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萨姆下楼去给佩妮道歉时，她已经不是原来的佩妮了。她成了梅丽德丝给萨姆打电话让他赶快去看时，他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佩妮。好消息是，她已经不记得萨姆头一天跟她说过的那些过分的话了。坏消息是，她也不记得萨姆是谁了。她只记得他住在莉薇的公寓里，她一直问他，莉薇到底什么时候会从佛罗里达回来。“她已经死了。”萨姆只能尽量用温柔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后来，佩妮想起了梅丽德丝的名字，似乎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她的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萨姆不再忍心对她说什么了，于是，他走进厨房，默默地把冰箱里的汤加热，他们一起坐在黑暗中喝完了汤。他对佩妮说，对不起。佩妮好像没有听懂，然后，他让她上床休息了。
他还能做什么呢？工作，只有工作。在他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里，他就打算靠工作度过了。首先，工作能够分散他的注意力。其次，工作能让他消磨孤独的时光。但最重要的是，萨姆充满了工作的动力。“重生”程序已经毁了他的生活，现在，他更有理由让它完善，解决它所有的技术漏洞，要让它从“非常神奇”变成“和真的一样”。他只想用工作来惩罚自己，他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都要这样惩罚自己。他的客户们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心情，他们明白，他并不想振作，也不想向前看，更不期望寻找什么宁静或为未来打算。他只想永远承受这种痛苦，而他离这个目标也不远了。
虽然工作繁忙，但萨姆每一天还是过得非常痛苦。萨姆在帮助卡莉重启系统后，卡莉又回来了，她重新使用系统的第一天下午，电脑中的男朋友就向她求婚了。其实也算不上是正式的求婚，她男朋友活着的时候，就没有正式向她求婚过，所以，现在电脑中虚拟的他还不会求婚。应该是卡莉的什么话触动了他，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关于求婚的各种事宜，戒指的大小、钻石的纯度，应该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来求婚，求完婚以后应该怎么庆祝，又该把正式的婚期定在哪一天。这些话让卡莉摸不着头脑。萨姆仔细检查了输入电脑的数据，他发现，蒂姆在去世之前，一直在挑选戒指，还把各种戒指的照片发给自己的两个姐姐看，问她们意见。他还给哥哥打了电话，说想借他在切蓝湖边的小木屋，他想在那里向卡莉求婚。音乐会之后，他就一直打算带卡莉去那里。他临死前最后一封电子邮件是写给他妈妈的，他在信里说：“我决定了，就是今晚！”
戴希尔这时已经从洛杉矶回来了，他的意见是，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卡莉，蒂姆的家人和朋友显然也认为这样比较好。他们对卡莉很了解，对蒂姆也很了解。戴希尔和萨姆对这两个人并不了解，所以，他们应该听从家人和朋友的意见。但是，萨姆却固执地认为，说实话才对，哪怕实话会让人伤心。至于说实话可能带来的后果，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第二天早上，卡莉走进沙龙时，萨姆开口了。
“那就别说了。”卡莉说。
“但实际的情况是，蒂姆在去世之前确实打算向你求婚的。”
“你怎么还是说了。”卡莉喃喃自语。
卡莉的脸都发白了，戴希尔赶紧给她拿来一把椅子。
“打算？”她呆呆地重复着。
戴希尔安慰她说：“他说不定戒指都买好了，一直带在身上。可能他被雷击中的时候，戒指也化成了灰烬。总而言之，那天晚上，他原本是打算带你去他哥哥在切蓝湖边的小木屋，在那里向你求婚的。”
“天哪！”卡莉说。
“他家里人也都很高兴，”萨姆继续说道，“尤其是他妈妈。”
“那她……他们……为什么什么都没说呢？”
“他们不想让你伤心。”戴希尔看都没有看萨姆一眼，对着卡莉说。
“但这没有道理啊，我已经很伤心了。”
萨姆伸开两手，看吧！我早就跟你说了吧，早就该跟她说实话的！
戴希尔没有理会萨姆，“大家可能是觉得，这件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多说无益。”他对卡莉说。
“怎么就叫结束了呢，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卡莉说。萨姆和她同时点着头，“你能给我看看那些照片吗？就是他挑戒指的那些照片，你知道他最后买的是哪一款戒指吗？”
“我去给你找，”萨姆承诺，“你明天再来，我把照片给你看。”
但第二天她再来的时候，左手的无名指上已经戴上了一枚戒指，很漂亮，也很适合她。她伸出手给萨姆和戴希尔看，“我在他的旅行袋里找到的。他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打开过那个袋子，那袋子就一直放在后车厢里。”
“你喜欢这枚戒指吗？”萨姆问。
“非常喜欢啊，”她哽咽了，“我原本不是很确定……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想和我结婚。我现在知道了，反而很轻松，你知道吗？”
萨姆点点头，“你戴上这枚戒指很漂亮。指环是新的，上面的钻石是他外婆留下来的，他妈妈也觉得这枚戒指非常漂亮。”
“我要给他妈妈打个电话。”卡莉泪眼汪汪地说。
“你也应该给蒂姆打个电话，”萨姆说，“我不敢肯定，但我觉得，当他看到你手上的戒指时，他会明白的。我敢打赌他看到时会很高兴。当他看到他外婆留下来的钻石和他为你挑的指环戴在你手上时，他也会觉得你非常漂亮。”
* * *
卡莉走了以后，戴希尔和萨姆却吵了起来。
“你这不是在帮这个可怜的丫头，她本来不需要知道这一切。”
“你是谁，凭什么决定她需不需要知道？你有什么权力替她作决定？”
“我也是这家公司的老板，而且是唯一一个脑子还清醒的人。”
“但你不是作决定的人，”萨姆说，“我才是。你不可以随意决定该告诉别人什么，不该告诉什么。没有人可以决定，除了当事人本人。”
“但电脑中的蒂姆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卡莉，是你跟她说的。”
“电脑中的蒂姆说了，我只是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跟她解释清楚。”
“这不是你该做的，萨姆。”
“就是我该做的。”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说这些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很伤心，你就想让大家都和你一起伤心。我也很想梅丽德丝，但是……”
“你对她的想念跟我不一样。和我相比，你的想念根本算不上是想念。”
戴希尔没有理会，继续耐心地说：“因为你很难过，所以你觉得大家都应该难过。”
“戴希尔，这里是冥河沙龙，大家都在这里用电脑和自己死去的亲人聊天。这些人已经很难过了，但不是我让他们这么难过的。”
“但你也有一定的责任。卡莉会从悲伤中慢慢恢复，很多人都会从悲伤中慢慢恢复。他们很伤心，但他们都还好，但你就不太好了。你故意要让那个丫头难过，这是不对的。”
“她找到戒指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她知道他要向她求婚的时候不是也很开心吗？”
“是的，但他永远都不会向她求婚，因为他死了。可是你，不仅没有帮助那个丫头好好地跟男朋友道别，你还可能让她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无法从悲伤中解脱出来。现在，她是订婚了，可订婚的对象是一个死人。现在，她失去的不是一个男朋友，而是未婚夫，她错过的也不仅仅是一场婚礼，还有她对未来所有的期待。这都是你的错，萨姆。”
“我们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来用这个程序。有的人是想道别，但有的人，想要的却是别的，你说这些话的口气和梅丽德丝一模一样。”萨姆说。
“总得有人给你敲敲警钟。”戴希尔说。
* * *
第二天早上，卡莉来和萨姆道别，她觉得自己不再需要“重生”程序了。有了那枚戒指，她就满足了。接下来的一整天，萨姆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她怎么可能不想再看到蒂姆，不想再跟他说话，不想再给他写情书，也不想再收到他的情书了呢？尤其是现在，他们还算是订婚了。“戴
希尔说得对，他们这样并不是订婚了，”艾芙瑞·菲茨杰拉德轻轻地对萨姆说，“也许订了婚的只是卡莉，但并不是蒂姆。”“卡
莉也算不上是真的订婚了，”西莉亚·蒙托斯也插嘴了，她的女儿正在用程序同爸爸聊天，她在沙龙里陪着女儿，“订婚就意味着打算结婚了。但如果一方死了，还怎么结婚呢？”“她
会回来的，”伊迪斯·卡斯帕森说，“他们都会再回来的。”
“谁？”萨姆问。“那
些陷在爱里面的人啊，”伊迪斯摆出一副很有哲理的样子说，“那些陷在爱里的笨蛋们。”艾芙瑞翻了个白眼，朝西莉亚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这三个女人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小团体，她们可以说是“重生”程序寡妇团，但每个人对婚姻都有着不同的态度：艾芙瑞支持婚姻，伊迪斯不赞同，而西莉亚则建议人们尽量不要结婚，戴希尔甚至还想过为她们这个小团体订制一件特别的T恤衫。“我并不是说大家都不应该结婚，”西莉亚说，“我只是不想同我死去
的丈夫说话。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很喜欢他，但现在我只想躲着他。不管怎么样，萨姆，来跟我们一起出去喝点东西吧。我们正打算去艺术博物馆的那家咖啡厅，那里到处都是你的名字。”确实，西雅图艺术博物馆 （西雅图艺术博物馆（Seattle Art Museum），英文首字母缩写为SAM，正好是萨姆
的名字。——译者注）整幢楼上到处都写着大大的“萨姆”。萨姆朝她微微笑了笑，但还是拒绝了。“我
明白你的心情，亲爱的，”艾芙瑞紧紧抓着萨姆的胳膊，“但你总要出门的呀，你不能永远都在这里工作吧。”
“为什么不能？”
“这不好。”
“为什么不好？”
艾芙瑞温柔地盯着他，盯得他都觉得心疼了，“我们不会惹你的，亲爱的。你知道，我们不会的，我们也不会故意逗你笑。如果你不想笑，我们不会逼你，我们也不会逼你跟我们说梅丽德丝的事。只不过，那家咖啡厅的炸薯条真的很好吃，再点几杯酒，配上番茄汤和辣芝士，味道好极了。今天晚上就放松一下，跟我们出去玩吧。”
萨姆的泪水涌上眼眶，他觉得艾芙瑞跟自己的妈妈是那么像。当然不是指外貌，但艾芙瑞盯着萨姆看的样子，让他觉得，如果妈妈此刻在这里，她一定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吧：她会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因为他的难过而难过，那样的眼神中，充满关爱，充满担忧，迫不及待地想要帮助他。
艾芙瑞走到萨姆身边，用手捧着他的脸，萨姆感觉自己好像还是一个小孩子，“跟我们一起出去吧，亲爱的。”然后，她又加上了一句话，萨姆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接触真正的人。”
“她是真正的人。”萨姆脸色阴沉地说，躲开了艾芙瑞的目光。
“你明白我的意思。”艾芙瑞说。
“你也明白我的意思。”萨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