水村上最神秘的人,那一定就是婆婆了。后来我知道了,婆婆实际上是个萨满。

老话说:三十断红,四十断绿。可这个婆婆不算,她有五十岁了,整天仍穿红挂绿的。

老爹说,古病了,要请婆婆来卜个卦。

那天,天刚刚亮起来,太阳在云层里半升不落的,我起得特别早,睡眼惺忪地准备和老爹造访这个神秘的女人。一路上,毛驴车走得很慢,还要不时地闪避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还有积水和浅坑。左转,右转,拐进了一条昏暗、潮湿的巷子。沿途是尿臊和臭水沟的气味,一脸倦容的维吾尔族老妇人,迎着臊风和有限的晨光,眼神淡漠地看着我们从她家的门前走过。

路上,还有一些相偕的行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过去了,他们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家人。正是清晨,清真寺晨祷的声音远远地敲在胸口上。我和老爹穿行在窄小的巷道当中,我的脚步有一些软。

晨光中有一道令人舒适的暗。昨晚下过暴雨,街道上汪着一洼一洼的水,不过,现在水浅了些,我脱下鞋子,老爹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婆婆,她一个人住吗?”

“嗯。一个人住。”

“她没结婚吗?没孩子吗?”

“嗯,没孩子。”

“为啥没有?她看起来好老了。”

“好老了——”

我不甘心,又问了:“那,大家都说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不是活神仙呢?”

“不是活神仙。”

老爹干咳了几声,笑了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不过,很快我就放下心来。这个村子像我见过的南疆的所有村子一样,房子之间彼此相连,不是屋顶相连就是树相连,很少有单独在一边的。

婆婆的屋子就是单独的,就像她也是单独的一个人。

进了门,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子。墙角的搁板上到处都是装满奇怪粉末和液体的瓶子。装着干草枝的瓶子里面,树叶和树皮都看得见,还有风干的虫子,用叶子卷着。让我奇怪的是有一个瓶子,里面的液体是红色的,好像是来自于人身体上的,但又似乎不像。我长时间地盯着看,都有些不自在了。

婆婆面无表情地坐在毛毡子上,对我们的到来好像无动于衷。一只皱巴巴的手拿着毛刷,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来,在毡子上拍拍打打,挥舞着,还画着圆圈。她的扁平的胸脯紧贴着皮肤,简直没一点女性的特征,让我吃惊。

这时候,我来到婆婆的身边,朝她摊开了手掌,它在瞬间又变成了普通的手,手掌上布满了纹线,有表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纹路——它们之间相互交错,重合。我必须借助神力才能解读它们的含义。

首要的事情是,我必须把自己放置到神的语言中。

“手伸直。”

婆婆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让她再说一遍,她不再说了。

让人感到既神秘又扫兴。

我走出她的家门,走上了来时的那条小路。那条小路在微明的清晨犹豫地向前伸长。我走着,心里重新响起她的话语。她的话语和我的话语碰到了一起,就像两片碰到一起的树叶一样,在我前行的路上响着同样的声音。

一座村庄在不远处等待着我,村口有两棵老桑树,还有一个人坐在树下,等着我。

是老爹。

那后来的一段时间,我的手掌紧闭成一团,手心里总是攥着一颗石子儿,像一枚暗器。我的手夹紧了它,向旁人伸过来的时候,谁也不能察觉。

婆婆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

一条仍然是看不出颜色的拼布裙子紧贴着她的腿,她弓身在门口,没人看见她的到来。她的脸上满是刺青,带着僵硬的线条,如同一个巫师一样,在她的脸上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缺了齿的笑容。

“艾孜乃沃里(“回来”的意思,古突厥语)。”我奇怪着,这时还会有如此清醒的声音。回头去看,一个模样古怪的影子挡在了门口,半个身子是阳光,半个身子是阴影。门口躺着一只睡着了的黑狗,蜷着脏污的身子。

“艾孜乃沃里。”她用刚才一模一样的声音重复。是“打踪人”婆婆。她的身上斜披了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薄毡子。我想笑。看见老爹朝我猫眼一样迅速聚了一道光,就忍着了。

“你说的啥?”我问了她一句。

一根粗大的莫合烟卷夹在她骨结嶙峋的三指四指间。听到有人在问她话,她的嘴里喷出一股粗重的烟气。

“艾孜乃沃里。”她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一遍,声音单调平板,传递出一种奇怪的启示。

婆婆的萨满仪式是在我家的院子里进行的。没几个人围观。古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在远远的地方发呆,好像对这件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似的。

婆婆傲慢地看了一眼树,就像是打量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一样,说,要等天完全黑透了,才能点火。

黑夜降临了。

婆婆走到了屋子的场地中间,她身上的气场十分强烈。她往那儿一站我们都感觉到了。她古怪的、层层叠叠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衣服,还有她更加古怪的动作,让我心怀敬意。她伸出干瘦的手臂在空气中抓,一把一把地抓,好像那里有好多她可以抓住的东西。她抓了好一阵儿,就一一放到自己的头上和身上。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那些东西好像压得她很沉,一会儿,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婆婆点起火了。我们围成了一圈,在火堆里扔了几块湿柴,使它不至于燃烧得太快。在火光反射的微黄光线中,婆婆对着昆仑山的方向开始吟唱,双臂举过头顶,嘴里念念有词。细细密密的音符,蚯蚓般从漏风似的嗓子里爬出来,很是稀奇。

老爹也加入到了这个画面。隔着火光,我看见他朝我做了个鬼脸。他的脸可不是用来做鬼脸的,一下子,我觉得他好难看,好滑稽,像个陌生人。可见老爹的心里有多紧张。

古在屋子里,双眼黯然无光,脸上像是抹了一层灰。现在,他无比虚弱地躺在那里,重不过一片空气。我必须等待,等待古体外的灵魂完全地归来。

不过,看着婆婆那张苍老的脸,心里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心着,并对她的法力产生了怀疑。不一会儿,看到婆婆的手在剧烈地抽搐,好像正被一股外力所控制,要从身体里抽取什么物质。

后来听人说,婆婆是萨满。她的卜卦灵不灵验,各人说法不同。

到底是收了钱的时候说的准,还是不收钱的时候准,全看你当时的运气。我不知道,反正收不收钱,她都能给人说得头头是道。

后来有一天,我领着一个丢了羊群的人来找婆婆算卦,婆婆好像还收了他的钱,是五块还是十五块?后来,他的羊找回了没有?我没问。偏偏婆婆的性格太过沉默,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9

古病好的这一天中午,他来到了古丽的母亲家里。

古丽的母亲在院子的树底下编织,看到古的身影,这位身穿丧服的老妇人一下子剧烈地抽泣起来,并且很快起身走开了。

“你的女儿——”古有些语无伦次地对她的背影说道。可那个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自家的房屋里。

再没出来。

正午婆娑的树影下面,一张长脚凳上放着的一筐子绣花线,在明暗的光影中闪烁发亮,好似一只眼睛在注视着他。

这注视就是生活的注视。

但是却让他在此刻一下子绝望了。好像在过去的绝望之上,又凭空新添了一样可怕的东西——

“我该走了。”

他对自己轻轻地说,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树干一下,然后就离开了古丽家。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我又见到了正在巴扎的路边上走着的肉孜——古丽的继父。

他又喝醉了。

他的身体像一具孤零零的、腐烂的、布满灰尘的酒桶被随便扔在了地上,沾着酒渍、烟丝和干泥巴的衣服上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热烘烘、霉湿的汗味儿。

正午酷烈的阳光散发出噩梦一样的暑气,风一阵阵吹着他破烂衣衫的一角,再顺便吹一下他黧黑的胸脯。他的眼角积满了发黄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地上的空酒瓶沾着尘土,影子一样散发出尘世的暖意。

现在,他歪着颤巍巍的身子,坐在正午烈日下的马路中间。这个时辰已没有多少人在走动,一只脏乎乎的老黑狗踱到他的身边嗅了嗅,又满不在乎地走过去了。

当过路人或车辆经过他的身边时,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喉咙里像呛着古老的哽咽,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伸展开手臂,身体几乎要扑将过去——那张被酒精摧残的脸上迸发出一种古怪的欢喜,但过路人很快就敏捷地躲开了,远远地看着他,好像在说:

“瞧,这个酒鬼!”

终于,他萎缩着身子,腋下夹着一瓶喝了已近一半的白酒。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家的门口,在他家门口玩耍的几个邻居家的小巴郎齐齐地望着他,“喂江——喂江——”(“哎呀”的意思,维吾尔语)地叫起来。

那张被酒精浸泡过的,带着懊恼、羞愧,又有一点沾沾自喜的脸奇怪地扭成一团,像在说:“哎呀,我又喝多了。”

他扶着墙根,慢慢地蹲下去。感觉迟钝地往衣服上抹了一把土,细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再见到古,已是秋末了。

那天中午,我远远地看古走过来,他的手和老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感到他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瘦了,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

我试图去亲近他。可是不能。他看我的目光始终像是看一个孩子。我的手臂滑到他的手臂下面,被他硬生生地推开。

真郁闷。

古丽溺水之后,他看起来不再是同一人了。不过,古丽下葬后的三个多月来,古从未说起过他什么时候要离开和田的事。

不过从那以后,他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慢慢开始红润起来,他又能与老爹聊天了。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听着,老爹讲南疆和田的风俗,有神秘力量的“打踪人”,说到玉龙喀什河的时候,老爹说:

“发洪水的时候,河坝子像女人在哭泣。”

那天,我很无聊地来到河边,有好多人在河道的浅水滩里起起伏伏,都是些挖玉石的人。

起风了,混浊的河水有些发皱,那些皱褶仿佛组成了大狗的脸,我突然感到脑子里一阵松动。

我想起了二弟。他去河坝子的树林里砍桑树皮时,经常会一个人发呆,还黑着脸,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我隐约觉得,二弟一定瞒了我不少事情,我真想揍他一顿,像揍大狗一样揍他,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扫到某一个风口,将他风干。

那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二弟整天在玉石巴扎上闲逛,他和捞沙女人看起来不像从前那样地亲热了。我经常听见捞沙女人的哭声,还有二弟对她的咒骂声。他和她在一起,一向是被大家嘲弄的对象。

是不是二弟也忍受不了被她每天带回来的垃圾的气味熏陶?

现在,大狗没了。

我突然想明白了,大狗的失踪是一个意外。要是让这个意外变得更有意思一点,那就顺着这个线索,慢慢往下想吧。不如和我一起想象。

我边想象边说,讲得磕磕碰碰,后来,我勉强抓住了事情发生的脉络,大致复述如下吧:

一个月前,趁着落尘天气不散,树叶子发黏的时候,二弟与伙计们做了一件“大生意”。

那还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刮着大风。大狗坐在院子门口见两个披着黑袄的陌生汉人走来,它想吠,但立刻被二弟制止住了。二弟对大狗做了个手势,大狗便进屋了。

二弟阴阳怪气地问:“一大早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黑衣人对他笑笑,脸上流露出通宵失眠的疲倦痕迹。

他们在说耳语。

后来,他俩把手臂互搭在对方的肩上,一路嬉笑着走远了,从背后远远地望去,就像一株细杆阔顶的伞形蘑菇。

二弟看着远处他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突然嗅到了一次大发横财的机会。他搓着手转过身来,看着在墙角下晒太阳的大狗。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在看到了大狗腿上那块古玉蝉的那一刻,听见自己心里发出几声像是青蛙的叫声。

此后的日子里,他的心里长出了一口阴暗的枯井,他感到自己像是逃避亮光似的坐在了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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