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亲送的母亲，我没有去。
外婆一家住很老的房子，那个地区少数的老房子之一，据说，战争时日本人曾把附近村庄烧得片瓦不留，没人知道它为什么未被烧到，而且保存完好。
住过十几代人，你要是推门，会听到吱扭的响声，东西厢房开着一长排木窗，上学前住过几年，我的外公去世很早，我跟着外婆，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吹气玩，把气息哈到窗玻璃上，再用手指抹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没人知道我画什么。有时他们凑过来，只能看到潮湿的一块水迹。
顶喜欢冬天，房间里烧着炭炉，还有外婆专用的铜制的手炉和脚炉，非常的暖。
大雪下得无声无息，最初那些触到湿暖的地，立刻化成黑郁的泥浆，然而终于被后来不断涌上来的雪覆灭掉，变成白皑皑一片。
青砖地，花坛，水缸，墙角平时面目可憎的杂物，都变得冰莹剔透。
夜还不是很深，白炽灯泡浑浊暗淡的光从窗隙漏出，一条一条印在天井里。两边厢房的谈笑声被厚厚的板壁过滤掉，听起来很远很远。
我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趁着雪下小，一个人跑出去，把门外桂花树上的雪一勺一勺挖到瓦罐里。
煤球在炉中烧得像一堆通透的红柠檬。瓦罐放到炉子上不多久，开始飘出白烟，一蓬蓬，越来越浓密，湿润温暖。雪水渐渐翻腾，滋滋作响。迷雾囿满整个灶间。
那水很甜。有桂花的香味。
5
在新的四年三班，我是孤独的，很久，也没有朋友。
学校离家不远，放学后喜欢背着书包多绕一段路，只为去铁路走一走。也会碰到几个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的同学，大家比赛，看谁在铁轨上走得最快最稳，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一群小孩，最后常常散得只剩我一个。
站在铁轨边，呼啸而过的火车带给我生命最初的启示，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慢慢踏着枕木，昏黄的夕阳下，沿着铁轨延伸的远方，前面是哪里？前面的前面是哪里？它的尽头又是哪里？如果我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又会到达哪里？
没有人告诉过我。
孤独，现在也是。
如果一个人，就是孤独。
6
好几年时间，最想要的是一台录音机。因为没有录音机，学歌不太容易，不过那时悟性好像还好，一首歌，东听几句西听几句，拼拼凑凑，也就学会唱了。一台录音机，曾经是我最奢侈的梦想。终于，有了，比这好的多的，也有了。而什么时候，我的生活里，歌声越来越少。
7
曾经我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因为这漂亮，许多人对我寄予了大的期望，他们总以为这样一个孩子，将来一定能出息。时光证明他们的预见是错误的。我最终只成为一个平庸的人。因此怕遇到熟人，怕狭路相逢的人询问我的境况。怕对自己流水一样的生活作任何回想。
8
飘了二十多天，雨，终于在强冷空气中结束了。
下午上街，领稿费。我的一个油画，被刊登了，印在一本杂志的封底。
我的画大多去了城中的一个书画店。还有一家，比较远，要坐四十分钟的车才能到。他们开出的价钱很低。我不怎么会讨价还价，也不怎么认知自己的价值。
“这种画，卖给谁呢？”第一个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说。
类似的话，听了很多，也碰到真正喜欢的，慢慢的，有了买的人。
如果你想，可以去那儿找找。也可以去餐馆试试，我的画，有相当一部分，据说他们买走，因为便宜。我不介意，挂到哪里都是一样，我只有画的欲望，很强烈的欲望。
我的生命在那些纸上。
今天天气很好，蓝莹莹的天空，有太阳的影子。只是，阳光淡薄，不暖。
取好钱，在邮局的期刊柜台找了一圈。想要的杂志还没有到。
从邮局走出。
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段。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很多笑着的脸。我不认识他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
玻璃橱窗开满了白皑皑的雪花。
我跑起来。
追一辆即将离站的车，知道追它不上，只是为了可以跑。
9
不，你错了，我不是一块精美的，容易打碎的玻璃，我是从黑暗里生出来的一只黑色陶罐，也容易打碎。
被你。
10
生活，不过是人在地球上难以解释并且短暂的一个过程。
死是这样简单的事。
我从前的一个老师，死了。
蹈海而死。
我记得他，总是穿着整齐，白衬衫，配蓝色中山装，或者灰色的西装外套，他是干净的男人，戴一幅黑框眼镜，样子斯文，喜欢整洁。
我们看到的，为什么总是和事实不一样。他的事实，我不知道。只听说他女人非常美丽能干，他的言行给人的感觉也是一向以此为傲，但是她的美丽能干并未给他什么具体的幸福。
房子现在上了锁，没有人住，他女人搬走了，院子和屋顶长满野草，那天我走过，听到有人说起他的名字。
海水吞没了他。他不再需要陆地，也不需要陆地上的房子。
他是教自然常识的。他说过，人，最早从大海来。是不是因为这，所以他选择回到大海。
我很怕。怕死。怕时间的凝结和中止。亿年，百亿年，更久，可怕的恒久的黑暗。
你怕吗？
二十五岁以前，我以为自己不会死。哈哈。真的是这样，你笑话我了吗？
我从小怕人笑话，很多时候，我看起来古板，天真的是内心。
11
有吗？这些我都有吗？
我觉得自己并不具备你所说的气质。我是莲，今年三十岁，正开始第一阶段的衰老，皮肤有点松弛，也有点起皱。你确定没有弄错？
但我担心。
无事可做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想起你的出现。
我总以为，你是存在的，在很早，很早，我有了确定的形体，并且能够独立思想，我就知道，你是存在的，而且总有一天，你会来。
当我不能画下去，经常转移自己，以缓解紧张焦虑的情绪。
做家务，逛马路，购物，看书，这些都不行的时候，那就乘车，给自己一次或长或短的出行。
那是趟某贫困省份开过来的长途列车，一坐上去，就蒙罩了车厢的灰尘。
高声说话，吃东西，上卫生间，肆无忌禅地踩踏碰撞，客满的车厢没有避让的余地，空气污浊。每次都是这样。
我乘着这样一列火车，释放自己，沿途寻找风景，却遇到你。
为什么会遇到，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留下线索。让我寻着来找。
你不要跟我提前生，我不相信前生，也不相信来生。
我不欢喜把今世不能解释的，归于前世，再把今世做不到的，推到来生。
我只知道，你来了，终于来了，就是这样。
12
昨夜做梦，爬上一座起火的石山。很大的火苗，烧着我的手脚。行人三两的经过，我走不到平坦的路，便只有奋力继续。
不疼，梦和现实最大的区别，是让我失去痛觉。
梦境有象征的。是不是这样？
我要告诉你什么？岩石尽头积雪的茫茫树林？我看见自己跑着跳着，停在一扇黑色的门口。
房门低矮，而且没有上锁，一扭，就打开了，我的父母睡在里面，小声交谈，我抱起外面小床上熟睡的年幼的自己，悚然时光的流逝。
南窗阴风呼啸。
西窗日光狰狞。
13
中午天气转晴了，很大的太阳，坐在朝北的窗口，可以看到水蓝的天，淡金色的阳光。
朝北的房间，开始是餐厅，后来搬出了吃饭的桌椅，成为我的画室，非常小的地方。
尽管相当长时间我向往大的无当的房间，大的无当的窗户，看出去大的无当的天空和土地。直到现在，这个向往也没有泯灭，我还是很高兴有一扇薄薄的门可以把我同周围暂时隔绝。
一个超越存在和能力的东西，仿佛具有怪异的力量，能间隔开所有的相同或迥异，我喜欢门，喜欢猜测门外背景的广阔。
我的私有的领土，二十七岁，才开始有。
我的画架，是我的先生给我做的。我可以不说吧，他的名字，也许你知道。我的笔，颜料，大多也是他买。每一次出差，都会把食物塞满冰箱和抽屉。每一个下雨的傍晚，都会等在我必经的路口。
应该说，他是最爱我的人，纵容我的任性和倔强。
我常常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也许，是他给我太多。
也可能是，无论他怎么给，都不是我的想要。
再就是，我只喜欢拥有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14
今天没有你的消息。
空白。
15
“湿润的双眼含满了感激”。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的话？
所有我所说的，你都不要信。也不要误会我的眼泪，我只是深陷自己的世界，又不知如何解释而已。
很多时候，我喜欢虚构情绪，来满足自己，真的这样。
不对，不是欺骗，而是制造，我希望有一种情绪，它贯穿我的宁静，或是快乐，或是忧伤，甚至悒郁。
我是分裂的，就像现在，一个我深信你双眼湿润，一个我对此嗤之以鼻。
你所见到的，都不是我，你所听到的，都不是我的声音。
你不要信我。
我也不信你。如此最好。
16
真话总是伤人的。
我答应你，再不说那些伤人的真话，是，有时我怕，怕受欺骗，怕这一切都是假象，我们相见的日光下的长廊，明亮的天色，你的出现，都是假象。
让时间来证明吧，时间最终会说出一切。
你说的对，生活不尽是欺骗和伤害。更多的，它是一种稳定，我们对它只能顺应，而不是颠覆。
我不仅是我，你不仅是你。每一个人都不仅是他自己本身。
17
下午三点半，做完手边的事情接下就是等下班了。
金黄的阳光刷过西窗，浮留着静止的光。离六点半还有三个小时。太阳没有任何提早消失的迹象。十几次站到窗口。泥土，树木，屋顶的尖角，我日复一日看着的风景我盼望它们被暮色笼罩。
曾经我非常讨厌这里，一间间水泥砌成的四方的屋子，院子种着黄杨和木莲，机器轰隆隆的响声，机油的气味，架起的排放污水的管道，印出来的字。现在我喜欢。它给我安宁。
莲，是这里若有若无一个影子。很少有人叫莲这个名字。
想我的画，即将在黑夜里成就。
18
没有，没有上过和绘画有关的任何的课，也没有过任何的老师。
最初，七岁的时候，每天下午，都去母亲工作的工厂拎开水。他是突然叫住我的，在楼下过道里，我跟着走进了他的家，同一幢楼，不同的单元，房间很乱，按照他的要求，我坐在仅有的一张凳子上，好像过了很久，我在他转过来的画板上看到自己。后来我知道他以画为生。
不务正业，穷而潦倒。当时对他的评价。
他是突然离开的，最后一次去，看到他没有带走的一些画，大海，很多的大海，还有我见过的风车，山岗，晚风下的花丛，我认出一张我的，静静夹在大海中间。是我的头像。很茫然的眼神，抿紧的嘴唇。那时我还不懂对人微笑。
每张画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字迹，我猜想是他的名字，然而那么潦草，我不认识。
他，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从我七岁的时光里不告而别。
我记住了自己的画像。
19
四年三班有一个喜欢画画的女生，每一节课下，都有一场绘画秀，十几个孩子围着，看她作画，她画得最多的是人像，逼真的。
挤进去费了很大的气力，但还是看到了，这样的啊，画画，好像不难，我想自己也会。
每一本识字课本上都涂着线条，那是起初一段时间，是的，上课很少认真听讲，不用心学习，没有人告诉过我大学是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生活包含着多少差别。
也可能说过，但不能听进去，我不是能轻易听得进别人话的人。
自己走远了，以为很对的一条路。
是，我看起来言辞谦虚，但内心骄傲，轻易不被打动。
初中一年，父亲翻出一本旧的素描画册给我，让我揣摸自习，56年的老版本，比我的岁数大得多，但是我知道了骨骼，肌肉，光，阴影，明，暗。
自己画，没有人指教。
父亲给我找过，一个擅长国画的画家，去了，恭恭敬敬的，看上去像个听话的好学生，学过半天。逃回来了。还是自己练。一直到初中毕业。十六岁。
对，不再画，没有再碰到炭笔，铅画纸，想都没有想过。这段时间差不多长达十一年，我记得很清楚，又一次拿起笔，我二十八岁。就是那一年秋天，我的孩子上了秋季班的幼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