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觉得,一切够糟糕了。等他回到沙龙的那天下午,他才发现情况糟糕到了极点。新来的那些用户,包括伊迪斯·卡斯帕森在内,每个人脸上都愁云密布,他们正在准备一场抗议。萨姆认为,这就像是集体发牢骚,但他们却说,这是要表达一种愤怒。他转过头,朝一脸茫然的戴希尔使了个眼色,让他和自己去走廊说几句话。
“嗨,你这趟旅行怎么样?”
“别提了,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有点棘手,大卫找来的这些客户有点不满。”
“不满什么?”
“他们说这个程序没有用。”
“软件没有用吗?”
“是的。”
“是你弄坏的吗?”
戴希尔盯着萨姆,像个走投无路的五岁小孩,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萨姆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最后,戴希尔终于开口了,“兄弟,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弄坏了这个软件,还不如说我跳进了大海,今天下午游回洛杉矶呢。”
“那发生了什么事?”
戴希尔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但你最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萨姆又走到楼上,去给佩妮打了个招呼,佩妮今天心情不错,还烤了一些饼干。看到佩妮这个样子,萨姆总算放心了,也有了信心和勇气继续下午的工作。厄多尔多·安提瓜亚站在沙龙的角落里朝萨姆一边笑着,一边用口型对他说,“我等你”。萨姆把一盘饼干、一杯牛奶摆在桌上,像是一个谦卑的仆人,他仿佛在说:对于你们的愤怒,我们很关注,我们很担心,但我们无法作出任何保证。
第一个来找萨姆谈话的是娜迪亚·班克斯。
“出了什么问题?”萨姆问。
“它没有用了。”
“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用了。”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它说的话完全不像是我妈妈说的话。”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妈妈现在恨所有的人。”
“什么意思?”
“她——恨——所有的人,所有人!我约会的每个男生,我在网上聊天的每个男生,我在网上浏览过他们个人资料的每个男生她都讨厌,她原来不是这样的。”
“确实,”玛瑞尔·坎普贝尔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说,“她原来很和善、开明又有爱心。”
“嗯,和善,开明又有爱心也许夸张了一点儿,”娜迪亚打断了玛瑞尔的话,玛瑞尔皱了皱眉头,从老花镜下面朝她投去一个责怪的眼神,但娜迪亚也眯起眼睛,摆出一副“你又不是我妈妈”的神态,转过身对萨姆继续说,“她原来还不至于谁都讨厌。”
“她说什么了?”萨姆问。
“嗯,你也知道的,就是平常那些……”
“那不是很正常吗?”萨姆说。
娜迪亚却滔滔不绝开始了:
“他太高了,不适合你。他太法国腔了,不适合你。他太胖了。他太健壮了,他是不是从早到晚都在健身?那他可能很虚荣,很自我。那个喜欢写文章的广告经理?他大概是想偷偷成为一个诗人吧。他不到一个月就会辞掉工作的,那他这辈子以后每天都别想赚超过十美元了。那个家伙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和金钱打理自己的头发。这个家伙放在网上的照片连胡子都没有刮干净,你觉得他有可能会尊重你吗?有些人很幽默,能逗得你哈哈大笑,但他们这都只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这句话倒是说对了。”玛瑞尔悄悄说了一句。
“我妈妈不可能对所有人都不满意,”娜迪亚说,“她至少还是会喜欢一些人。所以,我觉得是软件坏了,可能是卡了壳,跟磁带卡壳了一样。”
萨姆·埃尔林作为一名计算机程序高手和软件大师,听到自己的成果被比喻成一项十九世纪的技术,心里不太高兴,但他还是说:“我会检查的,下一位。”
伊迪斯坐到萨姆对面的椅子上,“你要知道,我不是来投诉的,但我发现,我丈夫有外遇了。”
“这不可能,伊迪斯,”萨姆说,“你丈夫已经死了。”
“是,他是死了。所以,当他向我坦白,他现在正在和他的秘书上床时,我觉得可能是程序出了什么问题。首先,他已经死了。其次,他怎么可能和他秘书上床?拜托,这也太老套了吧。最后,我把他逼到绝路,结果他开始号啕大哭,说他对不起我,说和他上床的其实是莱娜。”
“他从来没跟你坦白过他有婚外情吗?”
“没有,也从来没有为任何事跟我说过对不起。”
萨姆突然觉得头疼了,他保证说一定会查清楚。
艾米·瓦格斯也来了,但她的问题萨姆一时还没有听明白,因为她的儿子奥利佛已经学会走路了,还喜欢在不该叫的时候乱叫一气。艾米一会儿把他搂在胸前,一会儿把他背在后背,一会儿把他放在膝盖上,但他只想要妈妈牵着他的小手到处走动。实际上,如果他妈妈、萨姆或是周围的任何人能够牵着他走路的话,他也许就不会一直尖叫了。“埃莉诺现在只会说,‘当妈妈真是太神奇了’,要不就是‘有孩子真是太开心了’,她从来不会觉得带孩子累,也不会觉得生气、无聊、绝望,或是感到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她也不介意被孩子又打又踢,不介意孩子把臭臭拉在她身上,不介意不分昼夜被吵醒。为什么?因为当妈妈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有孩子是很开心的一件事。真的是吗?我不觉得是。所以,我知道这个程序一定出了问题。”艾米指了指奥利佛,此时,奥利佛正躺在沙龙正中间的地板上,朝着天花板尖叫,那分贝让萨姆都开始担心玻璃会不会被他震碎。他满脸愤怒,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小脚在使劲地踢,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还想吃饼干,而艾米阻止了他。
萨姆觉得艾米说得很有道理。
乔什·安纳皮斯特的抱怨和程序完全没有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感觉糟透了。他正在吃的控制病情的药物让他觉得很虚弱、很疲惫,但这也有可能是病情本身导致的,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不过他觉得都无所谓。反正,他不是来跟萨姆抱怨软件的问题的。他来是要和诺尔聊聊天,但他又没有聊天的心情,于是想和萨姆坐一坐,他问萨姆可不可以。“当然可以。”萨姆说完,递给他一块饼干。
“我们哪天晚上有空一起玩吧,就我们男生,”戴希尔说,“我可以给你们做各种不同口味的奶酪。”
“这可不像是男子汉们在一起会做的事。”乔什一边咳嗽,一边说。
“厄多尔多准备把我星期二做的奶酪塞在南瓜花里,做成一道菜。”
“好吧。”乔什说。
“杰米说他会带啤酒来,啤酒还是很有男子汉的味道吧。”
“你们去玩,我就不去了。”萨姆说。
“我也不去了。”乔什说。
“我时差还没有调过来。”萨姆说。
“我有癌症。”乔什说。
“我还要处理程序的问题。”萨姆又说,他比乔什多了一个理由,但他并不想表现得太得意。
“我都不管,”戴希尔说,“今天晚上,我们必须一起吃奶酪,一起喝啤酒,你们必须来。如果计划有变,我会通知你们的。”
萨姆让步了,他说他还想喝几杯啤酒。萨姆知道,他也没别的选择了,他说,他先去楼上准备一下。但实际上,他只想吃一片阿司匹林,再同梅丽德丝聊聊天。
“嗨。”
“嗨!”她每次接电话的时候总是很开心。萨姆想,也许他们聊的次数多了,她也就不会这么兴奋了吧。但在梅丽德丝的记忆里,萨姆很少给她打电话,他们整天都在一起,根本没有这个需要。所以,现在他需要配合她的情绪,至少是先配合一段时间再说。
“你回家了呀!”她发现了。
“是的,今天下午到的。”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怎么了?”
“有点头疼,”他说,“飞机坐久了,我吃了一片阿司匹林。”
“哎呀,萨姆,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没关系,我只是想你了,非常想你。”
“我知道,亲爱的。我也想你。”但萨姆知道,她现在并不知道思念的滋味。
“程序好像出了点问题,”萨姆改变了话题,“大卫找来的那些客户都很生气,我想可能是有个漏洞。它现在说的话很奇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修好。”
“你当然能修好。我最爱你的就是你聪明的脑袋,萨姆,你是个天才。”
“计算机方面的天才。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我不是那么在行。”
“所以你才需要我嘛,”她开心地说,“我马上就回去了。”
萨姆痛苦地点点头,“这里一切都乱套了,梅丽。”
“我都知道,”她回答说,“我都明白。”
萨姆听到戴希尔正在客厅里给用户们道歉,语气中充满了担忧,“我们一会儿就把他拖出来。这些天,他经常躲在卧室里,一直在上网。”
“和她聊天吗?”杰米问。
“当然。”
“我一开始也是那样,”厄多尔多说,“根本没有力气下床,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和麦格尔聊天。原本以为一整天什么都不做不会累,但是,伤心其实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
“梅丽德丝才去世没多久,”戴希尔说,“我理解萨姆的心情。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他马上振作起来,但他确实应该从那个房间里出来走走了。”
萨姆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先是乔什走进屋,然后是戴希尔走进走廊,打开了他卧室的门。
“萨姆,出来喝杯啤酒吧。”
“谢谢你,戴希尔,真的谢谢你,但我不想喝。”
“如果乔什能熬过去,你也能,要不你来喝杯可乐?”
“好吧。”
萨姆洗了脸,走出卧室。至少,他不用向外面的这帮人解释自己的心情。今天晚上,他们吃的是五种不同的软奶酪,都是戴希尔刚做的,他们把奶酪涂在饼干上,就着啤酒和可乐,边聊边吃。聊天的内容虽然沉闷,但喝完可乐,萨姆觉得自己的头不是那么疼了。这是萨姆几个月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接下的周末,萨姆一直都在检查程序、做各种测试。好消息是,程序没有问题。坏消息也是,程序没有问题。梅丽德丝曾经说过,这正是他们需要它的原因。可是现在,萨姆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宇宙中的每一个预兆都在时刻提醒着他,梅丽德丝已经不在了。萨姆和戴希尔决定通过投硬币的方式,分头去处理客户的问题。戴希尔猜中了正面,他去接待娜迪亚。萨姆没猜中,只能去应付伊迪斯。但他们最开始还是一起接待了艾米,因为艾米还是很容易应付的。萨姆星期天晚上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第二天早上八点,当萨姆和戴希尔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走到楼下时,他们发现,艾米已经坐在沙龙的门口等他们了。
“你来得好早啊!”戴希尔睡眼蒙眬地说。
“我都已经起床三个半小时了,”她说,“今天早上四点,奥利佛就在他的摇篮里开始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他又不太记得歌词,只会在那里唱‘一闪一闪,啦啦啦。小星星,啦啦啦’。我根本没法睡觉,只好把他抱到我的床上,但他就是不肯躺下睡觉,一直在床上跳来跳去。”戴希尔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咖啡递给了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