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我们对于其他事物所产生的每一种激情,只有在中庸之道中驾驭,才可能做到合适得体,也才更容易获得他人的理解。因为无论感情是过于激烈还是过于低沉,旁观者都会觉得难以接受。大多数人会因为个人遭受的不幸或伤害而悲愤过度,在极少的情况下又有人表现得无动于衷。但是情绪过分激动会被看作意志薄弱或脾气暴躁,而过分冷淡又会变成糊涂、麻木不仁或心灵萎缩。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我们感到难以接受,甚至产生反感。
可是中庸之道在各种激情之中也会表现各异,它时而高涨,时而低落。有些感情不宜强烈地表现出来,即使在公认为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极为强烈地感受到它们的场合。另外有些极其强烈地表现出来的激情,或许其本身并不一定达到了如此强烈的程度,但是这样的表达方式在当时的场合却是合乎情理的。前一种激情因某种理由而很少得到同情,后一种激情因另一种理由却常常为人们所接受。如果对人类的各种激情做一番调查,我们就会发现,各种情绪是否得体适度,完全取决于他们想对这些情绪表示多大的同情。
1.我们的身体是我们各种欲望的承载体,它整天忙忙碌碌地试图去获得我们想要的一切。但是由身体的某种状态或欲望而产生的情绪也不应该表现得过于强烈,因为别人的身体可能并没有处于相同的需求状态。比如说,饥饿虽然是人的正常生理反应,但是狼吞虎咽的吃相仍然被看作坏习惯。但是在其他情况下,人们也会对食欲产生某种程度的同情。当朋友们愉快地享受美餐时,仅仅由于受当时气氛的感染,我们在一旁也能感受到进食的愉快。一部战争时期的围城日记或航海日志中所描写的大饥荒的情景会引起我们的同情。我们在头脑中重现当时的情景,连同当时人们的悲伤、恐惧和惊恐也一并涌上心头,使我们震惊痛苦。但即便在此时,只要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真正的饥饿,说我们对他们的饥饿表示同情就不太合适。
吸引两性结合的情欲也是一样。哪怕在所有世俗和宗教的戒律都不会加以任何禁止的两个人之间,这种最为自然的火热情感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合适的。但无论怎样,这种激情或多或少还能赢得人们的同情,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规则:与女士交谈不应该采取面对男人时的态度,而是应该显得更为轻松、幽默、彬彬有礼。那些对女性漠不关心的人,甚至在男人眼里都是可鄙的。
由于各种历史原因,我们对一切源于身体的激情都会产生本能的反感,而如果谁强烈地表现出这样的欲望,则会让我们感到厌恶。一些古代哲人认为,这些人类与动物所共有的冲动削弱了人性的尊严。但是这种说法令人难以信服,因为我们和野兽共有的许多其他情绪并不让我们那么反感,例如感恩、感动,甚至怨恨。其实,别人身体的欲望之所以会让我们觉得非常恶心,是因为我们对此没有同感。其实就是那些身在激情中的人,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激情得以释放,也许那些从前让他着迷的东西对他就不再有吸引力,甚至会感到讨厌。只是一瞬间,那些刚才还让他如痴如醉的魅力已经无影无踪,现在他跟旁人一样无法理解自己的情绪。正如晚餐过后我们就会吩咐收拾餐具,任何使肉体产生强烈欲望的客观对象也会被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处置。
因此对身体欲望的克制也被称为节制的美德。我们以谨慎的态度把这些欲望限制在健康和财富容许的范围内,让它们符合大方得体、谦和有礼的要求。
2.人们对受到病痛折磨的身体也会报以相当的同情。但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无论肉体的疼痛是多么难以忍受,大声叫喊总是让人觉得有失男子汉的脸面。前面讲过,如果我看到别人的手脚要挨打,我也会不由自主地缩回自己的手脚;如果鞭子真的落下去了,我也会像跟被打者一样感觉受了伤害。可是我所受的伤害肯定是微乎其微的,因为事实上我不能同等程度地感觉到他的疼痛;所以,如果此时他大喊大叫,我会觉得他小题大做。因此,源于身体的所有激情要么完全不能让人产生同感,要么就算引起同情,也根本不能与当事人强烈的感受相比。
但是,那些由想象产生的感情则全然不同。我可能无法完全体会到朋友身体上的感受,但是我却能轻易地想象出他们情感上的状况。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爱情或雄心的挫折比肉体上最残酷的伤害更容易让人同情,因为那些激情全部出于想象,我们能够更好地把握。一个倾家荡产的人如果很健康的话,身体上不会有任何痛苦,他的痛苦仅仅来自想象。这种想象让他看到了即将临头的惨状:尊严的丧失、朋友的白眼、敌人的轻视、无法独立、贫困窘迫等等。同身体相比,我们的想象更容易受到当事人的影响,因此我们会对他报以更强烈的同情。
人们通常认为失去一条腿比失去一个情人更为不幸。然而,如果灾难的结果只是造成前一种损失的话,那就是一出滑稽、荒唐的悲剧。而后一种的不幸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却写就了许多好的悲剧。
没有什么感觉像疼痛那样转瞬即逝。疼痛一旦消失,所有烦恼都随之而去,回想起来也不会让我们感到痛苦,因此我们也不再能体会从前所经受的折磨。但是朋友有口无心的一句话会让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都耿耿于怀,由此而来的苦恼不会随着这句话一起消失。烦扰我们的首先不是客观的对象,而是头脑中的观念,因为它在我们的想象中会持续不断地折磨我们,除非时间或其他偶然因素让它从记忆中消失。
没有危险的疼痛不会引起强烈的同情,因为激发人们同情心的不是受难者的痛苦,而是他的恐惧。恐惧这种情绪完全来自想象,它飘忽不定、难以把握,让我们面对那些从前未曾真切感受、以后却可能遭遇的东西,感到忧心忡忡。这就好比牙疼和危重症之间的关系,牙痛和痛风虽然痛苦难耐,却不会招来多少关注;危重症虽然没有什么疼痛,但是来自于对它带来的后果的想象,往往能够引起最深切的同情。
有些人一看到外科手术就会头晕作呕,那种撕裂肉体的疼痛似乎会让他们产生过度的同感。一种痛苦若能给人们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则它获得的同情也就更多。因此外部原因造成的身体疼痛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比内部器官失衡带来的痛苦更为鲜明生动。邻居因为痛风或结石所遭受的折磨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剖腹手术、外伤或骨折给他带来的痛苦我却一清二楚。然而这些事情之所以令人难忘,主要是由于一种新奇感。假如一个人在观看过十几次解剖和截肢手术以后,绝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大惊小怪。哪怕是阅读或观看五百多部悲剧,也不会让我们麻木不仁到如此地步!
有些希腊悲剧将展现肉体的痛苦作为激发同情心的一种艺术手段。可实际上让观众感兴趣的,并不是疼痛本身,而是另外一些与痛苦相关的情景。充盈在我们脑海的是我们感同身受的痛苦,是那种寂寞悲凉的气氛,弥漫着迷人的悲剧色彩和浪漫主义的蛮荒氛围。只有在我们看到了他们死亡的结局之后,英雄的痛苦才会引人注目。假如他们能够复活,那些受难的表演就会显得极为荒谬。真正的悲剧不可能仅仅表现为一阵绞痛,痛苦也不会因为疼痛本身而增色,它是来自心灵与想象的。企图通过表现肉体痛苦引起同情心,也许反而是对希腊戏剧所建立的规范的最大破坏。
正因为人们对肉体的痛苦极少报以同情,我们才觉得在忍受这类痛苦时应该具有坚忍和耐性。一个人在经受残酷折磨时若能够坚忍不拔,一声不响,表现如常,就值得我们由衷敬佩。我们在心中掂量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可能出现的失态表现,他冷静的行为就更让我们在称道的同时充满敬佩,难以想象他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义举。惊奇和诧异合起来激发了我们的赞叹和景仰之情,让我们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