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希尔回到了洛杉矶,梅丽德丝还在继续给外婆写电子邮件,每隔一两天和外婆通过视频聊五分钟,但也只是这样了。她并没有深陷其中,没有消沉低落,没有过分思念外婆,也没有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她恢复过来了,至少在萨姆看来,她又恢复到了过去的状态。萨姆和梅丽德丝之间的交往过程很不寻常,如果没有萨姆的伦敦之行,没有分离的相思之苦,他们也许还要在相互试探的阶段徘徊很久,他们也许还要慢慢去了解对方,玩一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再来一点点小小的暧昧。结果,当萨姆从伦敦回来时,就遇上了梅丽德丝外婆去世的事,当时的状况就意味着,他要么更进一步成为梅丽德丝的正式男友,要么永远地退出她的生活——那他们也许就要回到普通朋友的关系了,萨姆很高兴他们之间的关系最终确定了下来。这个过程就好像是恋爱中的一条捷径、一个秘密的阶梯,他一下就见到了梅丽德丝所有的家人,他证明了自己对这段爱情的认真。在外婆的葬礼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有可能倒退一两步,但梅丽德丝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要住到外婆的公寓来,又不想一个人住,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局面。萨姆不是抱怨,绝对不是,但他还是觉得这一切太不寻常了。
再后来的那段时间,之前的梅丽德丝好像消失了,她每天沉迷在悲伤中,自我封闭,压抑沉闷。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也振作起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的进展,他们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是他们的家。他们找到了每天过日子的一种节奏,萨姆开始考虑找工作的问题,梅丽德丝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出门旅行一趟。晚上,他们经常蜷坐在火炉前,吃着外卖的晚餐,有时也会邀请杰米来家里玩,或是一起去商场选浴室里要挂的帘子和浴巾。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梅丽德丝端着一杯茶,捧着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突然她抬起头对萨姆说:“对了,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帮我向外婆说再见。”
“不客气。”萨姆说。
“而且,我还发现,我真的很爱你,你知道吗?”她说。
“我知道,”他说,他确实知道,但他仍然觉得,能亲耳听到她说这句话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我也爱你。”
她谢他帮她向外婆道别,而不是谢他帮她和外婆一直保持联系,也不是谢他把外婆带了回来,更不是谢他让外婆起死回生。萨姆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一个善举,甚至可以说是上天的祝福。
当时,萨姆觉得很甜蜜,现在回过头想,梅丽德丝的这句话大概也是萨姆后来没有拒绝戴希尔的原因吧。当戴希尔打电话来和他讨论一个假设问题时,他并没有说,“戴希尔,你疯了。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别再跟我说这些了。”萨姆说的是,“嗯,我也不确定,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你觉得我们能认真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
“见面聊?”
“好啊,那你这周末过来吧。”
“要不你们来我这里吧?”戴希尔说,“我一个朋友明天要在海滩上开派对,你们来参加吧。”
“海滩派对?你没开玩笑吧?”萨姆内心深处很喜欢沙滩阳光,他恨透了西雅图的天气。现在,西雅图的气温只有零度上下,不是阴雨绵绵,就是白雪纷纷。
“难道你们那边明天也有海滩派对不成?”戴希尔故意问。
“好,明天早上洛杉矶机场见。”萨姆说。
这个海滩派对就像电视剧里那种富二代高中生的聚会,到处都是美食、美酒,音乐震耳欲聋,来宾都是帅哥美女。在晴朗的天空下,海边生起一堆篝火,大家都穿着T恤衫和凉拖鞋,兴致高昂。戴希尔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着,萨姆和梅丽德丝跟在他后面,他们带着一点点的惊讶和一点点的尴尬看着眼前的一切,等着戴希尔把他们介绍给别人。戴希尔认识来参加派对的每一个人,他要么给对方一个拥抱,要么在对方脸颊上吻两下,要么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在不善社交的萨姆看来,戴希尔实在是太神奇了。
“梅丽德丝,亲爱的,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那个好朋友,他做的苹果饼干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戴希尔一边说,一边把一只手放在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人打着赤脚,穿着西装,戴着一顶牛仔帽。萨姆很佩服这个人,穿西装、打赤脚、戴牛仔帽居然还显得很好看,但他更佩服的是戴希尔,他居然能和每个人轻松自如地交谈,他的话是那么温暖人心,让对方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接下来仍然是没完没了的介绍,有些人戴希尔刚介绍完萨姆就已经忘记了。沙滩上摆着琳琅满目、丰盛无比的自助餐,餐吧旁的一个女服务员身材好得堪比内衣模特。戴希尔跟每个人都打完招呼以后,从餐吧端了几盘吃的,把萨姆和梅丽德丝带到了沙滩上最远的一处篝火旁。他显然早已预谋好了,手上拿着烤鱼,杯中盛着美酒,眼前是篝火的袅袅轻烟,远方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这样的场景是多么浪漫,也许,只有在此情此景的感染下,他们才能把自己的梦做得更大一些。这个梦虽然遥远,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实现。
“我一直在想的是,”戴希尔开口了,“你设计的这个程序……它能用到别人身上吗?比如,别的已经去世了的人?”
“我觉得,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可以的,”萨姆认真想了想,“或者是还活着的人,应该也可以用——只要他们在电脑上保存了足够多的信息。”
“我说故我在。”
“正是如此。”
“好吧。但是,你一直在说,我和外婆之间的对话都有一个模式,很好预测。她总是喜欢说佛罗里达那边的天气,而无论我具体做了些什么事,她也总是喜欢说她为我感到骄傲。如果我和另一个人的对话比这更加复杂,更加难以预测,那怎么办呢?”
“嗯,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萨姆陷入了沉思。
“不仅仅是有意思,”戴希尔两眼闪闪发光,“如果你能设计好这个程序,那我们就可以把它拿出去卖,拉一些风投……”
“什么是风投?”
“就是风险投资。我们可以成立个公司,出售能让大家和死去亲人交流的软件。”
“别,”萨姆说,“千万别!我设计这个程序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梅丽德丝。如果你想用,当然也可以用,但仅限于你。”
“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用?”戴希尔说。
“我觉得社会大众可能还没做好准备。”
“我觉得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梅丽德丝认真地思考着,“想一想,现在有多少人每天的交流都是发生在网络上的。”
“确实,但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程序拿给别人用呢?”萨姆说。
“呃,首先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赚钱。”戴希尔开口了。
“我可不确定这个东西到底能值多少钱。”萨姆插了一句嘴。
“它赚的钱能让我们这辈子都不用再工作了。”
“不,应该比那更好,”梅丽德丝说,“最近,我一直觉得这个程序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我们不能独自享用。它是一个奇迹,但目前还只限于我们家客厅的范围。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奇迹,不能把它据为己有。我们应该和大家一起分享,想一想我们能帮到多少人,到时候,你就会像是教皇一样。”
“我又不想当教皇。”萨姆说。
“教皇并不能创造奇迹,”戴希尔说,“他只能发现奇迹。你不是教皇,你是圣诞老人。”
“跟圣诞老人一样胖吗?还牵着一群驯鹿?”
“是跟圣诞老人一样神圣,一样富有。”
“圣诞老人既不神圣,也不富有。”
“怎么会?”戴希尔说,“圣诞老人就是神圣的化身,而且他还很有钱,要不然他怎么给全世界的每个小孩都买礼物呢?”
“不是每个小孩,只是那些听话的乖小孩。”萨姆说。
“哦,对,”戴希尔没有理会他的话,吹了个口哨,“就跟圣诞老人一样有钱。”
“我想在西班牙买一幢别墅。”梅丽德丝说。
“我不想。”萨姆说。
“那意大利怎么样?”梅丽德丝说。
“为什么你觉得不行?”戴希尔说。
“你问我原因?”萨姆说,“这其中涉及很多问题——隐私的问题、所有权的问题、版权的问题、专利的问题、用户的问题、怎么处理其他人问题的问题,还涉及病人的问题、伤心的家属的问题。”
“但这些都只是问题,”梅丽德丝和戴希尔异口同声地说,到底是兄妹俩!“只要你能解决技术上的问题,”戴希尔补充说,“我们就能解决其他那些问题。”
“技术上的问题才好解决呢,”萨姆说,但实际上,他也不确定,目前,技术上仍然存在着看似无法逾越的困难,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解决它们。他更加不确定的是,他到底是否应该去解决它们,“你还记得你妈妈当时的反应吗?我当时还以为她会从阳台上跳下去。”
“但你看看我,”梅丽德丝说,“看看这个程序带给我的安慰,想想我们能为其他人做些什么。你觉得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很可怜,但你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他们。你对他们说一句抱歉,或者是帮他们做做饭,送束花,捐点钱。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呢?但有了这个程序就不一样了,它可以让我们真正做点事情,真正帮助他们。我们不能让死者起死回生,也不能消除亲属的悲伤和思念,但我们可以缓解他们的痛苦,我们可以帮助他们永远记住自己失去的亲人,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往前走,我们可以在他们生命最灰暗的时刻,让他们好过一些。”
他们都很兴奋,又有点迷糊。他们脑子里想着无数的可能,眼前是不断汹涌的海浪,脚下是细细软软的沙滩,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远处传来属于中学时代的怀旧慢歌,大家纷纷跳起曾经在中学时跳过的舞蹈,假装笨拙地搂着舞伴,说着年少时曾经说过的傻话,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自己终于长成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