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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朝梦醒世事清

春意渐渐转深,天地间那一片绿色已经由浅转浓。

卢萦踢了踢木屐,借由这个动作去掉这一路跋涉带上的泥土。看着左侧不远处盛放的一株桃花,她的脚步又加快了一些。

十五岁的卢萦,身形已呈现出少女的窈窕,虽然长期的营养不良令她的脸色带着些青白,不过她五官清丽,神情中有种淡淡的冷漠,纵使荆衣木屐,给人的感觉也不似寻常村姑。

不一会儿,一座题写着“玄元观”三个大字的道观出现在她眼前。

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头,卢萦暗暗想道:总算及时赶到了!她松了一口气,脚步加快。

卢萦朝着道观碎步走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道观的左侧石阶上,离她不过两百步的一棵梨树下,两个青年男女停止攀谈,转头向她的方向看来。

那个一袭锦衣、装扮华美、脸上略施脂粉的少女盯着她,抿唇一笑,向着那男子说道:“曾郎,你的阿萦来了。”

少女说话时语气有点缓慢,配上清脆的语调,在这个“儒学最盛、风气最美”的东汉初期,给人一种特别文雅的感觉。

听到少女这句话,那曾郎回过头来,低沉温柔地说道:“阿因,何必说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只喜欢你。”他转头看向正抬着头四下寻人的卢萦,无来由地,心中涌起一股烦躁和心虚。

他与卢萦是幼时相识,据说卢萦的父亲是大权贵家的子弟,不过那毕竟只是传闻,左邻右舍看到的卢父,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迂阔的书呆子,而且身体从来都不好,早在卢萦七岁时便过世了,而卢萦的母亲自生下卢萦的弟弟后,身子也一直不好。

曾郎与卢萦家是邻居,卢萦从小便是一个美人坯子,又乖巧又懂事,很得曾郎父母的喜爱。因此两人在五岁时,便在双方父母的主张下订了婚约。

可没想到,卢萦十岁时,她母亲也过世了,如今姐弟两人寄居在外祖父家。而曾郎的父亲则在一次征战中立下军功,成了校尉。曾郎一家子虽说不是从此大富大贵,但比起寄人篱下的卢萦姐弟,却是强得多了。特别是最近,他父亲说是得了一位贵人的赏识,有可能再升一级。

眼瞅着自家日子越过越好,曾郎的母亲便对卢萦这个幼时定下的媳妇不满意起来。随着婚期渐渐近了,曾郎本人也开始烦躁起来,特别是在结识了卢萦的这个蜜友兼五表姐后。看着对方总是妆扮精美的面容,还有她那一身华美的衣着,以及她那富裕的父母给她准备的嫁妆,最重要的是她还钟情于他,再对比一无所有,简直就是拖油瓶的卢萦,曾郎只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寻思了一会儿,曾郎有了主意:阿因家境富裕,长得又美,只有她才配得上我;至于阿萦,找个机会得了她的身子,她走投无路,也就会任由我安排了。到时我多置一些聘礼,隆重迎她进门便是,虽是为妾,也不至于辱没了她。

这时,卢萦终于看到了这两人,淡漠的眸子中荡漾出一抹温暖,她提起裙角,小跑过来,朝着少女欢喜地叫道:“五表姐。”他们转过头,卢萦红着脸喜悦地看了一眼面容俊朗、身材颀长的曾郎后,盈盈一福,又轻声唤道:“曾郎……”

阿因快步上前,扶着卢萦的双手嘻嘻笑道:“阿萦,刚才我一看到曾郎,便料到你会到这里来。嘻嘻,这次被我逮住了吧?”她的语气中充满促狭,逗得卢萦不由面红过耳。

春日阳光下,两个少女相扶的手,一个水嫩一个粗糙,曾郎瞟了一眼,慢慢移开视线。

见卢萦不自在,阿因却依然热情地说道:“刚才你家曾郎一直在说你呢,他说你长得又美,心地又好,人也特别能干呢。”随着她的调笑,卢萦的头越来越低。她没有注意到,这个时刻,她最亲最信任的五表姐,正抬起头,朝着看向卢萦的曾郎狠狠一瞪;而随着她这个动作,曾郎立马收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像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

阿因收回目光,欢笑着走到卢萦的右侧,“还低着头害羞个啥?哼,快到你家情郎那里去吧。”她一边说,一边把卢萦重重地推向曾郎。但这一下推得过猛,卢萦一个不察,被她推得向左侧一歪。前阵子春雨绵绵,石阶上新生了许多青苔,卢萦脚下一滑,竟踩到一块青苔上,整个人朝后重重一栽,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这石阶又险又滑,一阵惨叫声中,卢萦的身子如球一样骨碌碌地向下滚出了六七级石阶。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卢萦的后脑壳与边沿的山石重重一撞,便再也一动不动了。同时,一股鲜红的血液迅速地染红了山石,滴落在台阶上……

这个变故十分突然,曾郎听到卢萦的惨叫急急转头,看到这情景不禁脸色一白,跌跌撞撞地跑向卢萦,伸手把她一抱,半边青衫顿时被鲜血染透……

就在曾郎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时,阿因一声尖叫,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带着哭音着急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阿萦要不要紧?”

阿因连叫了几声,见曾郎被吓蒙了,忙伸手推了推他,“快,快去找大夫啊。”

阿因一边说,一边盯着卢萦的脸,暗中恨道:怎么撞的不是脸?

曾郎被阿因提醒,清醒过来,连忙说道:“是是是,找大夫,快找大夫。”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卢萦急匆匆朝山脚下跑去。

卢萦再次清醒时,已是傍晚,她家那小小的木屋里,正飘来一股药香。

卢萦仰着头看着屋顶,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的后脑还在一阵阵地抽痛,可非常奇怪的是,她却觉得眼前的空气透着一种清透新奇。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苏醒,又仿佛,这天地之间,都被洗了一遍,连一粒尘一点光斑,都变得清澈明晰。

卢萦慢慢转过头,看向身侧四周。打量了一会儿,她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拉开披在身上的麻布被子,伸手抚向自己的后脑壳。

后脑壳被大夫上过药后又包了起来,鼓鼓的,一碰便是一阵疼痛。卢萦咝地倒抽了一口气,记起上午发生的事来,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听到房中的动静,一阵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出现在卢萦面前。男孩与卢萦的面容有五分相似,眉目明澈俊秀,只是瘦得浑身没有几两肉。他手中端着一只药碗,看到卢萦坐起,抬起头来蹙眉说道:“醒了?”语气中隐隐带着不耐烦。

男孩说出这两个字后,见卢萦盯着自己,不由眉头蹙得更紧了,有点羞恼地低喝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卢萦却还在盯着他,直到男孩重重一哼,把药碗朝她手上一递转身走人,她才低声说道:“阿云,你的眼睛隐带红丝,那不是烟熏的,是你不久前流过泪,你是在担心我吧?刚刚第一眼看到我时,你嘴角向上扬了,原来见我醒来你会这么开心。”

略顿了顿后,卢萦又道:“对了,曾郎是不是给了你一些钱财,却被你拒绝了?你的手刚才一直在袖袋旁抚来抚去呢。别担心,我已经完全好了,不用吃药了。”

这一席话,卢萦说得缓慢无比,这不是她刻意作态,而是因为,她正在琢磨着怎么用词,怎么表达出自己的那种感觉。可以说,她一见到阿云,对他的心思变化便了然于心,它们是如此清晰,让她毫不置疑,简直就像曾经目睹一般。卢云慢慢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自家姐姐。这个姐姐,他是知道的,自父母故去后,她便把姐弟两人的生活重担背负起来了。生活的煎熬,外祖母家里某些人的欺凌,让她成天陷入怎样才能改变两人处境的忧虑中。她从来没有闲心,也没有精力去注意他人在想什么,更不可能像此刻这般敏锐了。

卢云蹙眉问道:“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很好。”卢萦笑了笑,她掀开被子穿上木屐,又道:“我真的很好。”

是的,她是真的很好,这种世间一切都变得清晰,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卢萦朝着兀自呆呆地站在原地,正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抿唇一笑,推开破门,走到了院落里。

外面,正是桃花盛开、蝴蝶纷飞的好时节。那一片片的嫣红粉白,把整个天地间渲染得那么精彩、明亮而又通透。这种不再混沌迷糊,一切是非黑白都能看清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卢云看到姐姐脚步轻盈,笑容明亮,虽然弄不清是什么缘故,终究还是放下心来。

卢萦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头又有点抽痛,便回到了房间。

她与弟弟住的小木屋低矮而简陋,只有两间房,是她外祖母家用来关牛的,现在腾出来给他姐弟俩住。父母逝去后,弟弟要读书,家里一直由卢萦操劳着。可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哪有什么生财之道?不外乎就是绣两朵花,并仗着一手秀丽的字体,给左邻右舍写上几封信而已。

收入微薄,姐弟两人的日子也过得局促。

此刻,卢萦坐在房间中,一边抚着床榻上补了又补的麻布被,一边蹙眉寻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姐,曾郎来了。”

曾郎来了?

卢萦连忙站起,冷漠的脸上也由衷地带上了一抹笑容。自父母死后,她与弟弟两人算是尝尽世间冷暖,对于这个自己要依靠一生的男人,她是倾慕而又由衷地想要依靠的。

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卢萦连忙伸手抹平衣角,待伸手抚向头发时,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被缠了几层布,哪还有什么姿容?

这时,曾郎的声音传来,“阿云,阿萦真醒了?”

“是,我姐醒了。”

“那就好。”说话之际,一个身影出现在低矮的房门口。身材高大的曾郎一脚踏进来,就在他抬头看向卢萦的那一刻,卢萦清楚地感觉到,他眉头习惯性地一皱。

我都醒了,他应该高兴啊,为什么要皱眉?还有,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是习惯性的呢?

见卢萦站在床边,定定地看着自己,曾郎由衷地一笑,说道:“阿萦,醒了就好,我一直在担心你。”

他说的是事实,卢萦知道,可她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定定地看着他。

直盯了一会儿,卢萦才朝他福了福,“曾郎来了?我已大好。曾郎,我是怎么摔的,你知道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曾郎听到她说自己大好了,松了一口气。站在这个逼仄的房间让他无法适应,因此他又蹙了蹙眉,最后才好声好气地回道:“是石阶上有青苔,阿因推了你一把,你没能站稳便摔下去了。”顿了顿,他替阿因开脱道:“她也是开玩笑推的,没有想到你那么不经摔。”

卢萦敏锐地注意到曾郎提到阿因时,瞳孔放大了些,语气中也添了一分隐藏的温柔。她不由双眼一眯,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见曾郎站在房门口低头局促的模样,卢萦温柔地说道:“阿郎且站在外间说话。”

“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木屋。卢萦站定后,转头看到瞟过一侧屋角积水的曾郎那厌烦的模样,不知怎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痛涌上她的心头。

嫌贫爱富是世间常态,自己和自己的一切都有点寒酸,难怪他频频蹙眉;阿因也确实是美丽动人,难怪他提到她时有着欢喜。

可不管如何,她不喜欢这样!

曾郎四下瞟了一眼,回头见卢萦低着头不说话,脸上一片苍白,配上她那清丽过人的面容,颇为楚楚动人。不由自主地,他心头一柔,一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喜爱和满足涌上心头。可一瞟到她身上那件唯一完好,与他相见后还不曾换下的布衣,他又莫名地烦躁起来。

曾郎抿了抿唇,终是低声交代了一句,“我只是来看看你,既然大好了,那就好好养伤。大夫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已付了钱。”他转身就走。

看着曾郎毫不留恋的背影,卢萦一直没有转眼。

不一会儿,卢云嘲讽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别看了,人家的父亲都是将军了。你再看他也不会多作停留。”

出乎卢云意料的是,一向对曾郎敬重有加,从不许他肆意指责的卢萦这一次却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是啊。”

“什么?”

“你说得对,他嫌弃我了……”

卢萦转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弟弟,眼圈一红,吐出的声音却格外清冷,“他对我的态度倨傲,隐有不耐烦。他母亲也不喜我……”以一种艰涩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到这里,卢萦抿了抿唇,在一阵沉默后突然说道:“过几天曾伯父便会归家,阿云,到时你带上婚书前往曾家,请求退婚。”

“什么?”

惊骇之下,卢云睁大了眼。他虽然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曾郎,可他知道,女子的婚姻大事事关她的一生,自家姐姐的这个决定,怎能下得如此草率?

卢萦自己也是惊骇的,她傻乎乎地张着嘴,都有点不敢相信那样的话出自自己的口中。

一直以来,被她奉为天,奉为后半生的依靠的那个男人,她就这么轻飘飘地否定了?是因为刚才见到曾郎后,那源源不断地涌出的不安,还是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的警告声?

是了,一个女人如果嫁给一个对她并不满意的丈夫,头上还有一个永远在挑剔,永远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婆婆,她这一生幸不幸福,其实不需要再作猜测和幻想吧?

“就这样决定吧,等曾伯父回来你就上门退亲。”

“可是姐姐……”

“阿云,你可记得父亲说过的话?他说过,他虽是卢氏一族的罪人,永远都无颜回归族里,可你也罢,我也罢,都是堂堂卢氏的子孙。无论何时,我们不能低下我们的头,便是面见王侯,我们也应当从容而笑!”

听到卢萦提起亡父,卢云眼圈一红,咬牙道:“姐姐,我知道了。”

“嗯,”卢萦的声音轻轻柔柔,“我与曾郎的婚约,定于我们父母俱在时。所谓人在人心在,我想父亲如果在世,他是不愿意他的女儿去接受他人的施舍的,哪怕是婚姻这种施舍。”

“是,姐姐。”

所谓刚极易折,卢萦父亲的这一生便是由于过刚而被折断。换成她受伤前,她即便是想到父亲的这些遗训,也会不以为然。奇怪的是,现在的她,却很自然地接受了父亲的观念。也许,是因为这些摇曳在春日阳光下的绿树红花是如此清晰明亮的缘故;也许,更因为,有一种说不出的通达和自信,充斥了她整个心田!

曾郎走后,四下又恢复了安静,卢萦走入木屋,顺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翻阅。

在这个书籍十分珍贵的年代,两人的父亲却给他们留下了大量的书籍。如果他们愿意,这些书籍可以换来足够他们姐弟两人安然生活一辈子的钱财。不过两人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也不敢有这种想法。

这些书籍,卢萦以前看过一些。不过她是一个女子,书读得再多也就这样,便没有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姐,很晚了。”

卢萦如梦初醒,抬起头看了卢云一眼,慢慢合上手中的书。

她的手在抖动。

她手中的这本《中庸》,是很深奥的儒家经典,至少对于她这个读书不多的少女来说是深奥的。可不知为什么,刚才翻阅时,她却觉得书中的内容很好理解,那些曾经深奥难懂的知识,竟然一下子变得浅显了。

呆了一会儿,卢萦低声道:“你也早点休息。”她很想再看下去,可家里穷,燃不起灯。

接下来的几天,卢萦惊喜地发现,那种异状并没有消失。于是,受了伤干不了重活儿的卢萦,一有空闲便抱起书册细啃起来。

自家姐姐突然变得对书本痴迷,卢云虽然有点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听说,刘秀在洛阳建都后便大力提倡儒家,对于各地学子极为看重,以至于后宫中的妃子都爱读书。姐姐这样做,也算是迎合了大流。

卢萦养了几天伤,便已痊愈。她拆下缠在头上的布条,拿起前阵子积存的绣品,走上了街道。

汉阳街其实是个小镇,在这个小镇上,卢云的外祖母平氏一家乃是当地一霸。既然是称霸道横的,自然就不讲究什么儒家风范了。平氏的那些远房族亲什么的想到这里来打秋风,从来都是白日做梦。卢云姐弟要不是有个传说中来自大家族的父亲,也不会得到外祖母家的庇护。

而现在,虽然外祖母家把他们姐弟冷落于一旁,可好歹也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逢年过节的,还会有点小钱赏下。更由于这个平氏表姑子的身份,卢萦到商铺寄卖绣品时,很少受人欺凌。

卖了绣品后,卢萦手头有了二十枚五铢钱。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铁钱,卢萦想到弟弟那瘦弱的模样,转头朝肉铺走去。

猪肉虽然是庶民的食品,可卢萦姐弟却还没有多余的钱享用。她这次去,只是想买一些屠户不要的骨头,因为那骨头上面还有些没剃干净的肉。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肉骨头放在鼎中烹汤时,那汤味会相当鲜美,弟弟吃了会精神些。

掏出十枚五铢钱,包了一大堆削得没有几根肉丝的白花花的骨头,卢萦又细声细气地求张屠户把那骨头剁碎。

提着有点沉重的包袱,卢萦却不想回去。她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后,脚步一转,朝着玄元观走去。前几天她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不但有了种种变化,而且,没来由地,她就是想弄清楚当时自己摔倒的原因。虽然那天曾郎所说的话她都信了,可出于慎重,她还是想到现场看个明白。

卢萦没有注意到,现在的她已经变了,变得审慎而周密。

玄元观是建在半山腰的一个小道观。这年头,儒学渐盛,道观的香火大不如前,山门处也不再车水马龙。

卢萦刚到山脚下,便听到右侧一处山坳里传来一阵叫嚷声,此起彼伏的叫声中伴随着一阵哭泣声,隐隐地,还有一个女子的乞怜声传来。

噫,那哭声有点熟悉,好似是二表姐的声音!

卢萦穿过一个小山坡,一眼便看到玄云观山脚下最宽敞处围了十来个人,那个双手掩着脸,一声又一声哽咽着的瘦削身影,正是她的二表姐。

二表姐早早就出了嫁,与卢萦原本不熟。不过卢萦一直记得,两年前弟弟偶感风寒,她跪在外祖父的院子外苦苦相求,却无人理会。夜色渐深,当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时,二表姐赶了过来,悄悄塞给她三十枚五铢钱……

见到二表姐哭得伤心,卢萦脚步加速。

转眼间,卢萦来到了二表姐的身后。不过她没有仓促地靠近二表姐,而是抬头看向人群的中央。

人群中,站着一男一女。那男的三十来岁,普通的脸庞上透着几分庄稼人的憨实,身材颇为高大,正是二表姐夫。

可是此时此刻,二表姐夫的手却扶在一个肚子微微凸起的少妇的腰上,用愧疚不安的目光正看着二表姐!

四下喧哗和议论声中,被二表姐夫搂着的那个面容普通,只是比二表姐年轻些的少妇,正含泪看着二表姐,抽噎地说道:“姐姐,我不是……我只是爱慕吴郎啊!”她竟比二表姐还要哭得伤心,只说出这句话,便哽咽得喘不过气来。

二表姐显然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得失了魂。她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只有那泪水,源源不断、无声无息地流下双颊。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尖声冷笑道:“真是不要脸的骚蹄子!你父亲死了,是谁借你银两让你安葬的?这些年要不是有平意在,你早就饥一顿饱一顿了,还能长得这么白白胖胖的去勾引人家夫君?人家把你当亲妹子疼,转眼你就脱光了衣服跑到姐夫床上去了!”

妇人的话虽然尖酸,却句句是实情,引得四下响起一阵附和声。这个妇人卢萦也是识得的,她叫张大嫂,为人性情爽快,最喜欢养狗。现在,她身后便跟着两只黄毛狗。

那少妇在张大嫂的指责中,哭得更伤心了。不但哭得厉害,她好似还有点害怕张大嫂,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避着她。卢萦盯了几眼后便发现,原来她不是怕张大嫂,而是怕狗。几乎是那两只狗一动,她便下意识地身子一缩。

二表姐夫看着左邻右舍那些指责的目光,有心想替情人说几句话,却屡次心虚地咽了下去。

在众人指责的目光中,那少妇哭得更厉害了,简直是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她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二表姐夫一阵心疼,忍不住朝着妻室叫道:“阿意,你一直把阿姣当成妹子疼,她现在怀了我们的孩子,你就放过她吧!”

二表姐夫不说这话还好,他这话一出,一直眼神空洞的二表姐脸色陡然惨白如雪。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出几步,嘴一张,竟是一股鲜血喷薄而出!

看到二表姐吐血,四下一阵惊呼,好几个妇人都担心地伸手扶向她,二表姐夫也是。不过他刚动一下,他身边的情人便无助地向下一倒,他不由自主地,连忙双手扶住情人。情人毕竟怀了自己的孩子,二表姐夫虽然心疼妻室,此时却只能怜惜地看着她,不敢离开情人赶到妻室身边去。

二表姐这口血,激起了众人的义愤,妻室吐了血,丈夫都理也不理,众人更加看不惯了。一个白净的少妇提高声音骂道:“姓吴的,当年你不过是平氏店铺中的一个小伙计,是阿意不顾一切地下嫁于你!这些年,她替你孝顺父母,还供养你两个弟弟。你要纳妾找谁不好,与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勾搭在一起算什么回事?”

“就是就是,真是一对狗男女!”

“阿姣,阿意前阵子还说,要给你嫁一户好人家,她连嫁妆也给你准备好了,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义姐的?”

“真不要脸!”

来山上上香的多是妇人,但凡妇人,不管在外人面前装得如何贤惠,对于这种挖人墙脚的女人都是痛恨无比的。因此,你一句,我一句,已是越说越恶毒,越骂越难听。

不知不觉中,二表姐夫一张憨厚的脸已是青白交加,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出身乡下,要不是娶了平意这个贤惠妻室,这辈子能不能娶上妻室都是个问题,更别提置上这么一大份家业了。因此,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原本还觉得理直气壮的他,头越来越低。

感觉到情人的手在渐渐抽离,看到他那挣扎的表情,阿姣脸色一白!

眼前这个男人憨实勤劳,家境又丰厚,平意这个女人更是个很好糊弄的。阿姣相信,只要过上几年,自己一定可以成为那偌大家产的主母。再说,她现在怀了身孕,已坏了名声,要是这个时候吴郎打退堂鼓,她定是无路可走!

慌乱中,阿姣猛然挣开吴郎,挣扎着跑到平意面前。扑通一声,只见她重重一跪,朝平意叫道:“姐姐,姐姐,你别怪阿姣!阿姣只是太爱吴郎了,阿姣只是舍不得你啊。阿姣从小便没了娘,父亲又过世了,阿姣想与你当一辈子的姐妹,永远与你是一家人啊!”说到最后,她简直是一声尖嚎,那凄厉和痴情的语调,便是苍天也闻之落泪了。

不知不觉中,四周的声音稍静。众妇人瞪大眼看着阿姣,看到她那伤心欲绝,又是悔恨又是无助的样子,竟是隐隐有些同情地想道: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子,一时糊涂做了傻事也有可能。

见到众妇人的目光有了动摇,阿姣大喜,她右手高高举起,对天发誓道:“姐姐,妹妹敢对天发誓,这一生必定侍姐姐如母,永远都听姐姐的话。如果我对姐姐起了二心,说了假话,就让我,就让我……”

她犹豫时,张大嫂在一旁尖厉地叫道:“就让你一家不得好死!”转眼她想到这个阿姣一家只剩下她与她妹妹了,便又加上一句,“包括你肚子里的娃!”

“对,就让你的娃儿也不得好死!”

以肚子里的孩子起誓,对一个母亲来说,确实是够恶毒的了。阿姣脸色一白,她的唇抖了一下,眼巴巴地看向平意。久久不见她如往时那样替自己解围后,阿姣牙一咬,大声道:“好,苍天在上,如果我对姐姐的心不诚,就让我肚里的娃生不出来!”

这个誓言一出,四下紧张的气氛大缓,两个平素与阿姣相好的妇人走上前来,伸手扶向阿姣。

不对,扶向阿姣的不止那两个妇人,此刻阿姣的右臂,正被一个面容清丽冷漠的少女扶着。

这少女,正是卢萦。

阿姣泪汪汪,感激涕零地向她说道:“谢谢阿萦。”

卢萦浅浅一笑,朝着阿姣点了点头后,向那两个妇人轻声道:“吴大哥过来了,两位姐姐也是来进香的吧?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赶快了。”

两个妇人刚刚扶上阿姣,听到卢萦这么一说,便点了点头,与她一道松开阿姣转身离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卢萦离开时,两块细碎的猪骨头落到了阿姣宽大的裙裾上!

彼时众人有的走向平意,有的转身离开,卢萦也已走出了五步远。

就在这时,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突兀地传来。众人一怔,忙回头,却看到张大嫂家的两只狗,竟是不管不顾地冲向了阿姣!

阿姣最怕什么?她最怕的,便是狗了!

刚刚胜了一场,全身放松的她,陡然看到两只狗向自己冲了过来,挺着肚子的阿姣不由骇得尖叫起来,只见她一边尖叫,一边急急向旁躲去。

这里虽是山坳,可地面上全是岩石,不但不够平整,上面还偶有青苔。阿姣挺着大肚子本已行动不便,此刻躲闪又急,竟是左脚踩了右脚,右脚踩到长长的裙裾,扑通一声,便向地上重重摔去!

先是一阵狗叫,再是一阵尖叫,众人急急围来时,看到的,却是重重摔落在地的阿姣捂着肚子,脸白如纸,呻吟不已的惨状!

与此同时,一抹血红色迅速地染红了阿姣的白色襦裙,并且还不断扩散,扩散……

吴郎大声叫道:“阿姣,阿姣,你怎么啦?”他三下两下拨开围观的人群,急急冲了进来。

然后,他也呆了!

这种异常的安静,终于惊动了眼神空洞的平意,她慢慢转头朝这边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颤抖着说道:“苍天!苍天啊!”

另一个妇人则哆嗦着叫道:“是道君,道君显灵了!这个贱人敢在玄云观前胡乱发誓,道君亲自出手惩治她了!”

就在刚才,这个阿姣对着苍天立誓,说是她如果要对平意不利,肚子里的娃就生不出来。这一转眼,她真流产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这就是苍天不可欺,道君不可欺吗?”

说话的人正是卢萦,不过没有人看向她。回过神来的众人,只是同时转过头看向吴郎,想道:不错,这就是苍天不可欺,道君不可欺!

阿姣这个姑子,年纪小小,心肠却恁地恶毒!原来她勾搭自己恩人的夫君,真的是不怀好意!

幸好苍天有眼,让这贱人的毒计不能得逞!

吴郎憨实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呻吟着的阿姣对上他的目光,陡然清醒过来,她白着脸向他伸出手,含泪唤道:“吴郎!”

看到她企盼的眼神,刚才还对她温柔有加、百般照顾的吴郎不但没有上前,反而向后退出一步。

吴郎陌生的眼神、疏离的动作,四周众人厌恶而又排斥的模样,陡然映入阿姣的眼中。刚才她还在剧痛中,还没有留意到众人所说的话,这时一清醒,她才陡然记起自己的誓言。

这刚刚发过的誓,居然就灵验了?

阿姣又惊又惧,脸色灰白。

站在一侧的卢萦看到阿姣那心如死灰的表情,又瞟了一眼急急走向平意、神情中充满悔意和愧疚的吴郎,唇角扯了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转身离去。

她知道,阿姣完了,这一生都完了!

走出几十步后,她来到一处草丛中,弯腰去拿自己藏在这里的包袱。可伸手一摸,哪里还有?卢萦一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你的东西在这里。”

卢萦转头,对上一个黑裳青年。青年冷着一张脸,见卢萦看来,他手一抛,便把她的包袱扔了过来。

卢萦接住包袱,黑衣青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家主公要我来问你,那个怀孕的妇人,可是与你有仇?”

怀孕的妇人,是阿姣吗?卢萦一凛,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不出表情的黑衣青年,明白过来,他们应该是看到了自己把肉骨头扔到阿姣裙上的动作吧?

卢萦摇头,“无仇。”

“哦?”黑衣青年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那你为何要陷害她?你可知你使出这么一手,足可毁去她的一生?”

卢萦点了点头,回道:“我自是知道。”她眼神清澈而冷漠地看着这黑衣青年,慢慢说道:“难道就只许她毁了我二表姐的一生,就不许我还报回去?”

听到她的回答,黑衣青年倒真的寻思了一会儿,然后他抬头道:“不错,你继续说。”

卢萦却是双眼一眨,突然问道:“回答好了,可是有赏?”

这话大出黑衣青年预料。见他木着脸瞪着自己,卢萦表情不变,自然而然地说道:“看郎君的衣着,便知不是普通人,而你的主公,更应非富即贵。贵人既然对此事颇有兴趣,想来不应该吝啬一赏才是!”

向他讨赏,向他主公讨赏的人,黑衣青年见得多了,可没有见过讨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而且,还是在她犯了事,被人抓了现形的时候。

青年顺手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饼扔给卢萦,“说。”

卢萦一把接过,顺手放入衣袖中,“其实很简单,我二表姐很爱她的丈夫,如果任由那个阿姣入了门,我怕她没有力量再活下去。既然必须死一个,为什么死的不能是居心叵测的那一个?”

说到这里,卢萦歪了歪头,“我说完了,你家主公还有想知道的吗?”

黑衣青年摇了摇头,道:“没有。不过他有一句话送给你。”黑衣青年对上卢萦明亮的双眼,看着她毫不畏惧毫不心虚的表情,道:“我家主公说,于短短时间内,你能不动声色地设下这么一计,倒是个可造之材。不过这么一点小事都让他这等外人发现了,你的手段还不算高明。有空的话,多学学《中庸》。”

听到“中庸”二字,任卢萦再冷漠,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她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儒家圣人教导世人稳重执中行事的经典,居然含有诡诈之学?

黑衣青年显然只是个传话的,他说到这里,又道:“对了,我家主公还说,你不是有个未过门的夫婿吗?去退了他,等你学好《中庸》之日,我家主公自会给你一个妾位!”

话音一落,黑衣青年转身就走,并没有注意到卢萦听到最后一句话后那陡然间变得恼怒的面容。如果她是男人,这时候还会朝那个黑衣青年狠狠吐上一口痰。

不过,气归气,一想到自己凭空得了一块这么大的金饼,卢萦还是高兴起来。她甩了甩手中的包袱,暗忖道:这金饼少说也有七八两,够我与弟弟小半年的开销了。

卢萦越想越愉快。她哼着歌,快快乐乐地朝玄云观正殿走去,至于那个黑衣青年和他那莫名其妙的主公,早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卢萦在自己摔倒的地方看了一遍,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便转身朝家中走去。

隔得远远的,卢萦便看到弟弟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读着。读上几句,他便会向路上看那么一眼,再读几句,又抬头看上几眼。

他是在等自己归家啊。

卢萦心中一暖,加快了脚步。

看到她走来,弟弟的脸色青了青,冷着声音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

卢萦知道他担忧自己,温柔道:“刚才去了玄元观,因此晚了。饿了吧?今天晚上有骨头汤喝哦。”

卢云本来还想恼一会儿,可一听到“骨头汤”三个字,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咕响了起来。他转过身哼道:“我不饿!”

听到弟弟口是心非的回答,卢萦只是笑,说道:“今天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个贵人问路,给了一些赏钱。阿云,明天我们便可以把你今年的束脩交了。”

卢萦放低声音,一边把泥灶中的火点燃一边说道:“阿云,这次受伤后,我好似明白了许多事。”

“嗯。”

“我的心狠了好多。”

“嗯。”

“外面暗了,到火旁来看书吧。”

“知道了。”

弟弟一靠过来,卢萦便向后移了移,同时头一歪,把脑袋轻轻地倚在弟弟的背上。感觉到身后的温热,卢云先是身子一僵,继而悄悄向她靠拢了一些。

第二天,整个汉阳镇都在议论阿姣的事。在这个不大不小的街镇中,这种刚刚发了誓便得了现世报的事还是很罕见的。

世间的谣言从来都是越传越离谱,不过两天工夫,故事中的阿姣便成了阴毒无比的毒妇,一些与她沾不上边的事也被扯到了她身上,连同二表姐夫也成了被恶毒妇人愚弄的傻男人。甚至还有谣言说,他早就与毒妇勾结好,只待找到时机便把发妻休弃;也有人说,这一对奸夫淫妇原本是准备毒杀平意的。

平意这些年是怎么对夫家的,众人都看在眼中,当下,那吴郎被人骂得连门也不敢出了。饶是这样,他还是被平意的几个兄弟堵上门狠揍了一顿。平氏还派人把吴家的财产全部统计了一遍,然后在吴氏族老的主持下,全部划归到了平意名下。这个时候如果吴郎要与平意离了,那吴家又会变得一文不值。

第三天傍晚,阿姣自缢的消息传到卢萦耳中时,她发现自己只是顿了一下,便恢复如常。

亲手结束了两条人命,她居然没有不安,没有恐慌?她的心,什么时候冷酷到了这个地步?

卢萦被自己吓了一跳。虽然她知道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对很多人和事都防备而又漠视,骨子深处甚至有点阴狠,可她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病了一场,便连人命也不放在眼中了?

隔日又是一个大好晴天。在这春光烂漫的时候,明灿灿的阳光总能给少男少女带来一种明媚的忧伤。

卢萦起了个大早,朝着平家大院走去。刚刚靠近,一阵少女的欢笑声便从围墙里面传来。她抬头眺去,恰好看到一架秋千高高抛起,同时抛起的,还有一抹粉色的身影。

这便是她的表姐表妹们了。她们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养尊处优,矜持骄傲;她们的手,从来不会像自己这般粗糙。

卢萦思忖道:不过,她们也从来没有尝到过,如今我与弟弟享受着的这种欢喜和自在。

侧门处守门的妇人看到卢萦走近,哟了一声,叫道:“表小姐来得好早啊,再迟来一刻,日头都过午了。”

面对妇人的嘲讽,卢萦扯了扯唇角,权当一笑后,便低下头,越过她向院子里走去。

走过走廊,便来到一座小花园外。花园中,婢女来来往往,不时可以听到少女们的笑声。看到她走近,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温柔笑道:“阿萦来请安了?听说上次你伤得很重。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卢萦眼眸中闪过一抹笑意,轻唤道:“青姐姐好。”

青姐姐应了一声,声音放小了点,“你伤都好了,怎么耽搁到今日才过来问安?你三舅母昨日还说你了。”

这三舅母娘家有权有势,在平府中颇有地位,平日里卢萦有点畏她。

不过这世间,只不过是有所求才有所畏。这平府给予他们姐弟的极少,却要操纵他们的婚姻。卢萦便是与曾郎顺利解除了婚约,只怕将来再嫁人,也得由平府来决定。不行,她得想法子摆脱了。

这是卢萦伤好之后首次来平府,不一会儿,一个婢女走了出来,“夫人让你进去。”

堂屋中坐着几个妇人,正说说笑笑着,看到卢萦进来,都是瞟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卢萦也不恼,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直到送走几位客人后,三舅母才转向她笑问道:“阿萦,你现在的伤可大好了?”

“回舅母的话,已是大好了。”

“那就好,阿因一直担心着呢。”三舅母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萦啊,不是三舅母说你,你这孩子生得面冷嘴拙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连礼数也不顾了?这样下去,你到曾府怎么度日啊?那一日,曾夫人可是还跟我说道你的不是呢。”

卢萦低着头没有辩解,等她说完才轻轻说道:“谢三舅母关怀。”

三舅母说教了一阵后,又道:“对了,阿萦,阿云那孩子也有十三了吧?东街的李二家你听过吧?他家的女儿相中了阿云,我也觉得那孩子不错,准备给两娃订下婚约。”

三舅母的声音刚落,卢萦便猛地抬起头来。

她直盯着三舅母的脸,也许是她的眼神太明亮,目光太锐利,三舅母不由大恼。

“三舅母,此事不可行。”不等三舅母发火,卢萦已站起来说道:“父亲早有遗训,卢家的子孙可以穷可以苦,却断断不能为人上门之婿。何况,阿云日日耕读,如今功课大有进步,说不定哪一日便被举了孝廉……”

她刚说到这里,三舅母便发出一阵尖厉的冷笑声,“哟,哟哟!说你胖你还真喘起来了!什么玩意儿啊?居然说到举孝廉了?阿萦,你不会真以为你那窝囊废父亲真是什么大家之子吧?不会以为真有什么德高望重之人愿意举荐你那弟弟吧?”三舅母尖着嗓子笑了起来,只笑得前俯后仰!

不止是她,此时此刻,堂屋中到处都是一片笑声,房里房外的婢女仆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个时代没有科举,读书人要上进,得通过一些名望很高的人举荐。卢氏只有两姐弟,一没有钱财,二没有势力,卢云本身又不是什么天才神童。这两姐弟既没有本事结识那些有名望的人,又没有什么父母族人,想通过显孝心而扬名也没有个发挥的对象。因此在众人看来,卢萦这话简直比笑话还要好笑。

三舅母笑得欢,卢萦的眼神却很冷。不等三舅母笑完,她陡然声音一提,认真而严肃地对三舅母叫道:“三舅母慎言!此乃我父临死时最后的心愿!舅母便是身为长辈,也没有这般嗤笑他人长辈的道理!”

这是个“以孝为先”的天下,卢萦只要为了维护亡父的尊严,向舅母发火也是情理可原。

她是情有可原,可三舅母何曾受过这等气?一直以来,卢萦在她面前都逆来顺受。不仅是她,便是她家的下人,在卢萦这个破落户面前,都有一种优越感。而此刻,这个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人,居然敢训斥自己?

三舅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指着卢萦,尖声叫道:“你,你,你……”一连几个“你”,她却不知怎么指责卢萦才好。眼前这个向自己怒目而视的骚蹄子扣住了一个“孝”字,自己的理便是说到天边也讲不过她!

越是这样,三舅母那股无名火便越是旺盛。她的手指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尖喝道:“滚!滚出去!从此之后,你们姐弟俩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她喝到这里,心中一阵得意:对了,就是要这样,没有我这个靠山,我倒要看这个骚蹄子哪里有路走!等她走投无路跪到我面前来求时,我再好好羞辱她一番,出出这口恶气!

她却没有想到,卢萦等的便是她这句话。

三舅母的话音一落,卢萦马上退后几步。她木着脸朝着三舅母一福,朗声说道:“亡父虽逝,音容犹在,孤儿孤女虽然不肖,却断断不敢弱了先辈的志气!舅母大人的话阿萦不敢生受。如此,告辞了!”说罢,她衣袖一甩,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

看到她远去的身影,三舅母的怒气不打一处来。她尖着嗓子大喝道:“好好好!你敢出这个门,那就永生永世不要来求我这个舅母!”三舅母的叫声尖厉响亮,引得花园那一边的人也回头看过来。

三舅母越是叫得厉害,急步而去的卢萦的冷漠清丽脸上的双眸,便越是明亮。骂得好啊,骂得太好了!三舅母越是骂,关注此事的人便越多,关注的人越多,她与三舅母的对话便传得越远。当众人知道她是为了维护亡父而被训斥时,只会对她敬重有加。舆论站在自己这边后,三舅母便不敢越过平府的其他长辈,随意收回自己与弟弟所住的木房子。只要有房子住,那自己与三舅母这一闹,便没什么损失了。损失不大,还收获了一定程度上的婚姻自主,怎么算,这一场闹剧都是值得的。

来到平府外,卢萦回头看向身后高高的围墙,想道:平府的势要借,可又不能攀扯太深……转眼她又想道:我现在想这个干吗?当务之急是赚到钱呢。

想到赚钱,卢萦便有点苦恼。她蹙着眉行走在街道上,到处可以看到一个个儒士打扮的少年。望着他们,卢萦摇头一笑,想道:陛下的喜好便是天下人的喜好啊,这些人大字也不识一个,居然都戴起了儒冠。

回到家中时,弟弟还在学堂。卢萦推开弟弟的房间,仰头看着密密麻麻一直垒到屋梁处的书籍发起呆来。

纵使父亲被人驱赶时,纵使兵荒马乱时,这些书籍也不曾丢弃半本。因此,虽然有很多人不信他们是大世家之后,可能够让那些人时时挂在嘴里念叨一番,这些书籍功不可没。

这个时代,蔡伦还没有出世,世间还没有廉价的纸张,因此,大多数书籍,依然如秦时一样刻写在竹简上,也有一部分用的是麻质纤维纸。这种纸质地粗糙,且数量少,成本高,并不普及。

在这种情况下,卢萦这一房子的书籍,实是价值不可估量。

坐在房中,卢萦还在不停地寻思。刚才在路上时,她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要赚钱,得着落在这些书籍上才好。

可是,要怎么个着落法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萦心神一动,转身走出了房门。两刻钟后卢萦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拉着驴车的汉子。

看到卢萦出出入入的,住在左邻的一个矮小妇人上前笑道:“阿萦啊,这是忙什么呢?”她一边打招呼,一边朝身边直盯着卢萦、眼睛眨也不眨的儿子狠狠瞪了一眼。

卢萦回过头来,“阳婶晒太阳啊?是我弟弟要练字,我去购了一车竹简回来。”

阳婶叹了一口气,道:“还是你们家好,想识字,翻开书便能看到。不像我们这些人家,孩子们虽然早早戴上了儒冠,却不识得几个字呢。”

听到自家母亲这样揭自己的短,站在阳婶旁边那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少年脸红了起来。他压低声音不高兴地叫道:“母亲!”语带不满,不过怕卢萦发现,他的声音很低。

说起家境,卢萦与这些邻居都差不多。可也许是她识字的缘故,左近的少年们,总觉得卢萦长得很好看,与一般同龄的姑子都不同。

说话之际,那驴车也驶到了门外。卢萦连忙打开房门。

卢云傍晚回来时,一进门便看到堆得满满的空白竹简。瞪着这些东西,卢云看向正在灶前忙活的卢萦,叫道:“姐,你这是干吗?”

“阿云回来啦?”卢萦一见到弟弟,笑容中便荡着温暖,“当然是给你写字的啊。”

“写字也不要这么多啊。”

“要的。”卢萦一边把骨头汤端到饭台上,一边笑道:“因为我也要写字啊。”

阿云蹙了蹙眉,没好气地说道:“姐,你有话就一次说完。”

卢萦抬头看向弟弟,目光明亮异常,“阿云,我已想好了,从明天起,我们卖字!”

“卖字?”卢云听都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一时蒙了。

“就是卖字。我们把书简上常见的字都写出来,然后在下面用小字标明意思和用途,一根竹简一个字。”说到她想了一天的主意,卢萦精神百倍,说话的语速都快了几分,“阿云你想想,陛下不是提倡广开学府,说要世间尽饱学之士吗?我今天在路上看到,很多少年都戴上儒冠了。可是,你们在学堂时,只不过是先生口诵你们复读;回到家中呢,没有书册在手可以复读,刚学的字通常会忘记大半吧?如果有了我们这些竹简在手,他们就算回到家中也能温故而知新了。”

听到姐姐的解释,卢云侧头寻思起来。不过,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家里的事由姐姐做主,寻思半晌也没得出个什么结论,最终只是嗯了一声,以示同意。

卢云这一答应,姐弟俩便忙活起来。两人各拿一本儒家经典,先由最简单的字写起。写一个字十分容易,可后面的释义就不简单了,通常要翻上好几本书才能完成。

不过,两姐弟毕竟不是大儒,凡事可以不求完美,那释义有了个大致意思也就够了。

如此忙活一个时辰,姐弟两人才各写了四根竹简。八个字是不多,可这翻阅的过程中,不说是卢萦,便是卢云也感觉到获益匪浅。

早早睡了觉,第二天卢云上学后,卢萦继续写字,等到卢云快要放学时,她又写了十五个字。

放学时,正是学子们出出入入的高峰时。学堂门还没有打开,卢萦已在门口挑了一个位置坐下,展开的旧布上,整齐摆放着二十三根竹简。

随着学堂中一阵哄闹声传来,卢萦站了起来,扯着清冷的嗓音唤道:“卖字啦!一枚钱一个字啦!”

卢萦五官清丽至极,少女苗条的身段站在春风中如杨柳随风,便是不说话也能吸引少年们的目光。此刻她这么一唤,大感好奇的少年们已一拥而来。

一个高瘦的少年目光呆呆地看着卢萦,见她不曾看向自己,便率先叫道:“这位姑子有礼了,你刚才说‘卖字’?字还能卖吗?”

“当然能。”卢萦从布上拿起一根书写着“义”字的竹简递给那少年,微笑道:“郎君请看。”

那少年接过竹简,看了一眼,他咦了一声,蹲下来翻检起来。

这时已有三四个少年在翻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快活地叫道:“这个字我识得,念‘昊’。”他拿起那竹简,念道:“上日下天名昊也。昊者,大也,深也,亦可为姓。”

看到那少年明显意动的样子,卢萦声音一提,清脆地笑道:“这位郎君可有感觉?白日明明记得的字,回家睡了一晚后又忘光了。如此反复,不知浪费了多少时日。若是家中备有这么一根竹简时时看着,又怎么会忘记呢?今日我统计了一下,世人常用之字不过几百,也就是说,只要花费几百枚铁钱,各位郎君便可以通读天下经典了!”

卢萦的最后一句极能触动人心,众少年嗡嗡议论了一阵,便有人开始购买。

能到学堂读书的,家中不会缺少几枚铁钱,因此不一会儿工夫,卢萦手中的二十三根竹简便换成了二十三枚五铢钱!

想她绣花一月,也不过得到这么多钱。掂着手中沉甸甸的钱币,卢萦不禁眉开眼笑。

卖完了所有的竹简后,还有两个少年向卢萦预订了明日的。卢萦寻思了一会儿,越过人群追上了大步走出的几个先生。

过了一会儿,先生们离去了。卢云走到姐姐身后,红着脸瓮声瓮气地说道:“姐,你找先生干什么?”

卢萦回头一看是他,浅笑道:“姐姐在问先生们,明日会教什么字。我想每日写些他们正在教授的字来售卖。”她双眼亮晶晶的,又说道:“阿云,你可知道姐姐此举,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自己还有好处?卢云瞪大了眼。

卢萦低声道:“你应当知道,姐姐虽是售字,却也是在解惑。更何况,上面还有你写的释义!阿云你想想,有朝一日你写的这些竹简流落到大儒手中,他们会不会赞你释疑解惑,有教化世人之心?”

当今陛下起事时,曾得到很多豪强富商的帮助。因此当今之世与西汉时有所不同,不但商人众多,而且很多官吏也从事商贩之事。到了如今,老百姓把利字时时挂在嘴边,读书人在谋名的同时也想赚钱,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卢萦姐弟售字之举,不会有人说他们铜臭熏心,反而会赞赏有加。

正如三舅母等人以为的,他们无钱无势无亲人,这样的情况下要被大儒名士注意到自家弟弟,要让弟弟出人头地,只能另辟蹊径。而这卖字,便是卢萦所选择的蹊径之一。

接下来,卢萦姐弟两人正式把卖字当成了活计。如卢萦自己所说的那样,常用的字只有几百,如果能记得滚瓜烂熟,那么天下经典无一不可读。

她这番话,甚至提醒了一些世家,不知不觉中,已有一些家族内部也开始对字句进行释义,然后编成字典给刚刚启蒙的子孙传道解惑。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再加上日日翻阅经典,姐弟两人不但吃穿不愁,学识上也长进不少。

这一日,卢萦刚卖完竹简走上街道,一辆驴车便迎面驶来。

那驴车在溅起一片灰尘后,停在了她的身边,一个清朗熟悉的男子声音唤道:“阿萦。”

车上的人,不是曾郎又是谁?

曾郎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笑。他温柔地看着卢萦,发现自己心跳快了几分,不过二十几日不见,阿萦长得更美了。他目光转向她的胸脯,忖道:还长丰满了。

这阵子姐弟俩吃得好睡得好,又正值长身子的时候,自然变化大了。

对上曾郎温柔中透着一种矜持,亲近中隐藏得意的面容,卢萦弯了弯唇角,浅笑道:“恭喜曾郎,伯父升了官吧?”

曾郎一怔,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见到卢萦的目光转向自家的驴车,他明白过来。曾郎得意一笑,提高声音说道:“阿萦,我父亲正式升为校尉了。”他环视四周,下巴微抬。

原来他父亲以前还不是正式的校尉啊。卢萦唇角一弯,“恭喜曾郎!”

听到卢萦语气中的清冷,曾郎眉头蹙了蹙。他微叹了一口气,想道:阿萦还是见识浅短,不知道校尉意味着什么。阿因就不同了,她听到这事时,是那么欢喜。

想了想,曾郎决定原谅卢萦的无知,把声音放软道:“阿萦,我父亲已动了身,马上就可以归家了。”望着卢萦那张青白之色大去、明显红润起来的清丽面容,他弯腰伸手,“过来,我载你一程。”

卢萦退后一步,浅笑道:“不用了。”被她拒绝,曾郎再次眉头一蹙。转眼他想起一事,跳下驴车走到卢萦身侧,认真说道:“阿萦,听阿因说,你对你三舅母无礼,被她赶出了平府?这样不好,你明日就去平府,向舅母跪下道歉。”

见卢萦低着头不说话,曾郎颇有点头痛地说道:“阿萦,你父母已经双亡,现在你唯一值得人称道的,就是平氏表姑子的身份。你得罪了你三舅母,那是自绝生路啊。听我的,明日就向她致歉,舅母如果不理,你就跪到她原谅为止。”

他还没有等到卢萦点头,一个娇脆欢喜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阿萦,阿萦,是你吗?”

正是阿因的声音。

卢萦和曾郎同时回过头去。

阿因刚爬下驴车,此刻正提着裙角朝两人跑来。因跑得急,她抹了粉的脸红扑扑的,双眼也亮晶晶的,整个人显得很明艳。

看了一眼阿因,曾郎露出一抹笑容。他又瞟向身侧的卢萦,暗暗思忖道:这两个姑子,一个清丽过人,一个明艳照人,都是难得的美人。

想到这两个美人都能为自己所有,曾郎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他瞟向四周庸庸碌碌的路人,只觉得意气风发。

卢萦没有注意到曾郎的表情变化,她正在看着阿因。

自上次受伤之后,她这是第一次看到阿因。

阿因碎步跑到两人面前,欢喜地握着卢萦的双手,笑盈盈地说道:“阿萦,阿萦,好些天没有看到你了,我好想你哦。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她瞟向一侧的曾郎,皱了皱小鼻子,语气可爱地哼道:“曾郎,你怎么能让我家阿萦走路呢?哼,你对她一点也不好!”虽是训斥,却因为语气娇柔而让人一听便觉心中舒坦。

曾郎微笑起来。

卢萦看了一会儿阿因后,转头看向曾郎,然后,她又转头看向阿因。

阿因心中咯噔一下,感觉到了不对劲。以往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卢萦会羞涩不已;自己呵斥曾郎时,她也会感激地看向自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目光清冷无波,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似有思索,又似在审视。

寻思中,阿因咯咯一笑,踮起脚在比她高半个头的卢萦耳边悄悄说道:“阿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曾郎的父亲升官了。你以后便是少夫人了哦。”她远离卢萦少许,盯着她直笑,“阿萦最好了,嘻嘻,你不知道昨日我怎么跟家里人说你的。我说啊,我家阿萦性子纯直,人又孝顺,简直是人见人爱呢。”

阿因声音清脆,她是平府正经的姑子,父母又有钱有势,以她的身份这么亲昵这么热络地对待卢萦,便是路人也觉得她与卢萦姐妹情深,觉得她性子温柔可喜,逗人欢喜。

卢萦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见她一直不说话,一旁的曾郎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阿萦,你这沉闷的脾气得改一改。不是所有人都有阿因这样的好性子的。你这般下去,会得罪很多人的。”

听到曾郎开口,阿因双眼越发亮晶晶了,不过她马上一跺脚,不满地娇嗔道:“曾郎,不许你这样说阿萦!”说是这样说,她越过卢萦与曾郎对视的目光,却甜蜜而欢喜。

就在这时,旁边的卢萦开口了,“阿因。”

“嗯?”阿因转过头看向卢萦,眼神明亮地等着她说下去。

卢萦唇角扯了扯,慢慢说道:“我听曾郎说,那一日是你不小心把我推下玄云观台阶的?”

这话一出,曾郎一呆,阿因则是跳了起来。不等两人开口质问,卢萦唇角一扯,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后,说道:“其实我是说,不管如何,我受伤实与你有关。且不说你我交好,便是念在你伤了我的分上,你也应该前来看望于我。阿因,我卧床多时,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一看?”

她目光清澈如水,表情淡然,“我现在很想知道原因。”

阿因精美的脸上表情一僵。

她呆了一会儿,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这时,曾郎在一侧蹙眉道:“够了,阿因是有事在忙。阿萦,你不要得理不饶人!”

“是吗?”卢萦唇角一掠,转眸看向曾郎,抿唇笑道:“我以为阿因其实不喜欢我,她之所以与我交好,是因为曾郎你的缘故呢!”

这句话,怎么如此一语中的!一时之间,曾郎一惊,阿因也是一呆。

卢萦瞟过两人,浅浅一笑,“不过话说回来,五表姐人生得美,家世更不是我能比的。只有五表姐才配得上曾郎。”她似笑非笑地说到这里,幽幽一叹,“其实,你们真要我让贤,也不是不可能的……”仿佛怕两人不明白,卢萦衣袖还晃荡几下,令得袖袋中的五铢钱相互撞击,发出一阵清脆的交击声。

悠然转身,卢萦提步朝前走去,把目瞪口呆的两人甩在身后。

卢萦一边走,一边抚摸着袖袋里的钱币,暗暗寻思:得到我的启发,这两人应该会拿些钱财来贿赂我吧?会给多少呢?嗯,得好好探听一下,看看阿因与曾郎的私房钱各有多少。

卢萦发现自己伤好后,真的变了很多。一个自己寄托了多年感情的男人,一旦决定舍下,便真能全舍了。

脚步悠然的卢萦,却没有发现,身后的曾郎并没有显出半分欢喜的模样。

呆了一阵后,他猛然转身,大步朝着卢萦追来,可刚刚追出一步,阿因便唤道:“曾郎!”声音中带着警告!

曾郎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看向阿因,而是略一犹豫后,再次提步向卢萦追去。

他与卢萦五岁便定下婚约,在他的心中,卢萦一直都是他的人。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卢萦会用那么清冷无波,没有半点感情的语气,说出“让贤”二字!

是,他是不打算娶卢萦为妻,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卢萦,让她被另一个男人拥有。他的女人,他可以不要,他可以作践,他也可以将她贬为妾室,但他断断不能容忍她这么轻飘飘地、若无其事地甩了他!

震怒中,曾郎三步并作两步,终于追上了卢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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