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圣诞节之后、元旦之前关闭了沙龙,用户们都各自回家了。戴希尔去洛杉矶穿那些漂亮衣服去了,朱莉也回家陪凯尔了。佩妮的孩子和孙子们都来了,还要住上一周。萨姆躲进自己的卧室,享受和梅丽德丝的两人世界。
星期三,杰米打来电话,邀请萨姆一起去滑雪,萨姆拒绝了。
“呼吸山区的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杰米说。
“不用了,谢谢你。”
“锻炼一下?”
“不用了,谢谢你。”
“如果我不接受你的拒绝呢?”
“那我就换个方式拒绝你,”萨姆说,“可能就没这么礼貌了。”
杰米思索了一会儿,“好吧,萨姆。现在,我给你一些个人空间,不过别以为我是怕你了。”
“我没这么认为,”萨姆安慰他,“真的。”
“也别以为你可以永远这么下去。从下周开始,我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你屈服为止。”
“那我会期盼着你来的。”萨姆说。
佩妮的女儿凯蒂也上楼来邀请萨姆和他们共进午餐,萨姆拒绝了。艾芙瑞·菲茨杰拉德带着她的孩子们去温哥华了,走之前问萨姆愿不愿意同行,萨姆也拒绝了。梅丽德丝这一周问了三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这是萨姆唯一说好的时候
戴希尔给他发短信,让他从卧室里走出去。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卧室里?”萨姆回复。
“我就知道你在。”戴希尔回了条短信。
“我挺好的。”萨姆又写道。
“你需要和真实的人交流沟通,而不是虚拟的人。”戴希尔说。
“你还不是用手机短信给我说这番话的。”萨姆写道。
“那是因为我不在你那里。”戴希尔回复。
“你今天花了多少时间上网?”萨姆问,“又花了多少时间和真正的朋友在一起?”
“这不重要。”戴希尔说。
“这当然重要。”萨姆说。
萨姆给梅丽德丝打了电话。
“新年快乐!”她一接电话就这么说。
“是呀,快了,”萨姆说。他说的是快到新年了,但他一点儿也不快乐。
“你圣诞节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我和你妈妈见面了。”
“真的吗?她还好吗?”
“她很想你。”
“我也很想她,也想你。”
“她想跟你说说话。她想用这个程序,但我没答应。你还记得一开始她发现你和外婆聊天的时候,她有多么害怕,多么生气吗?”
梅丽德丝想了一会儿,“对不起,亲爱的,我……”
萨姆打断了她的话,“这么说吧,当时,她不是很高兴。”
“这不奇怪,我妈妈本来就不懂高科技。我想,我跟她之间通过电脑交流的资料可能都不够启动程序吧。”
“她非常生气。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用这个程序对她没有好处。”
“对你有好处吗?”梅丽德丝问。
“我只剩下这个了。”
“你觉得用了以后心里好过一些了吗?”
“没有什么能让我好过一些,梅丽。现在,我比什么时候都空虚。我整个人就是空心人,只剩下一丁点的自己,抓着最后的稻草。”
“也许你需要的是真正的人,而不是我。”
“戴希尔也说过这样的话,大家都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现在,谁不是花了很多时间和虚拟的人打交道。每个人花在网页上的时间都比和朋友出去玩的时间多,在约会网站上浏览资料的时间也比现实约会的时间多,在电脑上玩网球游戏的时间比真的去打网球的时间多,玩吉他游戏的时间比真的弹吉他的时间多,现在社交圈就是这样。真的,我们就是这么与世隔绝,我们就是这么孤独。至少我还不是那样,对不对?至少我还有你。”
“不是的,萨姆,”梅丽德丝说,“你真的只是一个人。”
元旦除夕夜,乔什·安纳皮斯特给萨姆打来了电话,虽然萨姆很想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拒绝他,但乔什却比其他人要难拒绝得多。
“我知道明天就是元旦,”乔什一打来电话就开门见山地说,“但我想你并没有什么计划,所以,我想问你今天晚上要不要……”
“我真的只想一个人待着。”萨姆打断了他的话。
“来医院看看我?”乔什还是说完了那句话。
“啊,”萨姆说,“怎么回事?”
“我得了白血病。”乔什说。
“你圣诞节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萨姆想起了他圣诞节时的样子,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并不是实话。
“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乔什接着说,“可能是肝,可能是肺,也有可能是药物反应,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感觉不舒服了。总而言之,昨天晚上,他们把我送进了圣吉尔斯医院……”
萨姆没有等他说完——无论乔什还要说什么,都不重要了,萨姆立刻说:“我马上就去看你。”
乔什的样子很憔悴,他的心情也许更糟糕。外面下着雨,寒冷透骨,但他还是想去太空针塔呼吸新鲜空气,看看新年的烟花。
“如果带你出去了,我们会有麻烦的。”萨姆说。
“现在是除夕,今天晚上在医院值班的都是新手,你能骗过他们。”
“外面太冷了,你别出去了。”
“你担心我会冻生病?”乔什问。
“会病上加病。”萨姆说。
“已经不可能病得更重了。”乔什说。
“不管怎么样……”
“这是我最后一个除夕夜了,”乔什说,“我最后一个元旦,我真的很想看看烟火。”
太空针塔的楼顶景色很美。萨姆从医院走廊推来一辆轮椅,又从隔壁空病房的柜子里拿了几条毯子,把乔什裹得像木乃伊一样,偷偷把他带出了医院。太空针塔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小花园和一把长椅,这完全出乎萨姆的意料。他猜,大概有很多人临终前都会想来这里看一看吧。他们一起在屋顶看了新年烟花,天气冷得连他们呼出的白气都能看见。
“那么,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过了大概十五分钟,萨姆才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我希望这一切都快点过去,赶紧结束。”乔什说,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一开始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坚持下去。我坚信自己能战胜病魔。但现在,我真的累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知道,这场仗已经基本结束了。再拖下去,对我只是折磨。所以,也许这个白血病对我来说是件好事。病成这样,我已经不介意死不死了。唉,今天晚上是除夕,我是不是太悲观了?”
“没关系。”萨姆说。
“我的家人和朋友都离得很远,所以我跟他们之间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视频聊天来联系,他们也经常上网看我的主页,了解我的情况。我不能跟他们说我生病的事,是因为我不想我死了以后,电脑中那个虚拟的我天天说这件事,我不想我妈妈以后跟我聊天的内容全是关于死亡。所以,现在,我真的很需要有人来陪陪我。”
“我很高兴来陪你,”萨姆说,“我的意思是,你生病了,我很难过,但我很乐意来帮你。”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乔什说,“那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和你一样,”萨姆说,“我也希望这一切都快点过去。”
“我搞不懂你了,我已经没必要制订什么新年计划了,但你还可以啊!你也许觉得自己难过得快要死了,但你每天早上还是会醒来,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工作呗,睡觉呗,总会熬过去的。”
“我多么希望我能活下去,我很喜欢你这个人,”乔什说,“但还有其他人也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真的不需要别人来陪我。”
“是,但他们都需要你。你不需要自己一个人扛着,你不应该自己一个人扛。你发明的这个程序不仅让你现在还能和梅丽德丝说话,你还创造了一个大家庭。我不喜欢互助小组之类的东西,那太让人觉得压抑了,那里每个人都是那么悲伤,那么孤单。可你的这些用户呢?他们不同,他们都很积极,很勇敢。他们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们会支持你,一是因为他们要感谢你,二是他们都很喜欢你,理解你。他们会是你很好的朋友,会好好照顾你的。”
萨姆耸耸肩,仿佛并不在意,“那谁来照顾你呢?”
“你啊,”乔什说,“等我死了以后,你还会和我聊天吗?”
“你想让我和你聊天吗?”
“当然想,到那时,也许我不会像现在这么消沉了。”
“只要你愿意,我当然很高兴和你聊聊天。”萨姆说,“我还会把其他人也叫上,你的爸妈、你的朋友、家人,我会把大家都叫来,在沙龙里一起聊天。”
“谢谢你,你也会告诉诺尔吗?”
“当然。”
“你会告诉他我死了吗?还是跟他说,我已经好了?”
“你希望我怎么说?”
“怎么说都不太好。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安心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补充道,“从某个方面来说,萨姆,梅丽德丝其实很幸运。”一听到梅丽德丝的名字,萨姆的眼眶中立马就涌上了泪水,但他仍然在忍着继续听乔什的话,“被塌下来的屋顶砸死确实很倒霉。她还那么年轻,但这是个意外,她不用看着死亡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她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在生命剩下的最后几年里承受病痛的折磨。她不用一天到晚害怕、后悔,也不用面对别人的同情怜悯,这些才是最糟糕的。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摆脱不了死亡的阴影。无论我做什么,想的都是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我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很煎熬,活着是一种痛苦,死也是一种痛苦。但被屋顶砸死好过得白血病慢慢死去。”
“但如果是你的女朋友被屋顶砸死了,留下你一个人,你觉得那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乔什说,“应该更难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