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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荆州局势(2)

刘备笑了笑:“备觉得明将军府邸前的双阙,比起铜驼街的,更加高大嵯峨。真是让人有魏阙之思。”他望见三出阙,心里有点感慨。刘表虽然这几年不问北方战事,但心里也正做着皇帝的梦啊。像这种三出阙,按照律令,只有皇帝才能享有,而刘表却明目张胆地拿来竖在自己的府门前,岂不是僭越吗?他刚才问自己洛阳铜驼街的双阙,不就是有楚庄王问鼎之意吗?这个念头在刘备脑中只是一瞬而过,嘴巴上却不由自主地恭维起刘表来。

看到刘备这么识相,刘表喜道:“玄德贤弟,将来有机会,我们兄弟二人率兵北伐,击灭曹贼,在铜驼街再筑两个更加高大的双阙,堂堂洛阳帝都,可不能叫人小看。”

“明将军若真有此意,备愿为明将军负驽前驱。”刘备突然激愤了起来。

刘表看着刘备光溜溜的下巴,微微一笑。

穿过左右内外塾之间的大门,是一面高大的罘罳,上面绘着琐窗云纹。真是皇宫的气派了。刘备心里暗想,就算让刘表取了天下,也比落在曹氏手里好些罢。刘备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愤激和忠义,他从小就喜好斗鸡走狗,穿漂亮的丝衣,对儒术毫无兴趣。那么现在的想法,也许不是因为教化,而是因为骨子里真的遗留着汉家皇室的血液。说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子孙,刘备有时连自己都不相信,但是没办法,只能这么说。一则可以让自己无端变得自信,二则可以让别人信任自己。如果人心思汉,自己的霸业就或许会成功。

盛大的宴会持续到了深夜,他们都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醒来的时候,刘备发现关羽正在屋子一角把卷读书,张飞却在屋里踱来踱去,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嘟囔:“刘荆州还真有钱,客舍里的摆设也这么华丽。”

似乎因为秋凉,刘备觉得嗓子里堵着什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张飞看见刘备醒了,大呼小叫道:“大哥,你睡得可真香啊!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现在都快吃晚饭了。”

关羽道:“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要尽情睡一觉。”

张飞跳了起来:“二哥,我张飞在哪儿,哪儿就是安全的地方。你不是整日嚷嚷那个孔子吗,我们大哥就像孔子,我就是子路,谁要敢欺负我们大哥,我张飞就一矛戳死他。”

“你保护大哥保护得好啊,保护到襄阳客馆里来了。”关羽微笑道。

张飞满脸通红:“那是因为他们人多,子路再强,也寡不敌众啊!”

关羽哈哈大笑。刘备好像对他们的打闹置若罔闻,只是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二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中原打了十多年仗,依旧一无所有,到底是什么原因?”

张飞嚷道:“这能有什么原因,刚才就说了,我们寡不敌众。”

“可是曹操刚起兵的时候,也不过五千人。”刘备有些烦闷。

关羽扔下书,在屋里踱起步来,嘴里念念有词:“是啊,打来打去,打到了荆州,寄人篱下。没头苍蝇,我们就像一群没头苍蝇啊!”

刘备点点头,道:“对,我们需要谋士,再这样糊涂地打下去不行了。匹夫之勇,是没有用的。”

三个人正说着话,赵云走进来报告:“主公,刘荆州派人来问候,邀请我们去赴晚宴。”

张飞欢喜道:“又有好酒好肉吃了。”

5 拒送质子

荆州牧府邸的议事前殿非常华丽,台阶是彤色的,窗户是青色的,墙壁则挂满了色彩绚丽的绸缎。刘表坐在前殿的正中,两旁分坐着文武下属。宴会正在忙碌地准备,堂上点满了枝形的膏油灯,将殿上照得亮如白昼。

但是刘表很不快乐。

在他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封书信,确切地说,是一封威吓信,里面既写着袁绍病亡的消息,又命令他送质子到许昌。书信是今天早上接到的,这让他有一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当年中原有公孙瓒,有袁术,有吕布,有袁绍,现在这些人都魂归泉壤,独留下曹操,以曹操的兵精粮足,又善于用兵,自己能是他的敌手吗?他一直盼望着袁绍和曹操相互残杀,由他来坐收渔翁之利,现在看来,他的美梦是彻底破灭了。

他在堂上发出真切的哭声:“呜呼本初,遽然物化,从此阴阳两隔,永无见期,痛何如哉!痛何如哉!”他的脸趴在几案上,右手不停地捶着案面,这哭声是真切的,既是哀痛逝者,又是为自己的前途悲叹。

刘备进来的时候,刘表仍旧满面泪痕,他看见刘备,心下稍微有些安慰,这竖子是个枭雄,两个兄弟也是万人之敌的猛将,有他帮忙,也许景况不会太坏。他擦擦眼泪,强作笑颜,命令侍者将书信递给刘备,说了书信的大概内容,叹道:“本初一殁,北方再也没有曹贼的对手了。如今他假借天子诏书,要我送质子入朝,简直是欺人太甚。”同时又重重拍了一下几案。

刘表的两个儿子刘琦、刘琮脸上都非常惊恐,送质子到许昌,这可和他们自身密切相关。

这时,刘表身边的大臣蒯越发话了:“主公无须悲痛——不过曹操是以朝廷的名义要求我们遣送质子的,如果不听从,他就有借口对我们用兵了,臣以为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啊。”

蒯越,字异度,南郡中庐人,号称前汉建国之初的名臣蒯通之后,是南郡有名的大族,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以智慧闻名于海内。灵帝末年,大将军何进执政,听说了蒯越的声名,辟除他为大将军府东曹掾。蒯越劝何进率兵进宫,尽诛宦官,何进因为妹妹何皇后的反对,没有采纳这个意见。蒯越知道何进不能成事,乃求出为汝阳县令。后来何进征召董卓等军阀进京,想逼迫何皇后下决心诛杀宦官,事泄反被宦官先下手诛杀。董卓旋即勒兵进京,尽诛宦官,见汉室微弱可欺,遂专权恣肆,谋诛其他豪杰,篡夺神器,导致天下大乱。

蒯越后来回到家乡,这时刘表被拜为荆州牧。刘表虽然在天下早有声名,在荆州却没什么势力,只是形单影只去荆州上任,进入荆州下属的宜城县。那个时候,荆州很不太平,被各路割据军队和贼盗占领,袁术屯于鲁阳,尽有南阳之众。吴人苏代领长沙太守,贝羽为华容县长,都意图作乱。刘表和蒯越、襄阳人蔡瑁等共谋大略,向他们讨教对策,蒯越献计道:“治乱者以权谋为先。兵不在多,在能得其人。袁术为人勇而无断,苏代、贝羽皆一勇之武夫,不足为虑。宗贼首领多贪暴,为其属下所忧。我有一些有才能的门客,若派他们去用富贵诱惑这些贼盗,他们一定会欣然前来。那时使君就趁势诛杀他们,收服他们的部属。这样的话,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袁术等人虽来,又怕他何为?”刘表采用他的计策,果然平复了荆州,稳稳地当上了荆州牧。可以说,如果没有蒯越的计策,刘表很难在荆州建立自己的功业,对蒯越他一向是礼敬有加的,双方名为君臣,实同挚友。所以现在他听到蒯越的建议,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好表示什么。

刘琦却是公子哥出身,从来不计较什么利害,当即怒视蒯越道:“君身为章陵太守,又是主公的股肱之臣,难道竟想为逆贼张目吗?”

有很多才士,选定自己的主公时,是心服口服的。对于主公的嗣子,却经常会苦恼他们的顽劣,不足以侍奉。对刘琦,蒯越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自负才高势厚,丝毫不把刘琦放在眼中,所以对刘琦的怒视也不以为忤,淡然道:“不敢。只是以逆犯顺,以弱迎强,以臣子违君父,这样的事,蒯越一生从未做过。”

刘琦气得发抖,他是刘表的长子,如果要送质子,肯定他是首选,到了许昌,显然凶多吉少,所以他现在惊怒交并。

“主公,蒯越说我们以臣子违君父,曹贼难道算是君父吗?”他向刘表求救了。

刘表没有回答,他望了蒯越一眼,不好发作。他知道蒯家在荆州的势力,当年自己依靠蔡、蒯两家的势力才能平复那些盗贼,太平年月对蒯家他也要给面子,何况这种时候。再说,人总不能不知道感恩。他压住怒火,问身边的韩嵩:“君的意思如何?”

韩嵩是个耿介之士,也是刘表倚重的左膀右臂,刘表盼望从他嘴里能吐出一些支持自己的良策。哪知道韩嵩沉默了片刻,道:“曹操擅长用兵,今袁绍兵破身死,二子不和,冀州河北,已尽在曹操囊中。河北一平,曹操必然移兵荆州,主公那时可能抵御?臣以为,主公不如听从诏书。”

没想到听到的仍是这样的回答,刘表愈发悲愤,转而问刘备:“玄德贤弟,今天把你请来,也正是商量此事。刚才贤弟一言不发,难道没有一言可以教我吗?”

刘备双眉紧锁,早就气得不行,一听刘表征询,当即大声道:“明将军,刚才备听众将之议,甚为不解。曹操想篡汉自立,天下共知,所谓诏命,不过是胁迫天子所为。明将军身为景皇帝子孙,总揽一州兵马,怎么忍心看着刘氏江山落入逆贼之手,送质子之事,绝对不可听从,望明将军详察。”

刘表长舒了一口气:“贤弟所言甚是。不过曹贼新破袁绍,锐气正盛。我们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奈何?”

刘备道:“曹兵虽盛,然屡战疲惫。若明将军肯给备数万兵马,备一定为明将军拒曹操于方城之外。若明将军悉荆州之兵委备指挥,备可为将军袭破许昌,诛灭曹贼,还我刘氏社稷。”

这种话太狂妄了,而且会引起误解,座上关羽和张飞都紧张地望着刘备,满心忧急。

蒯越冷笑一声,缓缓道:“刘氏社稷,说得好不冠冕。这个刘氏,恐怕是指你们涿郡刘氏,而不是我们主公的山阳刘氏罢。”

刘备话一出口,也发现自己说得太过,但对蒯越的冷笑却忍无可忍,他脸色通红,反唇相讥:“备在中原,久闻蒯异度大名,以为是忠臣孝子,今日幸闻尊教,大为失望。”

被人称为忠臣孝子,本来是光荣的事;被人旋即否认是忠臣孝子,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气愤的事吗?所以蒯越也不由得怒形于色,对刘表道:“主公,荆州是主公的荆州,千万不可将兵马随便委派他人啊。”

刘表并不傻,不借着这个时机给蒯越一点脸色瞧,更待何时?他拍案斥责道:“蒯君,我玄德贤弟仁义著于四海,岂能如你所妄言?再说玄德贤弟好歹是我的客人,你怎可如此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蒯越没想到刘表竟然大失常态,让他在外人面前如此丢脸,心中愤抑难耐。但刘表是他的主君,他没有理由在殿上和主君顶撞,而且他一向自命为忠臣,对主君的话也不好意思不听,于是怨恨地望了刘备一眼,强忍愤怒,蜷着腰走了出去。

刘表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怅然,他转过头来,对刘备道:“贤弟果然骁勇,不过曹贼兵锐,我还是暂避锋芒,和他虚与委蛇一阵罢。”说完他又转向韩嵩,“韩君,不如你去许昌一趟,窥视一下曹操的动静。告诉他我长子刘琦身体欠佳,少子刘琮年幼,暂时不能入侍朝廷。君以为如何?”

韩嵩缓缓道:“臣遵命。”

刘表看着众臣,有气无力地说:“君等都退下罢,我也有些累了。”两旁侍女搀扶着刘表进了内廷。

6 蔡氏移情

回到内廷,刘表仍旧怨愤不已,可是没有办法,心中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憔悴感。他恹恹地趴在床头,蔡氏滑腻的双手在他肩头上揉搓着,他喉咙里发出像猪一样的哼哼声。蔡氏听得不耐烦,打断了这种声音:“将军刚才召集群属,事情商量得怎么样了?”

刘表喉咙里咕哝道:“别提了,蒯越那竖子,当真叫人好不气恼,竟然叫我投降曹操。”

蔡氏道:“他倒为自己打得好算盘,投降曹操,他再差仍不失一个太守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又说,“自从我们蔡家和将军联姻之后,蒯越就一直心有怨言。”

刘表恨恨道:“他再不高兴,又能如何?要不是现在正当用人之际,我定饶不了他。”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夫人深知我心。只是曹操兵气甚锐,我手下诸将都不堪任用,为之奈何?”

蔡氏假装不经意地说:“左将军刘备来襄阳有段时间了,将军何不派他试试?”

刘表歪着头,沉吟道:“刘备固然身经百战,可是野心不小,今天竟然说,如果我把荆州军队全部给他,他就可以斩曹操首级献于麾下。且不论他是否夸口,就算他能做到,曹贼首级一得,荆州还会属于我刘表吗?”

蔡氏笑道:“将军未免太警惕了。刘备一向以仁厚闻名,且又和将军同宗,怎会觊觎将军的荆州。”

刘表哼了一声:“那可难说。”他坐起来,接过侍女递过的水杯,慢慢地呷了一口水,眼珠一转,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刚才夫人的看法也不错,刘备虽一向号称骁勇,在中原却屡被曹操击破。既然他夸此海口,似乎也可以派他试试。”

听刘表这么说,蔡氏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情,刚才刘表在前殿议事的时候,她其实也躲在屏风后偷窥,她第一次见到了刘备,稍微有些失望。虽然刘备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双耳下垂,两手过膝,有异人之姿,可唇上颌下竟无一根胡须,像个宫里的阉宦。蔡氏心目中的英雄可不是这样的。就长相来说,刘备还不如刘表,刘表身长八尺,比刘备高半个头,形貌昳丽,须髯甚美,当年闻名海内,恐怕也得益于这幅姿容。可惜刘表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徒有其表,十多年前,他单马来荆州赴任的时候,也算是意气风发,似乎满怀澄清海内之志,然而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蔡氏脑中不断胡思乱想,手上机械地给刘表按摩着,耳边突然传来刘表的鼾声,他睡着了,嘴边满是涎水,斑白的胡须上亮晶晶的。蔡氏停住了手,发起呆来。

第二天,刘表单独宴请刘备,饮过几杯之后,含含糊糊地说:“今天让贤弟来,一则是饮酒,二则有事情要和贤弟商量。”

刘备见刘表满脸疲惫,皱纹好像多了一倍,不禁对刘表有些可怜,他垂首恭敬道:“有事请明将军尽管吩咐,备洗耳恭听。”

刘表点点头:“刚才又得军报,曹操北伐邺县,兵困于河北,南阳空虚,我想,这倒是个北伐的好机会,贤弟以为何如?”

刘备兴奋的神情立刻见于颜色:“当然是个好机会,明将军诚有心,备愿负弩前驱,为明将军率兵进攻宛、叶。宛、叶一下,曹操的南阳就在明将军的股掌之中了。”

一向传闻刘备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看来似乎不实。刘表心里暗想。他笑道:“贤弟也这么看,那真是机不可失了。我本想亲自率军,怎奈我的《新定丧服礼》刚刚完篇,诸生都以为应当开个说经大会,详细论辩,是以一时不能脱身。贤弟既然愿意,就代我一行罢。”

刘备突然有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天哪!生逢这样的乱世,这位荆州九郡的首脑,竟然还有心情谈论经义。他想起了当年袁绍拒绝部下袭击曹操的建议:“我的幼子如今病重,没有心情出兵,以后再说罢。”殊不知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兵破之际,全族都要身首异处,何止幼子。他简直可以想见刘表将来和袁绍相似的命运,怪不得曹操说刘表乃冢中枯骨,光凭这份见识,人家就高出刘表远甚。这种货色,拿什么去抗衡曹操?

然而这倒是自己的机会,他深知除了和曹操对抗下去,绝对没有任何出路。如今刘表愿委派他北伐,这个机会怎么能放弃?他下意识地频频点头:“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刘表道:“如果北伐有功,还可以威震东吴,他们绝不敢这么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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