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喝醉酒的女朋友在她家里吐得一塌糊涂。丈夫很讨厌这个女朋友,把她看成引她堕落的导火线,埋在他们之间的炸弹,实在是碍着她的面子,才听之任之不说什么。那一次,丈夫没说什么,她倒是下了决心,真不能跟她来往了。
可是她的嘴唇时常地感到空疏,总想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的嘴唇狠狠地压在那里。看着镜子里依旧红润的嘴唇,白皙的脸,圆溜溜的身体,心里一个声音钝钝地喊着:我在死!我是在死!
她想过死。最好死在外出旅行途中,那种僻静的小地方,没人知道那里悄没声息死了个人。可是一想到死,她就会想到儿子。不要说儿子没有母亲的照顾长大成人,就算他成年以后,她的死也会像一出戏阴郁的开头,长久地影响着他。她渐渐想,反正人人要登上这艘船,她实在不必这么着急踏上去。
她的郁郁不乐终于让丈夫决定带她出去一次。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过了。作为丈夫,他是知道她的。所以把地点定在了西藏。他以为她会很高兴。这不是她向往了很久的地方吗?
出发前两天她收拾好两个背包,把儿子送到父母那儿。她还准备了一些水果,她看上去还是很高兴的。也许,这是因为离她的生理期还有一段时间的缘故。她经常这样,生理期前后,脾气会变得很坏,很容易生气,大声嚷嚷,莫名其妙地流眼泪。他已经知道他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做,就像她养的瓜叶菊,焉了就放到室外去,吸收吸收露水,自然就会挺拔起来。
火车深夜到的。尽管一路雪山湖泊、蓝天白云地看过来,她还是不大相信自己在西藏了。出租车开到拉萨桥上,她的头轻了一轻,就像一样东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也许这就是高原反应。她把自己的手脚重新摆放了一下,看了丈夫一眼,丈夫也看了她一眼,那一时,她和他是真的高兴的,他们到拉萨了。丈夫哼着“坐上火车去拉萨”,和司机攀谈起来。
她看不惯丈夫询问司机房子多少钱一个平方的样子,什么也没有说,跟着他下了车,进了旅馆。房间在二楼,服务员脸上有两块晒出来的红斑,她傻呵呵地盯着服务员,听她说这家旅馆的位置极好,出门就能看见布达拉宫。服务员走后她拉开窗,窗外是一条交叉的马路,这会没有人,也没有车,幽暗的山上飘动着浓密的云雾。她还是不相信自己是在西藏了。
丈夫关心的是他们睡哪张床。她想,这床这么窄,两个人想必很挤。丈夫在她脸上看出这一层意思。“你睡里边这张吧,”他说,“我睡外面这张。”她心里不觉轻松了一下。这只是头一夜。也许,明天他会去想办法换一张有大床的房间。
从夜里一点到第二天中午,她一直睡在里面那张床的雪白的床单上。这就是旅行的好处,它可以把人的生活弄得很随意。
她起来刷了牙,很马虎地给自己化了个妆。吃了饭,慢吞吞地步出旅馆。看到布拉达宫的一霎那,她激动极了。不过她还是不相信自己已经在西藏了。仿佛她心里还有一个西藏,她到了这里,它又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了。那天他们就是在大昭寺一带转悠着。丈夫打听到布达拉宫的门票很难买,也许他们得多花一点钱,买黑市票了。她丝毫不关心丈夫的焦急,也不心疼那笔必须多花的钱。她贪婪地看着拉萨上空的蓝天,可是她始终不能相信自己真在拉萨。她已经它的心脏里,却不能贴近它,这是为什么?她沮丧起来。看上去她像是走累了,也许还有点轻微的高原反应吧,丈夫看着她,她讨厌丈夫这种错误的理解,叫了起来,“我没有高原反应。”回到房间,她洗了洗,立刻睡了下去。丈夫没换到房间,她还睡在前一天晚上睡的床上。她等着丈夫关掉电视机过来。难道因为她刚才的叫声他不想了?他们总要在西藏做一次爱的,她想。虽然她对此实在唤不想劲,还是默默地等了很久,直到蒙眬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们如愿进了布达拉宫。顺着广场那道窄窄的木梯走到幽暗的宫内,她忽儿有些说不清楚的害怕。大家都去十二世释迦摩尼那儿许愿去了,她也过去许了个愿,杂七杂八地请佛祖保佑孩子好,家里大人好,她自己,她的心灰暗了一下,就像蜡烛点到一个地方突然暗一下,暗过了又亮了,从皮夹里拿了一张五十块,恭敬地放到功德箱里。释迦摩尼会因为那五十块钱成全她吗?这个时候,她就觉得和她想要的比起来,她付出的实在太少了。她不觉看了丈夫一眼。像过去年轻的时候那样,把手插到他的臂弯里。这样走了一段,人多了起来,她把手拿开了,放回自己的口袋。
那天晚上,丈夫回到房间里,洗了澡,说声睡了,就睡了。
她和前一天一样,比他早一点躺到床上。如果这一夜丈夫睡过来,她不会拒绝他的。这也许是因为下午,在布达拉宫里,对他有了一点很久没有了的温柔。那可是在布达拉宫里,——虽然她还是没觉得自己在西藏。在床上,她想到她没有十分爱过他,可也爱过几分,什么时候,连这几分也淡了。他们变得这么乏味。世上的夫妻是不是都这样?换一个人,说不定他们会在布达拉宫前的花园里接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