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宁宁神情专注地盯着炉灶。锅微热、左手下油、右手将锅不住转圈,油在里面跟着不停旋转,荡成一个个跟锅差不多高的扇面。油越热,她手下越用力,最后油开的那一下,竟被高高荡起。她瞳孔微缩,左手盘子里的田螺“哗”地泼入锅中,被抛起的热油刚好落回盖在田螺上。“嗞啦”声未停,浓浓的香味已溢出来。
玉宁宁紧盯着螺壳颜色的变化,快速把辣椒、盐、蒜末、苏子叶等调味料一样样加进去,翻炒几下,待汤汁刚冒出小泡时,立刻离了火,再将腌好的桂花撒进去,上盖一焖,这道田螺就算炒好了。等呆会儿端上桌一揭盖子,必是满屋的桂花香。
她示意丫头薄雪把田螺端上去,自己在一旁洗干净手,再用带着梅香的油脂细细按摩。这一刻的举动才令她看起来像是个院子里的姑娘。
其实学做菜真是没办法的事,记得十二岁那年,刚被买卖到颉珠坊,妈妈一见就惊为天人。她曾说这丫头将来如果不能红遍江南,就定是男人们都做了太监。
这玉宁宁不但容貌极美,骨子里还带了种冰雪寒梅般清雅宁静的气质,配上白得玉也似的皮肤,当真是个雪堆出来的人儿!更妙的是,她高雅却并不冷冽,晶莹的脸颊上常透出一点儿红晕。这抹娇羞更让她楚楚动人!
颉珠坊是高雅的妓馆,里面不乏教姑娘琴棋书画的师傅。然而妈妈对她期望极高,特地聘了各地最好的师傅,务求让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在日常待遇上,也不曾半点亏了她。抚琴时点的是龙涎香,写字用的是松香墨,吃穿用度连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然而玉宁宁枉长了一张貌似才女的脸,学起这些来竟十分笨拙,几年下来,也只能做到勉强糊弄糊弄外行。教她的师傅一个个摇头直呼“朽木”。妈妈几次恨得牙痒痒,但又不能替了她学。终于认了她不是那块材料。然而这孩子被自己藏着掖着这么些年,别说接客,看都没让人轻易看了去,为的不就是一鸣惊人吗?如果就这样把她推出去,红颜弹指老,就算再如何天资国色,又能有几年钱好赚?
其实她急,玉宁宁自己更急。和许多被迫向命运低头的女孩一样,她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自己能卖艺不卖身,最后清清白白地嫁入好人家。为此她日夜苦练,要卖艺也总得有艺可卖,自己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还用人家说吗?百般无奈之下,她终于想起自己,其实还可以学做菜。
玉宁宁小时候和一个据说是告老的御厨学过短短一个月,那老人家乡被强盗洗劫一空,没人活下来,只好在他们村落脚。寻常的吃食都能被他炒得香飘万里。玉宁宁那时还小,和村里一群孩子时常饿得难受,就去他门口转悠。老人不但找补他们点吃食,还教他们做菜。可那么多孩子,他只用欣喜若狂的眼光看着她一个,直夸她悟性好。
只可惜这老人在他们村才住了几个月就去世了,但是那段温馨的回忆却一直映在她心头。要说学手艺,只有这个她才最有把握。
果然,玉宁宁的厨艺当真不是一般的好。作为大名鼎鼎的金陵双艳之一,她的缠头是十两黄金,但是许多著名的酒楼都从公账上出这笔钱,让自己的大厨来见她,只为求得一点指点。玉宁宁有此技傍身,倒也不用担心妈妈的脸色。只是烟火熏人,她终归要靠脸蛋吃饭,这皮肤便要更为加意地保养了。
玉宁宁抹完手,终于松了口气。她已做了两个时辰的菜,得回去换件衣服再去见黄墨寒。黄墨寒只喜欢她做的菜,不喜欢她身上的油烟味。
遇上黄墨寒,是她又一件幸运的事。那时,她刚刚挂牌第三天,就遇上了一个轻薄的大盐商。她本想弹一支《念奴娇》糊弄过去,可那一脸油光的胖子根本听不进曲儿,只把色眯眯的目光往她衣领子里扫。
玉宁宁越是心惊,琴弹得越是走音。终于那胖子说:“小娘子,你可长得真俏,瞧那小手白的,弹来弹去晃得爷的眼都花了。过来,给爷揉揉。”玉宁宁勉强笑了笑。虽说妈妈还没放出可以在她品玉轩过夜的场子,但遇上客人摸摸手脸的轻薄,她仍然不太敢拒绝。
就听她手下一滞,弹出个刺耳的怪音来。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饶了我的耳朵吧,是谁弹成这样,还敢捧着琴?”想到这里,玉宁宁不觉笑了。
之后,便是那黄墨寒推门进来了。他三十多岁,容貌俊得近乎娟秀,然而骨子里却带着种天生的贵气,看上去倒似个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员。他的眼只在她的绝色容貌上顿了一下,欣赏的目光中没有一般人的情色。就见他微笑着伸手道:“我来弹!”
玉宁宁赶紧应了,那胖子已大叫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他打量一下黄墨寒,又痴痴笑起来,“这婊子楼里还有小倌吗?生得如此漂亮,爷连你的生意也一起做了吧。”黄墨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后早已闪出两个人,一人只一抬手就掐住胖子的咽喉。
这边黄墨寒已开始弹琴了,轻声道:“丢出去就是,不用杀。”那人恭敬地点头,掐着胖子出去了。胖子一路杀猪似的叫,可他的琴声却半点没受影响,真是鸣珠泻玉,好不清亮。
自此,玉宁宁心中就装下了这个弹琴的影子。她着意了解之下,很快就知道了黄墨寒的身份——他并非什么官场中人,而是金陵第一大帮铁马堂的堂主。
作为南边黑道数得着的大帮首脑,黄墨寒却丝毫不会武功。他本是江南著名的才子、崇祯三年会试的解元郎。不但文才出众,同时熟读兵书、家道小康,人又生得风流倜傥。黄家玉郎才名远扬,人人都料定他第二年殿试必会高中,可说正是男儿年少、春风得意之时。然而他的才名却害了他。
离金岭千里之外的大樟山里,有一个自称铁马堂的山贼大团伙,在当地黑道也算赫赫有名。可是铁马堂大当家铁劲锋却不满足山寨的现状。他觉得自己的帮派不能发展壮大,就是因为缺了个有本领、会谋划的读书人。于是他相中黄墨寒,将之千里迢迢地抓来山寨,一关就是七年。他不但用黄墨寒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且第一票就杀了官府差人,杀人时故意大叫黄墨寒的名字,使黄墨寒由有功名的举人,顿成了通缉犯,不得不死心为他卖命。
七年来,铁劲锋对黄墨寒关照得无微不至,不但时常告诉他一些家里的消息,还让没在官府留案底的兄弟带些东西回去,孝敬他的父母。可是这些,其实都是做给他看的。就在黄墨寒刚被抓来的第二个月,他的家人就被杀光灭口了。
要说这铁劲锋手段虽然毒辣,可对黄墨寒却真的不错,直让他坐上了二当家的位置。由于对他言听计从,铁马堂得以蒸蒸日上。
但其实,黄墨寒早在五年前就得知了自己家人的惨死,他一直隐忍不发,暗中策划取得帮中许多匪首的支持,终于在一次行动中,将铁劲锋给杀了,自己继任了铁马堂堂主。
那铁劲锋于他,既有杀亲之仇,又有知遇之恩。既断他前程,又真心相待。所以黄墨寒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杀他报仇,可也必须努力实现他让铁马堂发展壮大的愿望。而且黄墨寒虽是堂主,却只许道上称他为黄二当家。
这黄二当家也当真说到做到。如今铁马堂在南边的势力,该只在公推的南方黑道领袖杜四和百年老字号“筏帮”之下。
到底是读书人出身,黄墨寒就是流连风月场所,也挑了颉珠坊这样的清雅教坊。而作为教坊,是宁得罪官府,也万不敢得罪黑道的。虽然培养小玉所费不低,可如果用这些银两就能贿赂了黄墨寒,还是非常值得的。所以从此之后,他每次来,妈妈都让玉宁宁作陪。有了这样一个靠山,玉宁宁便再没遇过太过粗鲁的客人。妈妈也没再提放她过夜场子的事。大家在心里,其实都默认她是黄墨寒的人了。
然而黄墨寒却从没做过什么,来坐时也只是吃几块玉宁宁亲手做的点心而已。而这次,是他第一次在颉珠坊请别人吃饭,被请的必然是他十分看重的客人。玉宁宁有心替他长脸,便下了十二分工夫做这顿饭。
这时薄雪回来了,笑道:“姑娘,今天的客人还真能吃!人长得瘦黄黄的,可饭量还当真不小。姑娘那田螺才一掀盖子,他那两眼都放了黄光,大叫好香!我出来时,才看到他扔了筷子,正用手抓着吃呢。那样子比起黄先生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看,这人才应该姓黄!”
玉宁宁无奈地摇头,这小丫头大概是不太看得上今天黄爷的客人。她换了身上白下青的蜀缎压绣罗裙,再套上件湖水绿弹墨梅的比甲,又重新拢了头发,用一根点翠象牙簪簪住,直弄得自己看了都觉得清爽了,才示意薄雪端起一旁瓜盅里凉着的花果茶和她一起走出去。
一进花厅,玉宁宁就看到那位坐在首位的客人:他可真是黄!而且又黄又干枯,连眼白看起来都是淡黄的。此刻他正被田螺辣得满头汗,仔细看看,居然连那汗水里都带着点儿黄。再看主位上一身雪衣的黄墨寒——看来薄雪说得没错,该姓黄的人不应该是黄墨寒。
在那黄皮客人身旁的次座上,倒是坐着个昂然七尺、气势沉稳的汉子。只是这男子目光炯炯地环视四周,吃得并不多。其他座位上都是黄墨寒的手下,看来今天请的就只是两个人。
黄皮客人正是杜四,他本是来参加筏帮新帮主的继位大典。筏帮老帮主管青山于月前去世,帮主之位由长女管玉笙继承。筏帮成立已过百年,帮中着实有很多好手。管青山膝下又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这管玉笙能以已嫁的女儿身继任帮主,其能力可想而知。
当下杜四也不敢轻慢,接到邀请便早早地赶来了。可路过金陵时,被黄墨寒看到,便力邀他好歹盘桓两日。黄墨寒也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杜四多少也要买点面子,因为看着时间充裕,便也同意了。而烈若海是因为筏帮地处长江,已经快出了杜四的势力范围,他不放心杜四的安全,才硬挤掉跟屁虫一样的柳青,自己跟了来。
玉宁宁端起玫瑰红花果茶仔细倒进一个状若荷叶的碧绿色钧窑细瓷杯里,先双手奉给这位贵客。这般玫红叶碧,再配上玉一般的手,已成就了一幅动人画卷。可惜杜四正辣得咝咝哈哈,正眼也没看她,就直奔茶杯去了。因两手都是田螺的汤汁,他低头就着她的手大大喝了一口,随即用下巴推推她的手腕,示意她抬高杯子,把剩下的一点也干了。
这原属十分暧昧的动作,玉宁宁至今仍是清倌人,此刻当着黄墨寒的面被人轻薄了去,不由又羞又气,脸上立时染上两朵红云。黄墨寒的脸色微微一变,却仍然道:“再给四爷倒杯茶来。”玉宁宁勉强应了,又把杯子倒满。上一杯茶酸酸甜甜,又透着淡淡的花香,正好给辣得发疼的舌头过口,杜四正觉得十分受用,见又有一杯过来,头早伸了过去。
玉宁宁见他还要就着自己的手喝,忙退了一步,将茶杯放在桌上,端正冷冽地道:“爷请自用!”杜四吃了一惊,抬头只见到白梅花一样的面容,一身素雅的衣裙,竟是不带半点风尘之色。
方才他只当端茶的是妓馆里的杂使丫头,哪成想会是这样一个大家闺秀般的美人!杜四瞥见她手背上沾着刚被自己油嘴拱上的一点汤汁,一双眼正色瞪向自己,眉间大有嗔意,然而这点怒意,却让她美得更加让人心惊。杜四一时也看得呆了。
此时,黄墨寒已站起道:“二爷、四爷,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玉姑娘。这位是我南方黑道的头领——杜风寄杜四爷。这位是烈二爷。”
杜四将眼睛勉强从玉宁宁身上移开,笑道:“二当家说笑了。小杜一个混混,怎么敢当你的头领?南边天地这么大,不过是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混饭吃,彼此照应罢了。”玉宁宁着意打量一下杜四,以前黄墨寒曾和她提过这个人物,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尊容,这么粗俗的举止。
黄墨寒又笑道:“四爷刚才不是一直说要和今天做菜的厨子拜师学艺么?现在师父就在眼前,怎么却只是盯着看?”
杜四目光一亮,他知自己方才是得罪了这位姑娘,有心哄她高兴,站起来故意摇头道:“今儿个这菜居然是玉姑娘做的?唉……”玉宁宁一急,问:“小玉技拙,四爷可是不满意?”杜四接着摇头:“我说我平时挺会说话的,怎么今天话都说不利索了,敢情刚才菜太好,连舌头也一起吞了!”玉宁宁终于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欢,杜四的眼光不离玉宁宁,说了许多笑话逗她。小玉开始怕黄墨寒不悦,并不太搭腔。然而黄墨寒自己已经顺着杜四说笑起来。玉宁宁见他并不介意,便慢慢放开,只觉好多年没这么畅快了。
直到掌灯时分,黄墨寒才送走了杜四。
待回转与玉宁宁话别时,玉宁宁取出一件青缎面斗篷给他披上,轻轻说:“夜里冷,爷加件衣裳再走。”黄墨寒回首凝望她:“小玉,有件事情想求你,恐怕是要让你为难了。”
月色里他显得更加潇洒飘逸。玉宁宁心中闪过一阵温柔:“何必说求字,再难的事比得上你帮我的忙吗?说就是了。”黄墨寒道:“杜四爷十分喜欢你,你知道,他对我很重要。刚才他说,明天想单独请你出去,你能不能……”
玉宁宁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嘴里发苦。她伸手止住黄墨寒:“不行!爷,你要小玉的命,我给。要拿我送人,却万万不能!”她神情凄苦,却又异常坚定,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决心已下,断然无法挽回。
黄墨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面上却笑了:“其实他就是邀你坐坐,我实在不便回绝,你就敷衍他这次,我会派人守着,若他真有什么出格举动,拼了与他撕破脸,大不了我和你逃去乡下,当个教书先生。”
玉宁宁一时大羞,黄墨寒还从没这么明确地向她表白过心迹。她心里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已是泪光盈盈。黄墨寒冲她张开手臂,她立刻抱着他低低哭起来,半晌才哽咽道:“你不要我,就让我去死吧。别让我再过这肮脏日子。”
耳边只听他柔声道:“宁宁,别瞎说。明天你主动出面,请杜四爷坐坐,他更会觉得有面子。到时,我在那儿放下两坛好酒,你劝他多喝几杯。我派了人在外面守着,不会出什么事。其他事我们慢慢再说,我想以后虽说不用你操持道上的事,可一般应酬还是难免的,你也得先熟悉一下。”玉宁宁心中大是甜蜜,点头答应了。何况聚会的君再来是金陵著名的花船,也是铁马堂私人的产业,在那里,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突然,黄墨寒带着些怜悯地柔声说:“宁宁,上次你说想听我弹琴,我现在就弹给你听吧。”玉宁宁道:“不是说等生日那天再弹吗?”
“现在就弹吧,不然……”顿时,悠扬的琴声回荡在月光下,黄墨寒轻唱起来:
“哪堪归途风脉脉,吹不去心头那个。片笺尺素寄不得,回首天边月。痛莫过、伤离别。转眼分离人成各。长夜辗转又如何?空叫红妆失颜色。佛前月下、原是因果。哪关风月?劝人莫做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
他的声音有些凄婉,还透着缠绵。玉宁宁痴痴听了,却觉美得不祥。
第二日,玉宁宁派妓院的小厮送请帖给杜四。那小厮走出门没几步突然摔了一跤,爬起来却没发现是什么绊到他的。小厮见怀里的帖子甩出去老远,赶紧捡回来嘟囔着走了。
杜四正在休息,接到玉宁宁的帖子很是意外。他见偌大张雪花笺上只有四个字“有事相求!”翻过背面,见一行有些潦草的字迹:午时君再来画舫一聚,盼君至。心中纳闷,这美丽的姑娘有什么事是黄墨寒解决不了的,要借助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