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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声箫声相思意

弈道暗含权术,自古以来与帝王之术息息相关,如贵人这样的身份,自是下棋高手。

卢萦呢,在棋上有点天分,不过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以前父亲在时还学过,对弈过,后来被生活所迫,便下得少了。因此,卢萦远不是贵人的对手。

不过她也不想做他的对手,所谓棋风如人品,她与他下棋,就是想让他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此,一盘棋下来,卢萦既硬且辣,该诡诈处有阴狠,该圆融时,却也只顾着横冲直撞。

棋力上相差太远,贵人三下两下便把卢萦收拾得差不多了。望着负隅顽抗的几粒白子,贵人低笑道:“还不罢手?”

卢萦抿紧了唇,直到他又吃了自己一子,这才哑着声音倔强地说道:“虽死可也!”

虽死可也!

她竟敢在他面前说虽死可也!

贵人眸光一沉,一通连环劫杀,直把卢萦的后路全部堵得死死的,把她杀了个人仰马翻后,才盯着她问道:“虽死可也?”

卢萦慢慢收起黑白子,已然西沉的阳光下,男装的少女鼻尖渗着汗,在对面那沉寒的威压中,她扯了扯唇,淡淡说道:“不过一局棋而已,又不是真的事关生死。”

把棋子全部放到木盒中,卢萦站了起来。长身玉立的少女,身姿挺秀而冷利。她昂起头,直直地看着贵人,勾唇一笑后说道:“有些人,便如那白鹭,放飞在田野间时,或有翩翩之姿,可真要关到笼子里,也不过一白毛畜生而已。没的倒了贵人的胃口!”

她朝贵人深深一揖,“多谢郎君赐教,卢氏告退。”说罢,把木盒一夹,转身就走。

看着她那挺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那贵人伸手抚在额头,低低笑了起来。

仿佛是听到了自家主公的笑声,一个与卢萦打过照面的青衣人走了过来。他盯着卢萦的背影,诧异地问道:“这姑子,又是扮男装又是换名字又是下棋的,她想干什么?”

贵人抬起头,负手笑道:“她呀,她来告诉我,她这人又冷又硬又不讲理,看起来虽美,实际上只是一白毛畜生,没啥意思的。”

“啥?”

贵人磁沉的声音中夹着无法掩抑的笑意,“她在劝我放手啊。”

青衣人一惊,好一会儿才失声说道:“这姑子,好生聪明……她怎么就这么肯定你是真对她感兴趣了?”

贵人摇了摇头,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深处,笑意流荡。

第二天,卢萦又来了。

也许是得了这个贵人的嘱咐,这一次无人拦她。

卢萦再一次在亭台处见到了那贵人。

远远地看着沐浴在金光下,华光流转,俊美逼人的贵人,卢萦暗中想道:如此人物,犯得着对我这样的人用这等强迫手段?他就不能有出息点?

卢萦扁了扁嘴,又摇了摇头。

看到换成了一袭绯色衣裳,面容在绯色的映衬下,冷厉又娇嫩的男装少女,贵人弯了弯唇。他瞟了她一眼,极温和极平易近人地问道:“今日不下棋了?”

卢萦深深一揖,清声说道:“与郎君相差太远,不敢再献丑。”一边说,她一边从袖袋中掏出三本书来,然后上前一步,清咳一声,学着学堂里先生的口气说道:“记得郎君曾经说过,要我学会《中庸》,今日,愿当着郎君的面,读读《中庸》等孔圣人的经典。”

有趣,太有趣了!

贵人目光闪了闪,含笑道:“哦?倒真要听听了。”说罢,便坐到榻上,仰着头,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美少年”。

卢萦很是严肃地打开其中一本书,走动几步后,对着阳光,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读到这里,卢萦顿了顿,回头用她那乌黑如夜的瞳仁看着贵人,说道:“圣人便是圣人,果然了解世间百态。这不,如郎君这样的贵人,不管做了什么事,永远都是坦荡荡,自在得很。而如我这等小人物,却是终日忧愁烦恼。”明明这文中的君子和小人,指的是品德高尚与品德卑下两种人,卢萦却在故意把君子换成了有地位的人,小人换成了小人物。

诚恳地看着贵人,卢萦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便如我,虽然才两日不见弟弟,却已忧思于心,郁结难解。唉——”

听到卢萦那一句拖长的“唉”声,贵人的唇角抽了抽,他从婢女手中接过酒盅,慢慢品了一口后,淡淡说道:“阿萦也可以不忧思。”

他是说,她只要向他妥协了,便可以不忧思了,是吧?看来她昨日的表态,根本没有作用啊!

卢萦脸一黑,她声音清冷地回道:“贵人有所不知。阿萦生于乡野,自在惯了。平素里,最是厌恶妇人争斗,不喜内宅之事。阿萦真不明白,只要穿暖吃饱,有书可看,这人生便舒服至极了。那些个女人,怎的一个个挖空了心思去争什么男人?真是可怜可笑!”

这话说得直白,简直是太直白了。一时之间,站在贵人两侧的四个婢女都瞪大了眼,而那贵人抿酒的动作,也是一僵。

在一阵沉默中,那贵人优雅地品了几口酒,并没有理会卢萦。

看来还不行,继续努力!

卢萦又打开书本,再次诵读起来,“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把凡是读书人都听得懂的名句说了一遍后,卢萦很是认真地释起义来。“宰予大白天睡觉。孔子说:‘腐烂了的木头不能雕刻,粪土似的墙壁不能粉刷。宰予这种人也不值得责备。’圣人这话说得对啊,说起来,我也是这种朽木腐土,世间女子都以柔为美,以顺为德。阿萦却觉得,人生在世,自在为美,管他什么德不德,舒心畅意才最是重要。”几个婢女显然听傻了,一个个都瞪着眼直盯着卢萦不敢吱声。而卢萦在瞟了一眼闭目不理的贵人后,继续翻起书来,“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你关着我弟弟,想得到我这个姿色一般,又不安于室的姑子,实在是过错。不如改了吧。

贵人瞟了她一眼,四周一片沉静。

卢萦又诵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我的身份道路完全不相同,根本没有必要待在一起说话商量事,所以,你把我弟弟给扔出去吧,我保证我会圆润地滚出去!

“……”

这家伙,居然闭着眼不理我了?

“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别人不愿意的事,请不要强加到那人身上懂不懂?

居然还是一动不动?

精心挑选出来的语句,卢萦已读完了,想表达的意思,也表达完了。

慢慢合上书本,抬起头,卢萦朝着闭目不语的贵人看了一眼,低下头深深一揖,朗声道:“郎君,春日天寒,还是不要睡觉的好。”瓮声瓮气地说到这里,卢萦胸口堵闷了。

她没有办法不堵闷,她说得够明显吧?唠叨得够清楚了吧?怎么这个人还是没有表示?

长叹一声,卢萦退后两步,缓缓朝贵人拜倒在地,冷声说道:“不知小人读得如何?还请郎君指点一二!”

你要表态啊!你该表态了啊!

行,你不说,我就等着。

渐渐西沉的阳光下,卢萦一动不动地跪伏在贵人面前,一副非要个答案不可的架势。

四周的空气渐渐凝滞了。

四个婢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同时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贵人磁沉的低笑声陡然地传来。他笑得突然,也笑得极好听。听到对方从胸腔中发出的闷笑,卢萦抬起头,瞪着一双乌黑水润的眸子,不高兴地直视着这人。

终于,贵人站起来了。

他缓缓踱出两步,来到卢萦身边,慢慢蹲下,伸出一只手,他摸了摸卢萦的墨发,低笑道:“便这么不想跟着我?”

该说的卢萦已说了,因此她只是咬着唇一脸倔强,却没有再讥嘲抵触他。

贵人修长的手指,从卢萦的秀发间,缓缓落到了她白皙的脸颊上,指甲划过她秀挺的鼻梁,他抚上了她粉嫩的唇。

食指恋恋不舍地在卢萦的唇瓣上游移着,贵人深潭般的眸子静静的,含笑地盯着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的卢萦的脸,以及,那越来越愤怒,越来越愤怒的卢萦的眸光。

终于,在卢萦脸红得要滴出血来,羞恼得要杀人之时,贵人再一次笑了起来。

低沉的笑声中,他站了起来,“谢三。”

一个黑衣人应声而出,“主公。”

“去,找到那个真正的卢氏阿云,把他送回卢家。”

在卢萦陡然绽开的灿烂笑容中,那黑衣人领命离去。

卢萦朝着贵人重重一叩后,欢喜地站了起来,恭敬地说道:“多谢郎君成全。小人告退。”

贵人懒洋洋地歪着头,等到卢萦走出十步远处,他缓缓唤道:“卢氏阿萦……”

“是!”卢萦迅速地转过头,低头行礼。

贵人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清丽的小脸,好一会儿,他低笑道:“我对你更感兴趣了,怎么办?”

刷!卢萦脸白如雪。

瞧着她一脸的惊惶,贵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儿,他收了声,懒洋洋地说道:“阿萦看来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倾身向前,朝着她的耳洞吹了一口气后,低哑地唤道:“萦萦……别胡乱答应他人的求婚,也不要与那些少年郎走得太近。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卢萦僵硬了。

贵人忍着笑,伸手抚上她白玉般的耳垂,一边揉搓一边叹道:“要不是时机不对,真不想放你回去……去吧,记得乖一点。下一次再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你弟弟就不会这么容易回来了。懂吗?”

卢萦不懂,因此她没有回话,只是黑着脸,僵硬地向贵人行了一礼后,拔腿就跑,转眼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贵人眼前。

卢萦回到家中不到一刻钟,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她一个箭步冲出,急急把院门一开。果然,她白生生、嫩乎乎的弟弟出现在了她眼前。

四目相对,卢云上前朝着姐姐重重一抱,欢喜地叫道:“姐,我好想你。”

卢萦看了一下两个大步离去的黑衣人,转身关上院门,问道:“阿云,这两天你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卢云有点郁闷,他说道:“那天有人跟我说,姐姐被平府扣起来了。我一急之下便向先生请假归家。哪知才出门便晕了过去。再醒来便在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里了,那里有很多书,也有用不完的笔墨纸砚,就是……”他红着脸,闷闷地说道:“就是那些姐姐也不知羞,老是逗我。”

说到这里,卢云抬起头,担心地问道:“姐,我两天没去学堂,先生不会骂我吧?还有我那些同窗要是问起,可怎么办?姐,你好像瘦了好多,你是不是找了我好久?那两个人是谁呀,怎么说是得了你的命令前来救我的?”

他的问题一句接一句,卢萦随口回答了几句后,抬头嘱咐道:“阿云,明天你的先生和同窗要是问起,你便说,你这两天都住在一个叫怡园的地方,还与一个长得很俊的贵人下过棋,读过书。记着,不管何人问起,你都这么说。”

她想,如今,整个汉阳城中明里暗里关注那贵人的不知有多少。自己冒弟弟之名出入他的府第,便是算着今日!等有人问起时,便会听到“卢云与贵人下了棋”,“卢云还在贵人面前诵读经文”的回答。

那贵人何等身份?他对“卢云”的关注,足能镇服一批肖小,更可以令得一些人对卢云刮目相看。

哼!他既一言两句便弄得自己进退两难,自己也可以借他的名头,给弟弟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失踪两天的卢云回来了,不管是学堂还是曾府、平府,都激起了小小的波澜。当然这些波澜,并不被卢萦所知。

到了此时,卢萦将几本圣人经典读得差不多了。虽然谈不上精通,却也比得上那些苦读数年,资质普通的儒士。经典掌握之后,她写起字来也是飞快。这不,卢云上学才一天,她就写了三十一个字。常用字数百,她可以反复写反复售卖,总有源源不断的新加入的儒生,会需要她写的字。

速度提上来了,卢萦便用更多的时间看书,准备每天只花半日时间写字。

家用不太愁了,现在摆在卢萦面前的,便是那贵人所说的话。

站在院子里,卢萦蹙着眉,说实在的,她其实不懂那贵人为什么还不愿意放手。毕竟,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所谓聪明人,便是有知人之明,知己之明的人。他清楚有些人看起来虽美好,却也谋之无益,知道有些事便是最感兴趣,可当那兴趣抵不住它会带来的麻烦时,应断然放弃。正所谓舍得舍得,身为权力中心的人物,如果连这个舍得也学不会,连有些麻烦适当避开也不懂,那他也站不稳他的位置。

寻思了一会儿,卢萦还是摸不清那贵人的想法,甩了甩头,决定暂时把此事抛诸脑后。

看到日近傍晚,卢萦再次提起一个篮子,把竹简装上出了家门。

她刚刚出门,便看到一个少年站在侧门处,手中捧着一本书低声吟诵着,听到卢萦关门的声音,他迅速地抬起头来。刹那间,少年双眼晶晶亮。

这少年,正是阴澈。

对上阴澈,卢萦也是一怔。其实,解除那个贵人的骚扰,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她马上订下婚约。

眼前这少年,气质清冽,斯文俊美,又对自己有好感,实是极好的对象。可惜,他家世似是不错,更可惜的是,他家的大人似乎不喜欢她——当然,也不可能会喜欢她。

这等婚姻之事,大人不同意,本人再喜欢也是白搭。

把院门关好后,卢萦提着篮子朝前走去。

阴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走近,当她来到身前时,他清了清嗓子,哑声说道:“阿萦,你,你不穿男装了?”

卢萦抬头,微笑回道:“嗯,不穿了。”

“你穿男装时挺好看的……”

“多谢。”

见卢萦提步要走,阴澈唤道:“阿萦,那个,我昨天才知道阿云不见了两天。是我不好,我应该来见见你的。”是他不好,他竟然那么迟才得知她弟弟失踪的事。不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不能第一时间帮助她,他真是不好。

你见了我,便能解决问题吗?卢萦苦笑了一下,她低声道:“不必。”

阴澈如墨染出来的眼眸一黯,双唇紧抿,半天才低低说道:“我想帮你。”顿了顿,又小声说了一句,而且他那声音因期待和微妙的喜悦而颤抖起来,“我给我母亲写信了,等她回了信,我就派媒人上门,上门……”说到这里,卢萦还没有反应呢,少年的耳尖已红得滴出血来。

卢萦抬头看着他。也不知怎的,这一瞬间,她竟是反射性地想回一声“好”,不过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

幸好咽下了。少年正是情热之时,如果听到她的回答,多半会自动想成她对他也有意。只怕到了那时,他的父母亲族并不中意她,她却已经因为他的亲近而弄得名声大坏。虽然,她已经不指望自己有个好名声了。

青春少艾的少年男女,这般面对面站着,光是闻着卢萦的气息,嗅着她隐隐传来的体香,少年的心跳便快得难以自抑,那似是满足,又无法形容的喜悦,便油然而生。

而且,她没有拒绝,她这么能干,没有拒绝他,是不是就代表着她也是同意的?

真恨不得此时此刻能长长久久……

这时,卢萦低声道:“我先走了。”她越过了他。

少年急急转头,看着卢萦的背影,他唤道:“阿萦!”卢萦脚步一顿,少年那似墨染出来的眸子晶灿如星,“阿萦,以后有事,请一定要告诉我。你把那事用布帛写好,放在我常爬的那片围墙顶上,用砖压着便是。你会不会不记得?待会你回来了我再去爬爬给你看。”

卢萦:“……”

少年还在继续说着:“我,我会经常上去看看的。”他哑着嗓子,目光直视着卢萦,紧抿的唇,因鼓起勇气吐露心声而颤动,“我想让阿萦欢喜。”

卢萦没有回答,而是提步离去。仿佛感觉到那如影随形的灼热目光,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卢萦来到弟弟的学堂外不到一刻钟,学子们便奔涌而出。远远看到夹在人群中的卢云,卢萦笑了笑。

今天的弟弟,似是特别不同,他被一群学子夹在中间,白嫩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也亮得惊人。

一群人直涌到学堂外,卢云才在百忙中瞟了姐姐一眼,然后,又被一个学子拉着说话去了。

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卢云,卢萦一笑,她把竹简摆好,开始叫卖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三十一根竹简便一售而空,而卢云那伙人也散开了,俊秀的少年,欢欢喜喜地凑到了姐姐身边。

“姐,前天先生问我了,我按你教的说了。今天又有一个先生问我同样的话呢。”

“这样啊。”卢萦抬头,微笑道:“那先生回了你什么?”

“先生没说什么呀,他只是交代我好好读书。”

卢萦含笑问道:“刚才你那些同窗呢?”

“嘻嘻,他们有问题要请教我嘛。”卢云脸蛋红红的,表情中都是兴奋和自信,“姐,他们直说我释义释得好呢,还说要与我交成好朋友,以后共进步。”少年昂起头,意气风发地说道:“姐,我以后会越来越厉害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望着兴奋得不知所以的卢云,卢萦粲然一笑,点头道:“好,我等着阿云发达。”实际上,她清楚地知道,卢云的那些同窗,早不接近他晚不接近他,偏偏这个时候围在他身边,向他表达敬意,向他示好。与其说,是卢云真的很厉害,还不如说,自己交代弟弟回答先生的话起了作用了。那些人,是因贵人对“卢云”的青睐而想讨好他接近他罢了。

牵着兴高采烈的弟弟的手,卢萦晃了晃袖袋里的三十一枚铁钱,笑道:“走,今天姐姐购二斤肉,做三个菜,好好犒赏犒赏阿云。”她一直觉得弟弟因自幼贫寒的缘故,太过谨小慎微,有时难免失之懦弱。他现在这样很好,可以变得更加自信,会有他的同龄人那种正常的张扬。因此,卢萦不准备告诉他真相。

“好,今天我们吃肉吃个饱。”卢云笑眯了眼,率先走在姐姐前面。

今日的市集和往时一样,人来人往特别热闹。卢萦走了一阵,转过头来到肉摊前。她忙着跟屠夫买肉称肉,而离她不远处的卢云,已兴致勃勃地跑到一侧摆满了各种竹制用品的摊位上翻看起来。

卢萦瞟了弟弟一眼,便回过头。那屠夫与她已是老熟人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越发清丽动人的卢萦,咧着黄牙笑道:“阿萦啊,听说你与那曾家郎君退了婚?哟,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堂兄有一个儿子……”

要不是这集市中只有这么一个肉摊,卢萦根本不想前来。在这里生活多年,她对这个屠夫和他的一大家人品家境,那是清楚得很。

因此,不等他说完,卢萦便淡淡说道:“不必了。”也不与他多话,卢萦伸手提向屠夫切下来的那块猪腿肉。

就在卢萦的手摸到包起来的肉块时,突然听到弟弟卢云愤怒的喝叫声传来,“你胡说!”

卢萦迅速转头。

这一转头,她才发现自己的弟弟像一只小老虎一样冲向一个汉子,因为愤怒,那脸已气得扭曲。

“阿云!”卢萦大叫一声,急忙冲了过去。

她赶到时,卢云已一个纵身扑到那大汉身前,挥出小拳头便朝那人砸去。他一边打一边愤怒地叫道:“我姐姐最好了!明明是那个姓曾的不要脸,他勾搭了别人,还想把我姐姐贬为妾室。我姐姐生气,她当然要用泥巴砸那泼妇了!”

那大汉已经成年,身材足比卢云高了一个头,一双三角眼四下乱瞟,蜡黄的脸上戾气沉沉,卢云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才扑过去,一拳还没有打到对方的胸口,便被那大汉一手抓住。然后,啪的一声,他朝卢云甩了一个耳光,咧着一口黄牙怪笑道:“敢用泥巴砸人的姑子,当然也是一个泼妇!分明你姐姐就是太泼太横,曾府才不要了的!”

卢云被他一手抓住。听到这人当着满市集的人编造姐姐的不是,毁坏她的清名,卢云顿时愤怒到了极点。他小身板无法挣脱这人的束缚,当下头一低,狠狠咬在了这人的手腕上。

这一口咬得甚重,转眼间那大汉的手腕便鲜血直流。那大汉沉了脸,怒喝道:“好你个小崽子,敢咬我?兄弟们,揍他!”话音一落,他已把卢云按在地上,跟着,旁边挤进来四五个壮汉,你一脚我一拳地朝卢云闷头闷脑地砸打起来。

卢萦刚刚冲到近前,看到这架势,她瞳孔一缩:不好!这些人用了老劲,他们是想废了我的弟弟!

紧急当中,她急中生智,两个箭步冲到一个店铺里,信手甩下一把铁钱,拿起一小桶石灰后丢下一句话,“给钱。”

当卢萦急急冲到众大汉之前时,四周围观的人更多了。不过这些壮汉是汉阳本地的混混儿,众人向来对他们不喜,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围在那里指指点点,不时劝说着什么。

卢萦冲到四个混混儿面前,把装了石灰的木桶朝地上一放,双手各抓一把,朝着众混混劈头盖脸便是一撒!

这是石灰!它落到眼睛会引起眼睛的剧痛。

众混混哪里想到她有这么一手,猝不及防之下被卢萦给甩了个正着。当下一个个捂着眼睛惨叫着,转圈的转圈,乱钻的乱钻,有的则惨叫道:“谁?是谁?”

就在这慌乱中,卢萦矮身钻了进去。她一把抓起被众混混踩在地上的卢云,扯着他便朝外冲去。

从卢云被打到现在,不过才一会儿而已,因此虽是四个壮汉围攻,卢云却伤得并不重。他被姐姐扯着胡乱跑着,转眼间姐弟俩便跑得老远。

两人一直跑到自家的房子里,直到把房门关上,卢云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他的脸上、身上,处处青紫肿胀。

坐在地上,卢云不停地喘着气,他喘了一会儿,发现身边非常安静,便抬起青了一边的眼睛,唤道:“姐?”

卢萦没有理他,她迅速地冲到房间里,当她出来时,已是衣着整齐。

见到姐姐提的篮子里还装着几个木盒,只是上面用一块布盖着,卢云又唤道:“姐?”

卢萦抬头,她看着卢云,从怀中掏出一把铁钱,低声道:“阿云,你今晚到要好的同窗那里睡吧。”

“姐!”

看着卢云,卢萦解释道:“那几人平素游手好闲,无恶不作。今天我撒在他们脸上头上的是石灰,如果不用油清洗,而是用水的话,他们的眼睛就没用了!这种毁容致残的深仇大恨,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姐弟的,阿云,你去躲躲。放心,只躲今天一晚,最迟明天,你就可以回来了。”

卢云看着姐姐冷静沉着的模样,点了点头,他接过铁钱,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姐,我真没用。我又闯祸了。”

“没有这么简单。”卢萦想到那几个混混开始的故意挑衅到后来的出手,那架势根本不像是无意的。

那些人分明是想毁了她的阿云啊!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姑子,弟弟是唯一的,也是一生的倚靠。没了弟弟,便是她嫁得再好,也无根无凭,就可以被人任意欺凌。便是被人打杀,都没有个替她出面,替她陈情的人。而有了弟弟,特别是这个弟弟还有出息的话,她不管嫁到哪里,都有一个永远的靠山!

脸一沉,卢萦上前一步,她抱着卢云,温柔说道:“你也是为了我。要不是他们说得难听,你也不会上前。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出门吧。”

“嗯。”

姐弟俩一出巷子,便分道扬镳,看着姐姐提着平因所给的那些首饰金银,卢云涩声问道:“姐,是去官府吗?”

卢萦摇头,淡淡说道:“我在官府没有颜面,这些钱便是全给了他们,也达不到我的目的。”斩草就要斩根,除恶务必除尽。她得趁那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做到一击必杀!

伸手拍了拍卢云的肩膀,卢萦轻声道:“你脸上身上都有伤,先去看看大夫,再去会同窗吧。”

“嗯。姐姐,可是你不去官府,能去哪里?对了姐姐,我们去找外祖父,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亲戚,他们一定会帮忙的。”说到这里,卢云双眼晶亮。

见姐姐摇了摇头,卢云眼神一黯,转眼他又叫道:“姐,要不,我们去找曾长志吧,他父亲是校尉……”

卢萦又摇了摇头,她转过头,微笑地看着卢云,说道:“阿云不必不安,一切我自有主张。”见卢云还是不安,她从容一笑,认真说道:“放心,我真有了法子。”

“真的?”

“真的!”

“那,姐姐你小心点。”

送走心中不安的卢云后,时已不早了。卢萦抬起头看了看渐渐西倾的太阳,加快了脚步。在市集中租了一辆牛车,卢萦说道:“去常府。”

“姑子是说城南的那个常府。”

“嗯。”

驭夫瞟了衣着质朴,戴的首饰也不见精致的卢萦一眼,暗暗纳闷。这常府在汉阳一地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是人家的主要势力都在成都,这汉阳只是旁支,也无心经营的缘故而已。可饶是如此,常府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求见的。卢萦打扮如此朴素,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真不像是能够进出常府大门的姑子。

猜测归猜测,那驭夫还是跑得飞快,转眼间,便把卢萦送到了常府门外。

卢萦跟驭夫交代一声,让他等自己,便提步来常府大门处。

这般大府人家,大门和侧门是两个概念。能够从大门出入的都是贵客,而卢萦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尊贵之人。

卢萦也知道,以她的身份,最好是从侧门入内。把自己的地位摆低,先从门子再到婢女再到管事,谄媚地小心地,一层一层试探性地求见。这样做的好处是,三夫人会觉得她是个知道好歹的,没有仗着自己救过她儿子的命便自以为是的人,可能会乐意交她这个朋友。坏处便是,这么一耽搁下来,也许花个几天,来好几次也不一定能见到三夫人本人。

而她这般在大门口求见,说是求,却也是逼。是把自己放在贵客的位置,逼着三夫人马上接待她。如果常府三夫人不愿意见她,或对她不恭,传到外人耳里,不免会落个对救命恩人无礼的话柄!

就在门子和两个仆役同她看来时,卢萦微笑道:“烦请告诉贵府三夫人,便说卢氏阿萦有急事求见。”

见卢萦一开口便是一副熟络的样子,那门子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后,点头道:“稍候。”门子在见到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后,凑上前说了说,然后朝卢萦的方向一指。

那管家把卢萦细细地打量几眼后,点了点头,朝着里面走去。

不一会儿,一个婢女走了过来,“阿萦何在?我家三夫人有请!”

“多谢。”

卢萦跟在那婢女身后,朝着常府里面走去。常府很大,占地极广,论景色之精美和屋舍之豪奢,那是远在暴发户平府之上。

走入一个院落后,那婢女笑道:“阿萦,我家夫人在里面候着你呢。”她叫卢萦时,不呼姑子,没有敬称,而是像称呼与她同样身份的人一样。在这某种情况下,可以说是亲近,可更多的,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暗示:别以为你卢氏阿萦曾经救过我家的小主子,就以为自己有多尊贵,还敢从正门求进。实际上,你也就是与我家奴婢一样级别的人而已。

卢萦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低下头,低声道:“是,阿萦这就进去。”

堂房里,坐着一个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少妇,这少妇的身后,站着几个着装打扮远比卢萦还要精致华丽的婢女。此刻,这些婢女正簇拥在少妇身边,奉茶的奉茶,捶腿的捶腿。

卢萦来到那少妇身前五步处,盈盈一福,“卢氏冒昧前来见过三夫人。”

卢萦的声音一出,婢女们的低语声止息了。那少妇瞟了一眼卢萦放在一侧,已经揭开了盖在上面的布帛,装了几个首饰盒的篮子。怔了怔后,对卢萦从大门直接求见的行为也不再那么恼火了。

她走到卢萦面前,伸手扶着她的手臂,客气地说道:“阿萦这是什么话呢?我那小儿子之事,幸有阿萦相助啊。唉,都怪我一直事忙,都没有亲自上门向阿萦致谢。”

少妇笑得热情至极,看向卢萦的目光,更似带着亲近。她扶着卢萦在一侧坐下后,与她促膝而谈,“阿萦这次来是?”

听她问起,卢萦退后一步,她再次向着那少妇福了福后,哑着声音,把刚才在市集上的事说了一遍。

抿着唇,卢萦哽声说道:“当时事情紧急,阿萦只想救出弟弟,也没有想那么多。那石灰扔出后,才想到这一下我们姐弟与那些混混儿已成生死之仇。”

说到这里,卢萦一伏不起,“三夫人,阿萦实是无法可想啊。那四个虽是混混儿,可阿萦姐弟两人却是惹不起。寻思来寻思去,阿萦只得前来求见三夫人,请夫人相助。”

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三夫人表情越发柔和了:不过是几个街道中的混混儿,她伸伸手指,就可以把他们当蚂蚁一样地捻死。

原本,她还有点担心,生怕卢萦仗着救过她儿子提什么过分的要求。现在嘛,不过是对付几个混混儿,那还真是举手之劳。能用这么一件小事偿清卢萦的救命之恩,也是好事。

至于传说中卢萦深得那贵人看重的事,三夫人却是不以为然。那贵人何等身份?他真要相中一个姑子,随口要了收在身边便是,此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打定主意,三夫人长叹一声,怜惜地说道:“唉,怎么就叫你们姐弟摊上这事儿呢?”话虽怜悯,却隐带了几分推诿。

卢萦知道她的意思,她又向后退出两步,伏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道:“求夫人救命!”

救命?好,她等的便是这个词!三夫人目光闪烁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无比为难地说道:“唉,此事真是不易……”低着头,看到卢萦听了自己的话后,哭得更凶了,三夫人这才勉为其难地说道:“不过阿萦毕竟对我有恩,我且试试吧。”说到这里,三夫人朝旁边一个婢女使了个眼色。

那婢女是个伶俐的,当下清脆地叫道:“夫人,那几个混混儿奴婢也听过,他们在汉阳街上纠了一群人,可不是好惹的。还有,夫人您不是要避避吗?这个时候惹上这种事……”

“住嘴!”三夫人轻喝一声,转而柔和地解释道:“你不是不知道,三儿那件事幸亏了阿萦啊。这救命之恩,自当以救命来还。”所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卢氏阿萦,以后你可千万别仗着自己救过我儿子,又这般大剌剌地上门索恩图报。

卢萦不傻,自是听出了三夫人的言外之意。她喜得向三夫人行了一个大礼,从篮子里拿出那几个首饰盒,把它们一一打开后,朝着三夫人感激不尽地说道:“阿萦多谢夫人。夫人,这些首饰是阿萦从平氏阿因那里得来的赔礼。阿萦知道,那几个混混儿在汉阳城居住多年,颇有势力,对那样的人,不斩草除根,阿萦和舍弟阿云难免还有后患。可要斩草除根的话,又会给夫人惹下天大的麻烦。这些钱虽是不多,却也是倾尽阿萦的所有了。阿萦知道,这么些钱打点官府,那是微不足道,可是,可是……”可是了一阵,卢萦咬着唇,语气中带着几分哽咽几分坚决说道:“可阿萦实是没法。夫人的大恩,阿萦只能日后再报了。”

卢萦一番话说出,众婢和三夫人都是一静。她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子,一开口便是“斩草除根”!

小小年纪,好生狠辣的心肠啊!

沉默了一会儿,三夫人咳嗽一声,叹道:“也罢,阿婵,你且收起来。”

“是。”

一个婢女上前,收起了阿萦摆在地上的首饰盒。

至此,交易正式达成!

卢萦暗中吐了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才缓过神来。因时辰不早,卢萦与三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告退离去。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揣着口袋里不多的铁钱,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第二天下午,一直留意消息的卢萦得知,那四个眼睛被烧瞎的混混儿和几个交好的同伴,已离开汉阳城,说是要找一个什么名医。

卢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三夫人出手了。不然,以那些混混儿对她的恨意,怎么会联同所有的同伴,全部去寻什么大夫?怎么着,也会有那么两个找到她的家门口,进行报复吧?

现在,那些人说是出去了,可到底是真出去了,还是就此失踪,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而且,卢萦很明白,自己和弟弟,从此后应该是不必再害怕那些混混儿的家人报复的。为什么呢?因为三夫人是出自官宦世家,她既然出手,那就是真正地出手。她既然答应了自己“斩草除根”,那就会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再无后患。

放松下来的卢萦,直接赶到弟弟的学堂外,一直等到弟弟下了学,才牵着他的手走回家中。

走着走着,一辆眼熟的驴车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看着那驴车上跳下来的青年,卢萦蹙了蹙眉。

这青年,自是曾长志。他看到卢萦,目光既有着贪恋,隐隐中,也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大步走到卢萦面前,曾郎抿了抿唇,温柔唤道:“阿萦,阿云。”

这一次,卢萦没有如往常一样拒他于千里之外——谁在动她的弟弟,她还想探知一二呢。

因此,卢萦抬头看着曾郎,轻轻嗯了一声。

见到卢萦难得的温和,曾郎大喜过望。他目光一亮,眼睛转到脸上身上青肿未消的卢云,关怀而热络地问道:“阿云的伤要不要紧?找没找大夫?阿萦,快叫阿云上我的车,我送你们到大夫那里看看伤势。”

卢萦轻声回道:“已找大夫看了,伤不要紧。”

“不要紧就好,不要紧就好。”连说了两声后,曾郎转过头,再次神色复杂地看着卢萦,好一会儿才说道:“阿萦,你听说过没有?那几个被你弄瞎眼睛的混混儿,已离开汉阳城了!”

说这话时,他目光紧盯着卢萦,表情十分复杂。似是感慨,又似是惊奇,更似有着深深的失落。

实际上,那些混混儿集体外出寻医,以曾郎的才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异常,这还是他父亲提醒他的。

半个时辰前,曾长志第一次见到他父亲在叹息。直叹了好几声后,曾父转向曾长志说道:“那几个混混儿离开汉阳城了,你知道吗?”

曾郎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的,“说是那四人的眼睛瞎了,急着找大夫。”

听到儿子的回答,曾父显然很失望,他长叹一声后,喃喃说道:“我错了,你母亲也错了!”

莫名其妙地听到一直刚硬的父亲认错,曾郎大惊,他愣愣地看着曾父。

对上一脸不明白的儿子,曾父又是一声叹息。他耐着性子向儿子解释道:“长志啊,你细细想想这件事……弄瞎眼睛是何等深仇大恨,那几个混混儿为何不去报复狠下毒手的卢氏姐弟,反而是携家带口地全部去看什么大夫?”

听到这里,曾郎惊咦一声,低头寻思起来。曾父又是一声叹息,继续说道:“长志啊,你那以前的媳妇儿不是普通人啊。不管她是用了什么手段摆平这件事,其心智都是非凡。为父只有你这个孩子,我们曾府的家业,以后也只能由你继承。早知道那卢氏女有如此才智,为父便是带着你上门向她致歉,也不会退给她那张婚书。唉,相比起卢氏女,那个你费尽手段弄到手的平氏女便差得多了。”

想他这种新兴的武将,曾府这样新兴的小家族,唯一的儿子,又没有什么才能。目前最需要的,便是有这么一个强有力,有手段有心机又能主持中馈的当家媳妇啊。也只有这样的媳妇,才能带着他们曾府变得越来越辉煌。可惜,真是可惜,这么难得的一个好媳妇,竟被他亲手放走了!

这时,曾父派出的人回来了,那人低语了几句后,曾父转向曾长志,“长志,如果你是那卢氏,当时遇到那等情况后,会如何应对?”

如果他是卢萦?曾长志寻思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我,我去求人。”

“求谁?如果你是卢氏,你去求谁?”

求谁,那还用问吗?曾长志认真说道:“自是去求平氏。”

曾父摇了摇头,他失望地看着儿子,耐住性子说道:“卢氏女求的是常府三夫人,她为什么不去求平氏而是去求常府三夫人?这其中的缘由,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来跟我说说。”在父亲离开的那一刻,曾长志第一次看到,一向对他感到骄傲和满意的父亲,那难以掩饰的失望和责备。

父亲的那个眼神,让曾长志很不舒服。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直过了许久还无法移动脚步。当他回过神后,便来找卢萦了。

此刻的曾长志,低头凝视着卢萦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望着少女那动人的,让他时不时咽中发干的身段,忍住失落和无法形容的焦躁问道:“这事,阿萦你知道的吧?”

卢萦抬头,她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盯着曾长志,淡淡说道:“曾郎是怎么知道的?曾郎消息还是挺灵通的。”

曾长志不想在卢萦面前示弱,他硬着声音说道:“我就是知道。”

卢萦又朝他看了一眼,她在曾郎的身上感觉不到什么,也许,那些混混儿为什么针对弟弟,他也是不知道的吧?

想到这里,卢萦便不愿意与他再纠缠下去了。她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曾家郎君事忙,阿云,我们快走吧。再不回去,又得摸黑用晚餐了。”

也不等曾长志再说什么,她牵着弟弟的手大步而去。

把曾长志抛到脑后,卢萦一边走,一边问道:“阿云,你今天这个样子,大家都说了什么吗?”

“他们都问我是怎么回事,有好些还说要把他们回揍一顿呢。姐,那些人到外地去找大夫了?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嗯,应该不会回来了。”卢萦点头,她看着弟弟,低声说道:“昨晚我直接去了常府,你也知道,那一次邱公案中,三夫人的小儿子也被连累。我用那份恩情,再带上平因给我的那些首饰,换来三夫人的相助。”

卢云双眼一亮,他欢喜地叫道:“啊!是可以找常夫人啊,还有王大善人!哎,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昨天晚上还一直担忧呢。”他敬佩地看着卢萦,暗暗想道:姐姐真是聪明。我还以为姐姐收下那些人送来的东西后,那情就算是还清了呢。原来还可以去求他们啊。

年少的卢云不知道,这世间很多恩情也罢,人情也罢,都是应该等价抵偿的。特别是那些富贵人家的人情,你得了,就必须还,而且还要还清。这次卢萦逼上常府,也是利用了他们那一阶层惯常的做法。

说笑中,姐弟俩回到了巷子里。当他们步入院子里,阴府的侧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阴澈走了出来,他抬着头,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卢家的院门。

就在刚才,暗中吩咐下去及时关注卢氏姐弟的仆人来禀事了。

听到那仆人说起当时的冲突,以及卢萦向常府求助的事时,阴澈的胸口,一直堵闷着……

他想助她,想护着她,可她出了事他甚至不能及时知道!虽然,她是那么聪慧,不管多么难以对付的事情,总是能轻易找到解决的法子。可是,他多么希望她昨天在徘徊无助时,他能挡在她的面前,对她说一句:“你不要害怕,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

寻思到这里,阴澈闭了闭眼,暗中恨道:阴澈,你还是不行!你要变得强大,一定要变得非常强大!

怔怔地望着卢氏的院门一阵后,阴澈毅然转身。看到管事屁颠屁颠地迎上来,抿着唇,面无表情的阴澈冷声问道:“成都最出名的智者是谁?你派上几个人,带上厚礼,去把他请过来。如果不止一个,便全部给我请来!”

管事寻思了一会儿,回道:“郎君有所不知,那些智者既然扬名成都,必定不会那么容易被邀请到……”

不等他说完,阴澈马上命令道:“那就拿洛阳阴氏的名帖去请!”

这个命令一出,那管事马上凛然应道:“是。郎君放心,小人一定全部请来。”

阴澈目送着那管事大步离去,没有表情的脸上依然看不到放松。以前,他一直以为,只要把书读好,把圣人的典籍融会贯通,那些横在他面前的难题,便再也不是难题。所以,他刻苦攻读,他与同龄有才的学子交好治游,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身边应该有几个忠贞的只听他使唤的仆役。

所以,在知道卢萦姐弟并不安全后,他派不出人手去盯住他们。现在想来,便是他及时知道了那件事,他除了去求那个并不待见卢氏阿萦的舅母出面,还能做什么?

他根本拿不出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们。

他想,他需要变得更强大,变得非常非常得强大!

夜深了。

月上柳梢头,风卷桃花落。

卢萦拨亮烛光,揉搓着酸胀的手臂抬起头来。

她对上蜡烛光中,弟弟卢云那张俊秀的小脸。虚岁十四的少年郎,因这阵子吃得好睡得饱,身量又抽条了。

感觉到姐姐的注视,少年抬起俊秀的小脸,乌黑的瞳仁疑惑地看着她,“姐?”

“没事,你写吧。”卢萦笑了笑,低下头来。没有这个弟弟,她再强,也是无根之萍,她一定要让弟弟飞黄腾达。

垂下眸,她添了墨,在书简上写了一个“谋”字。

这时,一阵悠扬的箫声趁着月光,从隔壁呜呜咽咽地传来。今天正是十五,外面明月如水,天空清澈一片,偶尔飘来一朵浮云,也是浅淡如絮。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箫声,不知怎的,卢萦仿佛听到了春风的绵软,听到了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感觉到了相思和无边惆怅……

听着听着,卢萦放下竹简,提步顺着箫声走去。

不一会儿,她便来到了那堵阴澈经常爬的围墙边。果然,箫声就从围墙的那一边传来。如此之近,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可又如此之远,似隔了千山万水。

卢萦轻轻靠着围墙,低下头,望着明月底下,自己被拉长的身影,听着那箫声飘扬,良久良久,她忍不住轻叹出声。

……在这箫声中,她听到了在意和渴望。卢萦已不知道,自父母死后,除了弟弟,还有谁这么在意过自己了?这箫声清转温柔,仿佛吹箫人的意中人,那是千好万好,无处不完美。

她这般行事,还是有那么一个人觉得她千好万好。卢萦突然怅惘起来:如果他只是汉阳城的一个普通庶民家的孩子,那该多好?嫁了这样的人,也算是终身有靠了。

就在卢萦如此想着的时候,突然,隔壁传来少年压低的轻唤声,“阿萦,是你吗?”

卢萦一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应道:“嗯。”

明明她的声音是如此之小,少年却听了个明白。他欢喜得声音都颤了起来,“是阿萦。”少年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被刻意压制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时,有点浑,有点不清,“阿萦,我好想见你。”

少年似是鼓起了勇气,想在这个美丽的夜晚,把那些藏在他心头的话倾吐而出,“阿萦,我昨晚又梦见你了……我梦见你一袭朱红色杯纹罗绮,打扮得像个尊贵的姑子。看到我走近,你被婢女们扶着从马车上走下……阿萦,梦中的你,特别美。”

卢萦微微侧头,她迎着微带着一丝躁意的春风,闻着风中夹来的花香,听着少年嘟嘟囔囔地说着平素说不出的情话,一时都凝住了。

少年的声音还在低低地,如梦如幻般地传来,“那时,我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只是望着你笑,一直笑……可是阿萦,我笑着笑着,却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泪水。阿萦,我,我真想见见你。”

就在这时,卢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姐?”

听到弟弟的叫唤声,卢萦朝着墙壁侧了侧头,脸朝着那边的人,轻而温柔地说道:“我走了。”

回答她的,是一阵越发悠扬婉转的箫声,不过这时的箫声,少了几分惆怅,多了几分喜悦和甜蜜。

烛光下,卢云写得十分专注,直到把手中的竹简完成,他才抬起头来。

看着站在门口,半边身子都沐浴在明月清光下的姐姐,卢云笑道:“姐,你是去听箫音了吧?这阴澈的箫,吹得可真好。”

他抬起头,一脸神往地说道:“我们先生老是说起阴澈,昨天还诵起他做的一篇赋呢。姐姐,我要是有他那样的文才,铁定能在二十岁之前被荐为秀才。秀才多好啊,才识动京都,无人不相识!我要有这么好的文才天赋,也省得姐姐你老琢磨着法子让我成为孝廉。”

秀才秀才,这个时候的秀才与之后科举取士时的秀才完全不同。这时的秀才要求极高,那才学要达到惊动方圆千里,才有可能被人举荐为秀才。卢云自认没有那个天赋,想上进,也只能动那个靠品行得到朝廷征用的举孝廉一途了。

说着说着,卢云看向自家姐姐,突然涌出一个念头:如果姐姐是男儿,她一定可以成为秀才!

蜡烛昂贵,姐弟俩也不敢多用,写了一会儿字便把烛光吹灭,就着从窗口大门透进来的明月光洗过手足。整理完房屋后,姐弟俩回到了床榻上。

卢萦睡在软软的榻上,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明澈的月光,听着那兀自在空中飘转的箫声,很久之后才入睡。

依稀中,她记得那箫声似是吹了大半夜。

第二天送走弟弟后,卢萦也出了房门。

现在,以他们姐弟俩的写字速度,一天写个五十来字售出也是寻常。可是,随着写字的人越来越多,从昨天起,卢萦发现,她的字得压至一枚铁钱两根竹简才卖得动了。

按理说,一天二三十枚铁钱,对于两姐弟来说,吃用是足够。可是,弟弟已经长大,他要求学、游学,要购买先生推荐的书简,还要为将来举孝廉而上下打点,这么一算,每天赚这么点,便远远不够。

卢萦寻思,家里现在也有二三百枚铁钱,且到街道中逛一逛,也许凭着这些铁钱做本,能想出个更赚钱的买卖来。

提着篮子,卢萦走在市集上。

市集是一样的市集,卢萦还是昨日的卢萦。可是左右看过来的目光,却比往日多了一分打探。

隐隐地,有议论声传入她的耳中,“那煽牛子四人的眼睛,便是被她弄瞎的?”

“一个小姑子,好大的胆子。”

“怎么还敢出门?”

在她经过肉摊时,卢萦听到那屠夫比往常完全不同,格外客气和小心的声音传来,“阿萦啊,今天有上好的腱子肉,要不要来一块?”

卢萦回头,“不了,今天不用。”说罢继续向前。看到自家又高又横的舅舅居然对一个美丽的小姑子这么客气,一个胖子少年不解地问道:“舅,你怕她啊?”

话音刚落,胖子的头上便被舅舅重重拍了一掌。在拍得少年向下一矮差点瘫在地上后,屠夫低喝道:“小崽子你懂什么?那个阿萦是个真胆大的。啧啧,那么四个大汉子,她一把石灰便废了他们的眼睛还腿都不颤一下。你想想,这样的姑子谁敢惹?”

屠夫刚说到这里,却见走出几步的卢萦退了回来,一双乌黑的眸子,正冷不丁地盯着他。

屠夫吓了一跳,转眼他便呵呵笑道:“阿萦是想买肉呢?”

“买!”刚刚说了今天不用的卢萦,信手在砧板上一划,“给这块吧。”

“好嘞——”屠夫一刀刚下去,便听到一个妇人笑呵呵的声音传来,“给我十五斤腿肉。”却是一个白净净的、三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过来。这妇人虽然衣着普通,那裳服却合身熨帖,脸上的笑容一看就是经常挂着的,矜持中透着一种得意。

一看到那妇人,屠夫立马精神了,他咧着黄板牙热切地叫道:“是黄嫂子啊。嫂子怎么今天自个儿卖肉了?得,马上就给嫂子最好的腿肉。”他三下两下称了卢萦的那块肉扔给她,走到左近搬起另半边还没有开过封的猪肉。

妇人发现了卢萦,她唤道:“咦,这不是表姑子吗?表姑子,你今天来买肉啊。”

正准备转身的卢萦听到招呼,转头看来。

这个妇人,是平氏二房那个负责厨房的,以前在平府打过照面。听说是个能言善道,会办事的。

黄嫂子对上卢萦的目光时,那眼神儿闪了闪。转眼,她又和蔼可亲地笑道:“表姑子,这阵子不见你到平府来玩呢。唉,你的事嫂子也听说过,不就是退了婚吗?平氏好歹在这汉阳一地也说得起话,你二舅母那天都还念叨着,要给你介绍一门好亲呢。”

相比起以前见面装作不识的情景,现在的黄嫂子对卢萦热情得出奇。卢萦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着,不知怎的,有点不想离开了。

心中有了计较后,卢萦垂下双眸,唇倔强地抿着。仿佛黄嫂子提到平氏后,便触动了她某一根神经。

看到这样的卢萦,想到平氏老夫人那日话中流露出的悔意,黄嫂子笑得更亲切了。她伸手拍上卢萦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说道:“表姑子,不是我说你。你呢,本是个没父没母的,好不容易有个强势的外祖家,你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呢?唉,你就是小啊,不知道一个嫁出去的姑子,没有家族亲人帮衬是什么滋味。比如说吧,你在夫家受委屈了,被人陷害了,你想弄清缘由,总要人手吧?总要上下打点吧?你什么都没有,怎么在夫家立足啊?”

倒是说得有情有理。

卢萦却显得颇不耐烦,只听得她冷冷说道:“抢我夫婿的可是我的表姐!为了曾氏出卖我,想败坏我名声的,也是我的所谓亲人!”虽是冷着声音说的,可卢萦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些,站在一旁的屠夫便没有听清。

见卢萦虽然满腹怨气,却还知道维护彼此颜面,提到平氏时也只有怨没有仇恨,黄嫂子的目光又闪了闪。

就在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从一侧街道中直冲过来。这是一个瘦高瘦高,脸色微黄,泛黄的眼珠子还有点外突,不过衣着还整洁的少年郎。

径直冲着卢萦面前,少年低下头盯着她。在对上她美丽的脸孔时,那戾气消了些,可吐出来的话仍是带着恼怒,“卢氏阿萦?”

少年郎瞪着他那外突的眼珠子,宣告道:“我知道你是个泼妇!我跟你说,不管你长得多好,不管你多会读书赚钱,我都不会娶你!听到没有?我不想娶你!”

这人的声音不小,因此听到他话的人不少,随着他声音落下,嗖嗖嗖,无数双目光转过来,直直地盯着卢萦。

不用看,卢萦也知道,这些旁观者是多么兴奋。

卢萦在那少年把话说完后,蹙起眉,清清冷冷地问道:“你是何人?”她一脸不解,在这人丝毫不顾她颜面的言语攻击下,态度依然是温和而平静,“你刚才说到娶我,那么,是你的家人要派人向我提亲?还是郎君你认错人了?如果是前者,郎君尽管放心,给你提亲的媒人还不曾上过我家的门呢。”

卢萦此时的姿态很高,仿佛一个长辈面对无理取闹的晚辈一般。那少年来势汹汹,对上这样一个美丽又温和的卢萦,那怒火便像泼到了九天寒雪中,顿时没了踪影。

四周嗡嗡声顿起,一侧的黄嫂子站出来,朝着那少年尖着嗓子指责道:“你这个郎君,你是谁家的?怎么这样说话呢?真好笑,我家表姑子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就赶上前来骂她?你当她没父没母的好欺负不成?”

她上上下下斜睨着那少年,冷笑道:“就你这模样,还说不想娶我家表姑子?呸,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真以为是个人物了?”

这番反击又快速又有力,而且正是卢萦受到欺负时,第一时间挺身而出的。想卢萦长这么大,有哪个真正护过她?

说完这话,黄嫂子转向卢萦,牵着她的手道:“阿萦,别理这等人,也别生气,不值当。”她的称呼,已直接由表姑子变成了阿萦。

卢萦瞅着被黄嫂子一番话激得脸孔涨红的少年郎,点了点头道:“我从小读书,自是知道什么人理得,什么样的人理不得!”

这句话,卢萦说得清亮,再配上她温和的表情,围观的众人同时想道:是了,这个卢氏姑子听说是个饱读诗书的,她写的字,整个汉阳城的人都夸好呢。

这么一想,刚才还略带轻视的众人,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温温和和、举止得体的小姑子光亮起来。这种光亮,倒是把与她面对面站着的少年比了下去。

那少年郎本身对卢萦的攻击没有立场,现在又被这么多人盯着指责着,又感觉到卢萦那双乌黑的,盯着自己的瞳仁,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慑。他脸孔涨红地呆站了一阵后,腾地转身掉头就跑。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卢萦声音微提,向那屠夫问道:“阿叔,这是谁家的郎君啊?”

听到她的问话,四周的嗡嗡声转成了笑声。

那屠夫回道:“是城西张寡妇家的。唉,那张寡妇只有这个独子,惯坏了。”

另一个路人在旁说道:“张寡妇定是觉得阿萦能干,跟儿子说过要上门提亲的事。”“张寡妇家还有一间店铺呢,听说生意极好。”“阿萦读的书多,哪里就是泼妇了?我看就是有些人见不得她好。”“就是就是。”

也许是卢萦这般温和从容的气度,与市集中众人常见的姑子相差太远,也许是对读书人的敬畏。渐渐地,对她的称赞越来越多,倒是一扫之前的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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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旷代逸才冯梦龙

    旷代逸才冯梦龙

    冯梦龙(1574-1646),明代文学家,思想家,戏曲家。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汉族,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兄梦桂,善画。弟梦熊,太学生,曾从冯梦龙治《春秋》,有诗传世。他们兄弟三人并称“吴下三冯”。