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她就想去西藏了。
她是个心思细密,感情丰富的人,读初中时像模像样写了许多诗不像诗,散文不像散文的文章。那些文章虽然后来一篇也没了,可年轻时抒发过的东西是不会真正消失的。那是她心里最初的爱吧。最初的爱总是这样的,跟人的关系好像不大,都是些对树啊花啊的爱。可是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摆脱男人,在生活中完全撇开男人呢?即使结婚许多年了,她仍然是要爱的。爱男人,也要男人爱。她当然不会跟别人承认这一点,她也不会跟别人承认,她不是很爱丈夫,甚至谈不上爱他,工作第二年她就认识他了。那时她还没到总厂来,只有关系硬的人一进厂就坐比较舒服的位子,像她这样父母都很一般的人只能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地来。上面叫她去管分厂棉纱仓库,是照顾她还是没照顾她,她也不知道。什么没说就去了,对领导还有几分感恩,管仓库毕竟比较清闲,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不累,工资又过得去,也就没什么不知足的了。她一个礼拜回家里一次,平时就住在集体宿舍里。同事煮了好菜,肯定要坐在一起喝点酒,谈谈天,有一些人知道的比较多,就会透露点机密,听的和说的便都有了几分亲密。他们开始也叫她去,说过来嘛,一个人呆在屋里做什么?她尽管随和,他们说的她都不知道,又说不出什么,以后就不肯去了,宁愿自己坐在屋里听那边哄的一阵笑,过一会又是哄的一阵笑。仓库跟前有块很大的场地,有些人晚饭后来打羽毛球。那时她准备考职称,要考英语,经常和她打对手的一个女的说,有个男的英语好,她就真拿了书找上门去问他。一日说好去问借一本英语书,直到黄昏时分她还没去,他就把书送来了。其实她是碰到生理期,晚饭也没吃,下了班就睡觉了。本来生理期的疼也不算什么,早习惯了,可饿着肚子,孤零零看着天黑下来,对面的灯光印到窗台上,很远似的,她突然难过得想哭,躲在被子里就真哭了起来。正哭着,他敲门了。当时真是尴尬,他坚持说她病了,她坚持说没病,又说不出没病为什么不吃饭就睡觉。她红着脸,窘得不知道怎样好时,他忽然明白了。说他去去就来。回来手里拿着一包饼干,一包红糖,泡好糖水,端到床边递给她。她非常不好意思。本来应该叫他坐坐的,也没顾上。那以后,两人的关系近了一大步。他到这个小镇,是因为他读的通迅专业太超前,一时找不到理想的单位,只能屈居这里。等社会上急需这个专业的人才时,他就有了去处。他走后,她又回到一个人孤寂地呆在宿舍里的光景,只等回家过礼拜天,两人见上一面。他每次都到车站来接她,叫他不用接,他还是来接。那段时间,一个同事因为结婚照顾夫妻关系调到了总厂,他得知了马上说,“我们也结婚吧?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赶来赶去了。”她回过神,才想到他是在跟她求婚呢。这段经历,她几个朋友都知道,她们都觉得他挺实在,知道护着她,靠得住。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是当丈夫的。她只是不十分爱他,几天不见他,也不怎么想,可他真不来了,她又很盼着他来。她弄不清自己怎么回事,而且他们的事厂里都知道了,亲戚朋友也都知道她有对象了,要否认也没办法了,大家都催她发喜糖,她这一年也不过二十多点,就真准备着跟他结婚了。以为结了婚,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就会没有了。结婚没多久,她就怀了孕,她的本意是先不要吧,跟她妈说,她妈吓了一跳,说都结婚了,干嘛硬生生弄掉?头生孩子才好啊。她妈怕说服不了她,跟她爸也说了,又跟她丈夫也说了,丈夫又去跟他父母说,把她那一点点念头瓦解了。现在这个孩子都十二了,个头高高的,不像小学生,像初中生。她现在倒是一点不后悔生他,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一年一年顺顺溜溜长着,看着他,就觉得心里亮堂堂的,当年真依了她,不就没有他了?只不过,除了上班做家务,她还是有点感情没有地方去,一年一年憋着。七年前,她爱上了跟厂里有业务联系的刘树恒。也真是凑巧,他两次来,科里都剩她一个。和别的经理比起来,刘树恒挺木讷的,反过来就有一些忠厚。她丈夫也是忠厚的,她应该爱上一个能说会道的才对。可她心里对能说会道的人始终有些怀疑。正因为刘树恒话不多,才显得一是一二是二,特别真实。本质上她还是喜欢真实。喜欢他对常见的问题作一个意想不到的总结。有一天他们在一个挺高档的茶室里说着话,刘树恒突然说,“不行,再这样我把持不住了。”她不知道他把持不住什么,半惊半疑还在看着他,他已经过来抱住了她。这个人,他也太快了,她觉得抱和吻之间还有一个门槛的,但是刘树恒一下就吻上来了。她只能像炒菜尝咸淡尝了尝刘树恒的嘴唇的味道,准备只要有一点点异味,就把那只长得不怎么样的嘴唇吐出去,虽然因为胃火,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自己口中也常生异味。那只是一霎那间电光火闪的胡想,刘树恒的嘴唇既没有烟味,也没有口香糖那种不自然的香味。可是刘树恒把持不住的自然不仅仅是这些。那个时期刘树恒经常给她打电话,她在家里,刘树恒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在家里接刘树恒的电话很不自然,其实他也就是说点家常的话,和丈夫的家常的话不同,刘树恒的家常话就像厂里的海归说话要夹几句洋文一样夹几句对未来的盼望。去一次西藏,就是刘树恒说的。刘树恒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一次西藏。”她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得很妩媚,她过去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妩媚,刘树恒好像呆住了,仿佛台上的老生,不知道怎么好,只会呀呀地叫着,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过一会才说,“你别不相信呀,我们一定要一起去一次西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