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想谈那件事，但在小屋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还是不得不谈起了关于软件推出的各种细节问题。随着他们对现实情况了解越来越清楚，这个亡灵邮件的计划也渐渐从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变成了一件无比麻烦的事。梅丽德丝打算辞掉自己的工作，但又很害怕。戴希尔目前在其他方面的工作已经是应接不暇，他虽然对这个程序很看好，但也对前景忧心忡忡。萨姆一想到要和外界的人打交道，就觉得恐慌。梅丽德丝也在对父母隐瞒的事上感到很不开心，她知道，父母最终会发现他们的计划，但她不想还没有开始就告诉他们，又受到他们的指责。梅丽德丝一边和戴希尔、萨姆商量着细节问题，一边涂着蓝色的亮粉指甲油。一开始她给戴希尔涂，然后给萨姆涂，再然后给两只狗涂，最后给自己涂。萨姆觉得，唯一的办法是找到一个让各方面平衡的状态。他们头上戴着驯鹿角的发带，活跃着气氛，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有心情讨论这些严肃的问题吧。“你
知道吗？我们不能把这个东西叫作亡灵邮件，”戴希尔说，“听上去有点瘆人。”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根糖棒搅拌着加到热可可里的薄荷杜松子酒。萨姆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他，表示赞同他的意见。“也
是，叫这个名字大概就没办法获得上市批准了。”梅丽德丝说。“不然
叫D邮 （D邮，亡灵邮件的英文dead mail是以字母D开头的。——译者注）好了。”萨姆说。
“D邮？”
“对啊，就跟电邮一样。”“但如果有人问D是代表什么意思，就不好办了，”梅丽德丝说，
“不然叫i邮？”
“乔
布斯 （乔布斯，即史蒂夫·乔布斯（1955—2011），美国苹果公司创办人，他推出的一系列电子产品都是以i开头的，包括iMac、iPod、iPhone、iPad等。——译者注）会起诉我们的。”戴希尔说。“
他已经死了。”梅丽德丝说。
“那不正好嘛。”“我
们不应该让大家把这个程序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梅丽德丝说。萨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又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她，“不然叫‘活力’？听上去很有生气勃勃的感觉。”“听
起来像洗发水的名字，”戴希尔说，“叫‘复活’吧？”“
更难听。”梅丽德丝说。“
叫重生怎么样？”萨姆突然插了一句嘴。
“重生？”“对
啊，让人感觉那个人只是在葬礼的时候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亲友瞻仰遗容，但并没有真正离开。”
元旦节过后，戴希尔开始频繁往来于西雅图和洛杉矶之间，他每周都要在萨姆和梅丽德丝的公寓里住几个晚上。他只带来一小袋衣服，他解释说，在西雅图，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你的衣着，所以，他把自己所有的“好行头”都留在了洛杉矶。但除了这一小袋衣服，他又用快递寄来了六大箱其他的东西，包括坐垫、碗盘、锅勺、零食、量杯、天平，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烹饪模具，还有各种装在小纸袋里的神秘粉末和装在小瓶子里的神秘液体。
“是毒品吧？”梅丽德丝猜。
“那请你尝尝。”戴希尔说。
“你这是打算开药店吧？”萨姆又猜。
“开药店有什么好的。”
“你是看《哈利·波特》看多了吧？”梅丽德丝说。
“没有这回事。”
“你是打算和哪个女药剂师约会吧？”萨姆又说。
“才不是呢，是奶酪。”
“你在和奶酪约会？”
“不是啦，我是准备自己做奶酪。”
“你又不会做饭。”梅丽德丝说。
“是，确实不会。因为在洛杉矶，没有人做饭，当然，也就没有人做奶酪了。做奶酪不符合洛杉矶的风格，但是，它符合西雅图的风格，所以，我来到西雅图，就要做奶酪。”
“为什么？”萨姆说。
“因为现在天气冷啊，吃点奶酪多好呀。”
“那倒是。”萨姆本来就很喜欢吃奶酪，“但是，我们这里有很多地方都能买到奶酪，比如农贸集市啊，奶制品商店啊。”
“喂，如果我想成为半个西雅图人，我就得融入这里的生活。如果我以后要住在这里……”
“谁告诉你我们想和你住在一起了？”梅丽德丝说。
“这是外婆的房子，”戴希尔说，“她希望你们住在这里，当然也会希望我住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
“要不然，就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不就知道了。”戴希尔说。
二月上旬，梅丽德丝楼下的两套公寓同时在出售。这两套公寓虽然面积很小，但却是挨着的，于是，他们抓住这次机会，同时买下了两套公寓，并把它们之间的墙壁敲掉，改造成了一间巨大的演示厅和一间巨大的体验厅。萨姆极力反对这样改造，但梅丽德丝还是坚持了下来。
“我现在没有工作，”萨姆说，“你又马上要辞职了，得省着点花。”
“反正我们住在这里又不用花钱。”梅丽德丝说。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有钱改装房子了呀。”
“实际上，我们还是有钱改造的，”戴希尔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总是能想到办法。
“我可不会和你一起去搞敲诈。”萨姆说。
戴希尔得意地笑了笑，“外婆给我留了一点儿钱，也给梅丽德丝留了一点儿钱。这个钱可以用。而且我们三个现在都没有负债，也都有很好的信用记录，还可以去银贷款。”
“我们不可能贷到款，”萨姆说，“这世界上没有哪家银行会把钱借给我们三个——我们都没有工作，有的只是一个和死人联络的程序。”
“我认识一个人。”戴希尔总是认识一些人。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程序，”梅丽德丝说，“这是大家都会需要的一项服务。这项服务能给大家带来安慰，能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能让我们赚足够多的钱把这两套公寓都好好改装一下。”
“但如果我们没有成功怎么办？如果没有人想要这样的服务怎么办？”
“失去亲友的人会想要这样的服务。”
“本来，开办网络公司的好处就在于，”萨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们不需要什么演示厅，也不需要和别人打交道。”
“但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办公地点。”梅丽德丝说。
“电子形式的交流是一件很私密的事，”萨姆还在坚持，“和已经去世的亲友再次联络就应该更加私密了。有些人可能会号啕大哭，会惊声尖叫，会扯自己的头发；有人可能兴高采烈；有人可能惊恐万分。但无论他们的反应怎样，应该都不会愿意有我们这些外人在场。”
“等着瞧，”梅丽德丝说，“他们会想要我们这些外人陪着，尤其是一开始。”
“为什么他们第一次给死去的亲人打电话或发邮件时会想要外人陪？不会有一种被人围观、自己像个试验品的感觉吗？”
“他们会需要我们的。因为他们会觉得害怕，觉得无所适从，他们会害怕自己说错了话。或者，是怕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敢远远地看着。”
梅丽德丝把墙壁漆上一种介于沙地和轻烟之间的颜色，再把房间内装上暖色调的灯光，摆上柔软的沙发和椅子，在僻静的角落里放上小桌，拉上窗帘、百叶窗，挂上画，放上低沉轻柔的音乐，还把所有的模型飞机都挂在天花板上。最后，她还买来一批新电脑——全是最高的配置、最新的款式、最大的屏幕，还有更多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很快，整间演示厅就变得不像是演示厅，而更像是网吧了，梅丽德丝决定叫它“冥河沙龙”。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招揽客户上门。也许他们手头上的这个产品是大家都迫不及待想要体验的，但他们要怎样才能让大家知道这个信息呢？
梅丽德丝向公司提交了辞职报告，她告诉同事，说她的电脑天才男朋友正在创立一家公司，需要她的帮助，所以她要辞职。她还告诉同事，说萨姆即将做的事会改变世界上每个人的生活，甚至是那些已经不在世的人的生活。她还告诉同事，她是在冒险，她要跨越这一大步，她要全心全意地去爱、去生活、去信仰。大家都真心为她感到高兴，每个人都来拥抱她。每个人都不愿意她离开，但也都为她的开心而开心，唯一不开心的是她的老板杰米。杰米给梅丽德丝的电脑天才男朋友发了一条短信，“你为什么老是破坏我的生活？”
“你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替代她的。”萨姆回复。
“我绝对不会找人替代她，我需要她。”
“不，是我找不到人替代她，是我需要她。”
“为什么？”杰米问。
“你太年轻，太单纯了，跟你说细节怕你承受不了。”萨姆回答。
“你被开除了。”杰米说。
“我早就被开除了。”萨姆说。
梅丽德丝坚信，通过客户之间的口口相传，他们一定能吸引成千上万的人来使用这个程序。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推广这个好的口碑。戴希尔负责了各种复杂难懂的事（比如预算啦、融资啦，以及应付各方面的律师）。另外，在推销方面，他也挺有本事。“好莱坞的套路是这样的，”他说，“不光是在好莱坞，在黑道上也是这样的。某个人把某件事悄悄告诉了一个人，这个人又告诉另一个人，那个人再继续告诉另一个人。大家都不完全清楚状况，但每个人又知道一点点。总而言之，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散播这样的传言，这比大敲锣鼓的乱嚷嚷效果好多了。相信我，只有这样才能成功。”
与此同时，萨姆在忙着解决技术方面的问题：如何完善程序，如何解决已经出现的问题，如何试运行。戴希尔说，这完全是要“靠天赋”。萨姆说，这是“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的天赋”。萨姆设计了一个很全面的备选选项，让用户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去选择各种称谓称呼已经去世的亲人。只要这个亲人在世时，有电子通讯的保存记录，无论是邮件还是视频聊天，萨姆都可以在他去世后，让亲友继续通过这些方式和他联络。但如果死者在世时只在电脑上发过电子邮件，从来没有使用视频聊过天，萨姆当然也没有办法让他在去世后和亲友视频聊天。渐渐地，他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越来越少，最终，萨姆还需要越过最后的那道障碍——将它在现实中试运行一次。这个程序是无法在理论上运行的，因为你不可能找来一些假装的用户，让他们和假装的亲友对话，发生有意义对话的只能是真实的用户和他们真正爱过的亲人。屏幕中的人虽然是虚拟的，但程序的使用却必须发生在这个真实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