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盘表背不会,你就把它吃下去。以往你太不听话,得了今天这个下场。你要吃吃教训。不听话的人都是要被送走的,送走,晓得吗?就是赶出青山。”爸爸的身体一动不动,可是这些话像石头一般,将我的房间砸得嗵嗵作响。
“我真是辛苦啊,生了这样一个女儿,我又从没有对不住她。”妈妈在回廊里,有气无力地叹息。我突然十分想念妈妈身上的芳香。
在爸爸的要求下,我关紧了房间的门和另一扇窗户,因为爸爸妈妈坚信,外面世界的任何一丝风、一声鸟鸣,以及树林里的任何一阵簌簌声都会使我分心,倘若它们带走了我的魂,也就等于夺去了他们铭心刻骨的幸福,葬送这个庭院里多年以来的安宁。他们似乎比我更焦急,眼前的这张字盘表仿佛排列的不是一个个方块字,而是他们的欢乐,和美好的未来。他们急着让我背诵它,无非是督促我、驱励我,稳妥而快捷地把属于所有青山人的幸福牢牢地攥在手心,继而再送还给他们。他们想都不愿想,失去这种幸福的痛苦和恐惧,那种情状,酷似在街道上流浪的孤儿。
我慢吞吞记着字盘表,仿佛不为爸爸妈妈的焦急所动,而在心里,我是痛恨自己这副脾性的,并非我拒绝给予爸爸妈妈以幸福,若能够使妈妈感到幸福,妈妈便会不介意我嗅闻她身上的女人香,此外,还会任由我趴在她饱满的乳房上;而爸爸刚会允许我玩弄他的烟斗,即使草灰堵塞了烟道也不会怪怨我。虽然看起来,这如同一桩交易。而今,时间像从我的身上剥去了什么,那温馨的一幕幕让我鼻子发酸,至少此刻,我是做梦也别想回到从前。
事实上,这个星期六,我能够慢吞吞地背诵,已付出了极大努力。房间里,尽管窗门紧闭,却显得无补于事,甚或加剧了我的想象力,外面世界的各种响动,潮水般涌入我的房间。风吹开了天空的一角,蓝天从淡灰色的云翳露出它澄澈的脸,但是忽而又隐去了,比起拥挤荡动的舞场,这神奇的变幻更纯洁也更深刻;泉溪流过青山的石头,发出永恒的喃喃自语,苔藓柔软,年复一年攀附在石头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谁也无法破译,这种生物界独有的书写方法到底写了什么;核桃树正在风中轻轻摇荡,光线在每一片叶子上跳舞,黄蜂和蝴蝶或许已把庭院里的变故传送而出,一切会像春风吹绿了核桃树一样变得美好吗?歌声在我心中响起,我的手已经情不自禁放在了心口上,那儿是精灵的故乡,也是我的家园。这一切极力涌来,我又极力阻挡。
我将每一根神经、思绪扯得像钢尺一般笔直、连贯,不允许它们稍有松驰,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将字盘表中每一颗铅字排列其上,使之牢固地嵌入我的大脑。然而,很快,我的努力就显示出了一种徒劳和枉然。青山下有一张无形的网,而我的身体里,则有一个隐没的影子,它总是将我拖向与青山人的幸福相反的方向。无论我怎样拉扯、抵抗,每一根神经和思绪均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断裂,而一当断裂,蓝天、云朵、风、树影、溪水和歌声,便仿佛岩浆一般,从裂隙里喷薄而出,从而占据了我的大脑、全身,以至整个房间。而一旦意识到自己跑了神,我会更加惊慌无措,犹如风暴来临前的牧羊人,手脚忙乱地急于将羊群赶回家园,却怎样也避免不了顾此失彼。是的,我要将这些带离我的自然之物赶出我的身心,它们会毁了我的未来,也会毁了爸爸妈妈的幸福。整整一天,我都陷在这种你抢我夺的争战中,有时候,我极为困惑,我在与谁争战?是爸爸妈妈,还是青山人的幸福,是窗外的世界,还是我自己。
临近黄昏时,像经过了过度旋转和摇荡,我的神智已经恍恍忽忽。而那些坚硬的黑色铅字,显然已经像被泡软了的土壤,混淆在我泥沼似的大脑意识里,更有甚者,许多铅字发酵一般,在灰黯的天空下,冒着转瞬即灭的气泡。
在睡着之前,我依稀记得,庭院里飘动着陌生而遥远的声音,妈妈亲呢地呼唤着弟弟,爸爸则在门前,与过往的一位邻居轻声讨论着什么。
夜深人静时,我来到了核桃树下。
高大的陌生人已经等候在那里,见到我疲惫的模样,他似乎猜到了一切。
“今晚的歌声有气无力。”他坐在核桃树下的一块青石上。
“你在等我么?”停了片刻,我问他。
“不知道。歌声有气无力,似乎夺走了我的力量,让我没有走回去的信心。但我必须走回去,所以,我想我是在等待力量回到我的身体里。”他的声音十分平静,让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昨天我还觉得他像我一样年轻幼稚,而此时他所说的话,又和青山下的石头一样古老,令我百思不解。
“为什么歌声会吸引你?”
“因为,只有它响起,而且经久不息。”他似乎在诱导我,难道他知道我的困惑吗?
“好像有人跟着你。”他转身望了望黑茫茫的蒿草丛。
“那是我弟弟,一个窥探者、告密者,我一出门他就跟上了我。”
“你是来与歌声告别的?”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问题?如果再不出发,天亮前,也许你就赶不回去了。”我突然很烦躁。
“看得出,你不喜欢我在这里,我的确打扰了你倾听歌声。”
“虽然你也能够听到歌声,但这又能怎样呢?你要在黎明之前赶回去,我要在弟弟的告密之后忘记这里。我们都必须去忙自己的事,谁也帮不了谁。更何况,我们并不一样,你看,你一来到,无论我怎样敲核桃的门,小精灵都不会出现了,它只愿为我一人现身。”
我的话音刚落,他猛然站起来,仿佛浑身是力。
“几年前,我对另一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再没见过他,但是,每当我想起他,歌声也就随之而响起,夜晚也就没有那么孤单和无助了。”他断断续续讲完了这句话,我似懂非懂。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再也碰不上了?”事实上,在我心里,这根本不重要。
“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歌声能够时常在我们心中响起。”
“也许我会忘了它呢。”我不屑地回了他一句,因为他教训人的口气。
“就算你白天忘了它,但你的梦会让你想起它,凡是听见过歌声的人都不会忘记它。”
“青山人的梦里从来没有歌声。”
“你已经不完全是青山人了。”
“你从哪儿来?”
“青山之外。”
“那儿的人幸福吗?”
“那儿的人看似不幸。”
“那儿的人四处寻找歌声,是吗?”我突然理解了眼前的这个人,正想继续问他什么,他却已经不见了。
陌生人走后,四际刹时荡动起来,夜幕下的寂静,在不知何时急劲起来的风中,刷刷刷地坠落,仿佛秋天纷纷扬扬的落叶。我敲了敲核桃的门,一阵疾风过后,小精灵已经悄然跃入我的怀中,与此同时,歌声缓缓升起,仿佛从极深极深的底部,由远而近向我靠来,再丝丝缕缕,时光一般刊刻在我的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