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里,同学们喜欢根据一些老师的讲课特点给他们取一些亲昵的称谓:比如高一时教化学的老师上课时把“卤素”这个词叫得特别响,同学们背地里就叫他“卤素”,数学老师叫“β”(别大),地理老师叫“褶皱”……
夏园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焦躁不安,无心地拿着一支笔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着,而草稿纸上那些没形没体的笔划更是撩得她心烦意乱。她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扫扫身边的同学,齐良照例分秒必争地在抢做上节数学课留下来的作业,他的手握着笔飞快地在稿纸上舞动着。
夏园园很钦佩齐良身上那种勇往直前、废寝忘食的学习勇气和一心要取得个好成绩回报父母的毅力。他把自己真空起来,封闭起来,仿佛除了读书以外他的生命便是一片空白。他对同学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连一些男生对他也颇有微词,更不用说班上那些傲慢而偏见的女生了。近些天来不知哪儿刮来一阵风,盛传有关齐良的是是非非,说什么齐良和这个角落里的女生怎么怎么了。好事的易兰实在听不下去了,急着要找那些“播风机”论理,却被齐良冷冷的一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挡住,热情一下子减退了。而齐良似乎“宠辱皆忘”了,他书照样读,作业照样做,利用课外活动时间争分夺秒地温习功课照样雷打不动,对人照样爱理不理,冷漠得好像世界上还克隆了另一个齐良在替他承受一切压力。
班长马志达,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一本电脑游戏的《攻略秘籍》,什么《古墓丽影》、《半条命》《剑侠情缘》等等诱人的游戏都让他着迷不已。这个聪慧的男生,夏园园从不排斥对他的好感,他是那种只有用智慧才能接近的男生。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非常棒,比席琳荻翁更有一种男人富有磁性的涌动。压得别人喘不过气来的功课并不曾压住他观察外面世界的兴趣,着迷的电脑游戏更让他的谈吐显得运筹帷幄,颇具霸王之气。当然,幽默更是他平凡的外表无法掩饰的亮点。班长,其貌不扬的班长,对夏园园来说,从容得让她敬佩、睿智得让她畏惧。他完全是一种可以欣赏但无法用心去理解、体味的人。
夏园园脸上的一阵臊热和不知是否该称为罪恶的感觉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突然会用几分钟的时间完全沉浸在对一个男生的评价和遐想中,这是一种罪过吗?尽管岁月已经走到了世纪末的尽头,尽管性别意识的解放冲击着古老的中国从羞涩中觉醒,然而,愚昧的根总似有千头万绪的触须,横亘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细微角落。此前,夏园园不曾走出过养育她的村庄,她从小在村里一位老奶奶的故事里成长,那些故事,就像那位老奶奶皱巴巴的脸上不可改变的威严,恫吓着她稚嫩的心,也恫吓着她朦胧中初生的情感。夏园园不愿想了,她需要宽慰自己,毕竟已是在北京上学的高中生了,应该算是个小知识分子了吧,总不能老是禁锢在那位老奶奶发黄发霉的诅咒中了。但她越这么想,越觉得可怕,开学初班主任黄丽英对她这个转学生不经意的态度使她记忆犹新……干脆,到外边的走廊上去清醒清醒吧!
教室外边的走廊是一个信息传播中心,平时那儿总会冒出一些很前卫的观点和异常灵通的小道消息,男生们视之为乐园,爱闹爱玩的女生也愿意客串一回。比如易兰已经第一个成为此乐园的荣誉会员,在男生的天空下开出一朵小花。据知情人士透露,这里闹得猛全是因为有了一张大嘴——张行。
人们总是常说,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有时候看人,从第一印象就能看出那是什么人了,这是普遍现象。当然,除此以外还有特别的,比如张行给夏园园的第一印象就不是这样。第一眼看到张行时,夏园园记得那是自己刚来的那天。那一次张行像个忠心的仆人一般跟在易兰的身后,恭恭敬敬的,唯唯诺诺的,有点傻里傻气。当时确实看不出他那张嘴巴那么能说会道。时下人们把好多电视节目主持人称做“名嘴”,而张行却被同学们称为“大嘴”。
张行让夏园园惊讶了很久,也羡慕了很久。因为她知道,能说会道并不是纯粹的侃大山吹牛,这也需要有一定的知识,尤其像张行这样还是个学生,却什么天文地理、时事政治、生活琐事,甚至是三教九流都能侃出一些名堂来,这个不简单,更需要“博学”,只是这样往往不怎么被人们认可而已。
也许男孩天生就比女孩爱表现自己,尽管大多数只是高谈阔论和异想天开。不过,现在的男生也的确比女生更少禁锢在课本的条框中,不管他的目光是长是短,毕竟他们把眼界放开了。
张行正靠在走廊的栏杆边上,对着围在四周的同学们神采飞扬地大谈巴西足球明星罗纳尔多的勇猛和高超的球技,还有马拉多纳为何被禁赛等等,十足是个球迷。况且,他时常还和班上的男生组成一支足球队抗击来自别班的挑战。这点夏园园已经见过好几次了,而且还被易兰这死丫头拉到足球场边上当拉拉队为男生们呐喊助威呢!不过夏园园对他的身体却有点意见,为他的“营养过剩”而有些愤愤不平。因为张行胖墩墩的身子在踢足球的时候,像个大肉球一般在球场上滚来滚去,显得极为笨拙、不方便,不知道他自己感觉难不难受?如果有机会,夏园园想提醒他去减减肥再来踢球。
幸好张行爱玩,懂的又多又杂,颇有人缘,身后跟着一大群“听众”,便公然又得了一个“小喇叭”的雅号,又被捧为本班足球队的代理队长,一时得意之极。
开学已经很久了,夏园园还未曾和张行有过什么交往,尽管前边的易兰总是与他称兄道弟。她知道自己生性腼腆,刚转学过来,是个新生,在班上“白道”、“黑道”中都是个没份量的小人物,被安排在这个角落里,就像一粒尘埃,小得丢在哪儿都不惹人显眼,夏园园懊丧地想到这一层,心禁不住“扑扑”地直跳起来。
夏园园最怕的是上地理课,因为地理老师说话很“冲”,像没有什么修养似的,动辄讽刺、挖苦学习成绩不太理想的同学。不仅夏园园,有很多学生都不喜欢听他的课。教地理的林老师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瘦瘦小小的像颗风干的核桃,一副老式的黑框塑料眼镜让人觉得威严之下还透着点古板迂腐。第一眼看到他时,夏园园失望极了,夏园园一直以为北京这个地方学校里的老师应该比她在老家黑龙江那个乡村中学优秀得多了,至少都是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像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
眼前的这位老头儿真的不能不让人失望,一身不仅发白而且似乎还发了酶的陈旧装束大概就能诠释他僵固的思维。在学校里,同学们喜欢根据一些老师的讲课特点给他们取一些亲昵的称谓:比如高一时教化学的老师上课时把“卤素”这个词叫得特别响,同学们背地里就叫他“卤素”,数学老师叫“β”(别大),地理老师叫“褶皱”……起初是个别同学叫的,可是易兰就依样画葫芦,当成一种时髦地叫个不休,不想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班。于是,很快好多班级也学上了,他们也根据自己班里的任课老师的特点给老师取了个响亮的称谓。
夏园园在同学们面前没有对哪个老师叫过这种称谓。不是她不愿意,而是不敢。她这个“外来妹”始终有一种自卑心理,这种因为面对新环境而产生的自卑使她对老师们有一种畏惧感。
夏园园不由想起前几天的那次作文。其实那次作文很简单,但是有时候太简单的反而让人觉得不好写。作文的题目叫《一个我最熟悉的人》。自己最熟悉的人可多了,有父母、老师、同学、朋友等等。作文一布置下来,同学们下笔如神,只有夏园园不知所措,不知从何处下笔。也许是她觉得压力太大了吧!据说这次作文是探底,每班要选两三个文学功底比较好的同学加入学校文学社。学校文学社是校长亲自领导的,夏园园一直热爱文学,所以一心想加入学校文学社,而要加入学校文学社,这次作文一定要写好了。《一个我最熟悉的人》容易写,但要写出一定的水平和质量,写出自己的特色出来可不容易。这就是说容易写也不容易写的原因。这不?把夏园园困住了。
夏园园在白纸上写了又停,停了又写,稿纸眼见一张张被揉掉,文字却没有串成美丽的符号。时间在犹豫和挣扎中悄悄溜走,直到交作文前的一节地理课上,她终于决定要好好地写一篇细腻感人的文章。于是她竟忘了还在上地理课,“褶皱”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地壳运动,洋洋洒洒地一气呵成写了两千多字,完了才长舒一口气,似乎胸口压着的一大块石头被拿开了一般的轻松。她对自己的这篇文章很满意,心想自己转学来,学习成绩在班上不怎么样,惟有写作是特长,这次说不定可以有机会让自己争点光、让全班同学吃一惊呢!
想到这儿,夏园园不知觉地笑出了声,旁边的林雪寒轻轻地用胳膊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发现“褶皱”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了,夏园园的目光刚好与他黑框眼镜背后威严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夏园园的心一颤,随后就觉得面红耳赤,大脑一片空白了,以至于同学们如何用各种各样的目光扫视过来,“褶皱”又如何用他那富有挖苦、讽刺的怪腔怪调将她批评一通都不知道了。她总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种沉沉的感觉,这种感觉直到几天后语文老师来上课讲解作文时才结束。
语文老师的作文讲评课,就是上次作文已经批改完毕,在发本子以后进行的一番总结。和高一的时候一样,语文老师用启发式进行教学,具体做法是拿两篇作文进行比较,问学生哪篇好,好在哪里。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用对比法进行教学往往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语文老师每次讲评作文,都采用这个办法。
语文老师从作文本上层挑出两本,其余的都分组传了下来。夏园园是坐在最后的,她看到作文本传到前座易兰时已经没有了,本来已经宽慰和平静下来的心又猛地抖了起来。凭以往经验可知,老师留下的那两篇肯定是范文,而发下来的肯定是平庸之作。她还不知道这位语文老师的作文对比讲评法呢!
她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如果说是在过去在黑龙江的那个乡村中学上初中时,自己的文章被当作范文宣读是一桩永不更改的事实,成为惯例后,即使能激荡起一点兴奋,也会很快消失。但这次,却是绝对的不同。陌生的环境和她这次来北京读书的不平常经历早就把她所有的自信和骄傲摧垮了。她不像班长马志达,天生一百四十以上的高智商,走到哪儿都是老师的宠儿;她也不像班上很多“土生土长”的北京孩子,从小就有良好的教育环境,钢琴、绘画、书法、舞蹈都能来上两手;甚至连耍个小聪明她都不如易兰,这都是因为生长环境的影响所致。她夏园园只不过是个有北京市户口的“外来妹”而已。傻傻地一想到这些她就泄气。
正想这些的时候,语文老师已经拿着一本作文本一丝不苟地读着,而且也像以往一样照例不说是谁写的。作文写“我”最熟悉的人是爸爸,爸爸以前是个老师,工作如何如何积极,被评为优秀教师,奖状挂满了客厅的墙壁;现在爸爸虽然不在教育单位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生意……爸爸还很关心“我”的学习,有时间总是辅导我做功课……爸爸真好,“我”有这样的一个好爸爸真幸福。
语文老师顿了顿,接着又拿了第二本作文念了起来,这篇作文写“我”最熟悉的人是妈妈。着重写的是妈妈生活很俭朴,特别是妈妈纳布鞋的时候,总是把那些破烂了的衣服剪开,一块块的用糨糊糊住。等干了以后再按鞋样剪着,然后一张张地贴在一起,用一针一线密密地纳着,这样纳出来的鞋样做成鞋子以后,就是人们所说的“千层底”了,又轻,又稳,又暖和,这样的鞋穿着真是温暖人的心窝……念完后,语文老师问哪篇好?下面的同学们一片囔囔着,有的说第一篇好,也有的同学说第二篇好,大家纯粹是瞎猜。等到语文老师问为什么好,好在哪里,并要同学们说出理由时。同学们一下子便哑口无言了,都说不出理由来。
“第一篇好。”语文老师最后说,一锤定音。
通常,在学校里、尤其是在课堂上老师的话就是权威。老师说哪篇好就是哪篇好,从来没有人提出异议的。
然而,第一篇解析的不是夏园园的,这篇文章写得的确很美,诗一般的语言,诗一般的境界,像一抹美丽中透着若隐若现悲凉的夕阳,将人的思绪拉得很长很长。
“读读这篇文章,你们会发现其中的表白激越但不粗鄙,通俗而不庸俗,易懂又耐人寻味。”语文老师赞许的口气越来越明显,他不时地挥动着手中的作文本,颇为干涩的声音却因为赞美的甜蜜而变得动人。
夏园园朝四周瞧瞧,同学们的目光中有倾听、有赞许、有享受、有佩服,仿佛都为这美妙的文字折服了、震撼了。蓦地,她的目光锁定在邻桌林雪寒的桌子上,她和自己一样没有作文本,第一本作文本难道是她的吗?仔细听听,是的,刚开学时她和自己无意地谈论起《宋词》时是那么的在行,也只有她那样的人才会写出“爸爸”那样大气的文章。
夏园园调动了脸上快要僵死的肌肉,装作煞费心思地想了一番,最后只弄得自己头晕脑胀。
正当语文老师要说第一篇为什么好的时候,在这个教室里不起眼的角落突然发出一个低低的声音:“不,我觉得还是第二篇好。”
那声音虽然小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震动了整个教室,把所有的学生都给震呆了。
所有有的目光都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坐在夏园园前边的易兰。
夏园园惊诧不已。
易兰脸有点红,她不再说什么。看得出她是由于实在忍不住才脱口而出的,并非有意与老师唱反调,也不是炫耀自己的才学,全班同学除了夏园园以外,都知道易兰平时爱看课外书,尤其是一些流行小说,虽然自己很少舞文弄墨的,但却有一定的欣赏水平。现在,她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前承认第二篇好,这需要多大的魄力,多大的勇气啊!
教室里一片骚动,一些平时就爱热闹的同学认为这下又有好戏看了。很快大家就自动安静了下来,准备看这出好戏。
“你说第二篇好,理由是什么?”语文老师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两只手紧紧抓住讲台的边沿,以防自己晕倒下去。
“老师说第一篇好,老师先说说理由。”易兰恢复了镇定,既然忍不住而开口,只好豁出去了。
“第一篇中心突出、结构完整、条理清楚、语言优美、分段正确……”
“这只能说是五官齐全,五官齐全的人不一定就是美人。好文章的真正标准不是这个,你所说的只是起码的要求。”
“要怎样才算是美人?好文章还有什么标准?别自以为了不起了,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还坐在这儿听我的课呢?”
老师有点不讲情理的一番攻击,使平时伶牙利齿的易兰不敢招架了。是啊,谁敢否定老师的意见呢?
易兰哭了,轻轻地抽泣着……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这时语文老师手中的两本作文本也发了下来了——第一本确实是林雪寒的,第二本是夏园园。尽管这次闹了这个小风波,但是夏园园她们这个角落依然还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下课,易兰就回转过身来借夏园园的作文本过去,认认真真地抄写在稿纸上,神情很是专注,似乎想要证明什么。真的,易兰要证明一样东西——还是夏园园的作文好。夏园园望了望林雪寒,林雪寒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其实,林雪寒不漂亮,尤其是她的眼睛,很小很细,眸子是黑的,但说不上清澈,这并不清澈的黑眸子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种深不可测,也许此时她的怅惆已被那深不可测的黑眸子吞噬了。
夏园园彻底地被林雪寒宠辱不惊的气度折服了。
林雪寒是个睿智的女孩,这一点夏园园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定了。昨天她还对林雪寒说,应该把林雪寒那些对古典诗词的独到见解记录下来,做成一本“读书笔记”。当时,夏园园的眼睛很清很纯也很虔诚。
夏园园胡思乱想着,一整天都如同飘在雾里云端。她不知道易兰为什么那么认真地把自己那篇已经被语文老师批了的文章抄在稿纸上呢?但她除此以外想得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失落。满以为这篇文章可以让自己找回自信,谁知竟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她很快又批判了自己:我曾经那么孤傲地将一切看得如蛛丝般渺小。可现在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闷闷不乐,难道自己也成了那种熙熙为名来,攘攘为利往的人了?是她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套上了一副追逐名利的枷锁?
夏园园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仿佛这教室里的每个同学都瞪着血一般红的眼睛嘲笑着自己。
直到几天以后,当她的那篇文章被晚报副刊刊登出来以后,她才找回了自我——原来是易兰抄过去替她投稿的。
啊,这个易兰真是太让人感动了!夏园园默默地在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