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照妈记得那天晚上,映照瞪着黑灵灵的大眼睛,寒凛凛地望了她一夜。从那天起,五岁的映照就突然长大了。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映照妈日夜祈求,盼着映照将来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三十多年过去之后,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映照比她更不幸,不停地漂泊,不停地被男人抛弃,不停地失望,再不停地渴望。
今天,映照妈想着迁坟的事,就忘记了跟在她身后的乾叔的脚步声。空气里全是光,全是硬铮铮、明晃晃剑一样的光,光抵在她的额头,抵在她的心,抵在她的双腿上,映照妈觉得浑身都疼,也就越走越慢了,后来,就连脚下的这条弯曲细长的小径,也抵得她脚底板像扎了铁钉。映照妈知道自己病了。她已经看到了映照爸的墓碑,墓旁长着一棵清晓疏淡的柳树,树下有一些青草,还有几株野花。映照妈想,那真是个好地方,好得她只想躺下去,闻着四周草木的气息,彻彻底底地睡一觉。
映照妈把酱牛肉放在映照爸坟头的一个粗瓷碗里,阳光强烈地近似荒凉,映照妈只站了一小会儿,便忽冷忽热冒了一身汗,头也隐隐疼起来。映照妈抚了抚额头,觉着累乏,却又没有别的去处,便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墓旁柳树下,倚着映照爸的坟堆缓缓坐下来。
只是,一当坐下,映照妈才知这地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好,一根枯草戳了她的大腿,几块碎石子搁着她的骨头,地也有些冰凉,不时有蚱蜢、蜂子、蚂蚁这些小玩意儿打扰她的清静。不仅如此,映照妈还觉察到站在墓碑前,与坐在坟堆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站在墓碑前,她对映照爸是有话可说的,她要告诉映照爸矿区的新鲜事儿、映照的工作、家里丢失的白猫,以及她的衰老诸如此类关于活人世界的种种变化。看着这个竖在她面前的石碑,就仿佛看着一位沉默的师长,而她则是一个听话顺从的学生,按时交上自己仔细工整的家庭作业;但此刻坐在坟堆中,半倚着映照爸的坟,她的内心已截然不同,没有墓碑挡着她和映照爸,她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都太难堪了,也太难以忍受了,三十多年以来,她不知在这座空坟前说了多少话,映照不知在这座空坟前跪了多少次。时间从她的嘴边、从映照的膝下流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若是有人想嘲笑她对世人、对女儿的欺瞒,这么多年过去以后,也会对此麻木不堪、无动于衷了。映照妈是想嘲笑自己,然而,一当看到不明真相的映照跪在坟前,就开始痛恨和埋怨自己。
映照妈一边想,一边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一只黄蜂围着她叫嚷了好一会儿,映照妈挥手撵了几次,才赶走了这只惹人烦、不通人情的小生灵。
映照妈向四周望去,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坟包围裹着她,有的坦荡荡地看着她,有的完全被前一个挡住,有的伸出半个脑袋窥探着她,这样错落着一层层延展而去,就使她并不比一个孤单的活人更可怜,如果想到这些圆冢之下另有一个忙碌、扰嚷的世界,甚至会觉得四周也是热热闹闹的。
阳光过于强烈,事物在白光中越发地模糊了,那些目力所及的坟茔,以及坟茔上的草和破旧的纸花,都像气流一样,晃晃悠悠向上飘腾着。
“这另一个世界是怎样的?”映照妈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既看不出那些坟茔的表情,也想象不出那些坟茔之下的国度。她只知道一个坟茔包裹着一个躯体,就好似一个生命携带着一个魂魄,而映照爸空空如也的坟穴,显然成为这个国度议论纷纷的异数了。
“怕是死人也像活人那样说三道四。”映照妈揉搓着额头,疼痛在额头与太阳穴间滚动,活像有人推着一个石磙,在她额上走来走去。
这时候,乾叔歪歪斜斜地靠近了映照爸的坟头,看见映照妈心碎地坐在坟边,忍不住开了口:
“地凉,这儿风也硬,你起来进屋坐着吧。”
“乾叔,我想起来了,我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映照妈,为了什么?”
“活人中谁也没法告诉我映照爸去了哪里?也许这里的鬼魂能告诉我。”
“映照妈,还是起来吧,你身子弱。”
“乾叔,你是好心人,我知道你是怕真有哪个鬼魂附上我的身。”
“这种事是不好说的。”
“我倒是想呢,也许他们知道映照爸的下落。如果真有鬼上了我的身,你可要帮我问问。”
乾叔一点点走近映照妈,残腿极不稳当,有一刻险些要摔倒,但最终还是依靠那棵柳树,搀起了已经神思恍惚的映照妈。
“乾叔,你晚上都听过什么声音吗?”
“不瞒你说,映照妈,夜里声音多着呢。”
“乾叔,你又要吓我了。”
“普通人是听不到的。有时候,他们闹得太凶了,我就吼一声,他们立刻就安静了。死人没有活人那么大的胆子。但是偶尔也会蹦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让活人受点罪。”
“乾叔,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你是越老越迷信了。”
“你不是也希望鬼魂能告诉你点什么吗?”
“我是又信又不信,没一点盼头的时候,我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死人像是掌握了活人的很多秘密,但是他们没有语言,只能边“咿咿哑哑”边比划,所以,那些声音,即使听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
“乾叔,你总能听见那些声音吗?”
“是啊,都30多年了,从他们把我救活,我就能听见了。石头把我的脑袋砸坏了。有时候,我不想听都没办法。”
“难道你从来没听到映照爸的声音吗?”
“映照妈,你希望映照爸对你说些什么呢?”
“他一定会怪我,当年把他当作死人,不明不白地给他立了一个空坟。映照爸也许根本没死,有一天他会突然回来。”
“映照爸如果突然回来,会比死了更让你害怕和伤心。映照妈,你说呢?”
“乾叔,我心里的苦闷都不算什么,关键是眼下,要迁坟了,我没法向映照交待,人死了,得有骨头啊。”
“映照妈,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我做的那个梦吗?映照爸的坟里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乾叔啊,你真是老糊涂了,难不成要我打开坟,对映照说,你爸从这道口子溜走了。”
“你要是觉得太难办,这也未必不是个办法。有时候,人解决不了的事,就推给鬼吧。”
“唉,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映照那丫头,还能信这个?!”
白晃晃的阳光下,白晃晃的墓园小径上,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絮絮叨叨地走着。映照妈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而腰背就像锈蚀的螺栓,稍一用力就有断裂般的疼痛。
乾叔窄小凌乱的小屋格外阴凉,映照妈疲惫地坐了几分钟,便冷得打颤。
“缓缓再回吧,你脸色不对。”
乾叔给映照妈端了半杯水,见她气色瘁弱,就上前给映照妈把了脉,接着触了触她的额角。
“你发烧了。之前自己不知道么?”
“早上起来就觉着不好,见了迁坟通知,什么都忘了。”
乾叔拿起毯子给映照妈盖上,而后从字台的抽屉摸索出了两瓶药。
映照妈服了药,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对乾叔说:
“那些死了的兔子,你称出什么了吗?别再弄那些东西了,你的脑袋会被它们搞坏的。”
乾叔什么也没说,映照妈睡着以后,他擦了把汗,又出了门。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映照妈能对乾叔说这句话了。大难不死的乾叔,并没有如俗语所言——必有后福。他原本是矿区医务室的一名大夫,只因那天下矿了解矿工皮肤病的由来,就为此遭了大灾。之后有人说他命大福大,有人说他生不如死,就此便慢慢疏远了这个从死地回来的活人。乾叔从旁人看他的眼神就能明白,他们害怕他,害怕他这个周游了死亡国度而后又像活人一样吃喝拉撒的废人。有时候,那些人确实打算问问他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但是都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无法开口。而乾叔自己,年复年、日累日,也就因为旁人的目光,真得认为自己是被鬼神触摸、并留下印迹的异常之人了。所以,当看到越来越多的亡人被埋进了矿区墓地,乾叔便请求矿长,允许他来看着这些亡灵。乾叔想,除了这些死人没把他当做怪物,让他得以清静,就只有映照妈能够体恤他了。乾叔还想,当年如果不是出现了徐工,作为矿区卫生员的映照妈八成就成了他的妻子。
过于孤寂的生活,以及对亡人世界过度地遥想,使得乾叔越来越沉迷于一些虚幻的事情,譬如映照妈在昏沉中叨念的那句话。那件事只有映照妈可以耐心地劝劝他,若是换了旁人,一定会认为他神经错乱了。因为那确实是一件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为了向映照妈证明人死之后并非什么都没有了,凭着他对生物能量的思考与理解,乾叔想出了一个奇怪的办法:为垂死的兔子称重,查明兔子在死亡那一刻体重出现的变化。如果得出体重减轻的结论,那就太好了,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够解释减轻的那一部分,正是从肉体中得到解脱的灵魂的重量。但是,这个不为人知的试验已经进行了将近20年,乾叔得到了许多相同的数据,也得了更多不相同的数据,而根据这所有的数据,乾叔想证实这一命题的希望越来越小了,不仅如此,事实反而一次次让他往这个命题的反面走去。末了,乾叔只得全凭自己的直觉,以及自己超乎寻常的听觉器官,来使自己相信另一个国度的存在。
当然,于汹涌不息的活人世界而言,乾叔的这个古怪举止根本不足为道,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对这个虚幻国度的猜测和痴想,顶多就只对打发自己那些枯寂的时光有点儿意义。
然而,乾叔确确实实想做点什么,好帮助映照妈度过这个难关。映照妈睡着了,眉头都蹙得那么紧呢。他守了这么多年坟,为死人种树植草、清扫庭院,和他们说话,再谅解和陪伴他们,虽然偶尔也呵斥他们几声,但那都是为了避免让他们也和活人一样不得安宁。乾叔想,他为死人做了这么多,他们也该有点良心,与他一同帮帮映照妈。
乾叔一瘸一拐上了大路,映照妈病得不轻,他得想办法通知映照。
可是直到映照急匆匆赶来接走映照妈,直到十天后矿长迁走他老子的坟,直到矿区墓地越来越多的坟被迁走,乾叔仍然一筹莫展,没想出任何可行的办法来帮助映照妈。
农历八月初一,映照妈依如往常,在来墓地的路边拨了些苜蓿。
“喂不了多久了,这些兔子。”乾叔接过苜蓿,边走边说。
坟地一迁,乾叔一走,这些兔子的将来也会没了下落。谁会要这些整天跟死人一起生活的兔子呢,恐怕它们的肉都让人嫌弃。映照妈了解乾叔的心思,慢吞吞接了一句:
“放了吧,再养几天就放了它们,活了死了看它们自个儿的造化了。”
乾叔无语。映照妈又说:
“迁坟的日子定下来了。八月十一,也就这天合适了。”
“都准备齐全了?映照那儿,你也想好了?”
“想好了,跟她直说吧,再瞒也瞒不下去了。不是什么过不去的事,这些日子我想通了,当年映照爸去的时候,那么难,不也过去了吗?跟这一辈子受的罪相比,还能难到哪个地步呢?”
“你如果觉得开口难,我去跟映照说?”
“不用了,乾叔,你去说,映照八成会认为我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爸爸的事。”
二人站在屋旁的树荫下说话,四处一片栖惶,那些从前疏朗宁静的野花野草,不是被杂七杂八的脚印踩得东倒西歪,便是被零落的泥土埋得只余下半个头、或者一截身体。
“活着不安宁,死了也不安宁啊。”映照妈说罢拢了拢鬓角被风吹散的白发。
“矿上说,这里要修高速公路。”乾叔抓住在风中飘拂的那只空袖筒,利索地打了个结。
“乾叔,我们这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呢?每一天都觉着难和漫长,可是当熬过来了,又觉得这一生过得这么快,简直像没过一样。”
“映照妈,往后别再为难自己了,安安心心过几年吧。”
“坟地迁了,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跟死人过了这么多年,习惯了。已经托亲戚在老家乡下找个看坟的活儿。”
“唉,你这一走,咱们再见可能都是鬼了。”
“前夜王婆给他儿子迁坟,像是中邪了,不停数骨头,硬嚷嚷着少了一块,说是他儿子的骨头在前面跑着呢,说完拨腿就追。末了,被人按住的时候,手里真攥着块骨头。把帮忙的人都给吓跑了。”乾叔两眼失神,像是喃喃自语。
“我听说了,第二天还做了梦,梦见那些骨头像人一样在跑,太多的骨头,白哗哗在路上跳着跑着,路那么宽敞,黑油油的,没有尽头。骨头们跑啊跑,像是被什么人驱赶着,远处有甩鞭子的声音,像赶牲口一样地甩着。我急着想知道是谁在甩鞭子,却怎么看不着,只见着那些白哗哗的骨头没命地跑,整个天底下都是那空空洞洞的骨头声。”映照妈一口气说完了这个梦,心里好受多了。
“是有人在拿鞭子赶着我们呢。”
“醒来我想,映照爸一定在那些骨头里面,我也一定在那些骨头里面,你在也那里面,矿长他老子也在里面,谁死谁活,谁好谁坏,谁苦谁甜,再也没有分别了。都是一样的命,都被鞭子赶着。”
二人说着话,不觉间天已经阴了,像是就要过雨的样子。
映照妈去映照爸坟上看了一通,扶了扶坟边被折断的青草、被踩踏的野花,又把滚落在坟前的土块清理了一番,觉得映照爸的坟还像从前一样安然无恙,便放心地骑车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